許多作家寫過一種草,它生長在蘇北沿海灘涂,每當春風從大平原上吹過,被陽光曬得泛出白花花鹽堿屑的土地上,一點點、一簇簇的稚嫩綠芽兒便頑強地鉆出板結(jié)的地面,呼呼上竄,當?shù)睾_厺O民稱之為鹽蒿草,又稱堿蓬。
作家們對鹽蒿草評價甚高,有人說是自己的導師,有人說比大樹還偉岸,有人說是神仙草,總之,文人都喜歡用夸張修辭去贊美它。其實,它就是適應海邊鹽堿地生長的一種小草。但是這種鹽蒿草在本世紀初,突然火爆起來。
在南京、鹽城的街上、超市和副食品小賣部里,看到柜臺上琳瑯滿目用塑料袋包裝的鹽蒿草禮品,抑或在餐廳里、飯桌上,甚至在五星級的賓館的宴席上,看到服務小姐一手托盤款款走來,在托盤上放一精致的小碟,飄然而去。農(nóng)人趨之若騖,疑是又上一道佳肴,趕緊伸箸品嘗,竟是一口咸而澀的別無它味的鹽蒿草。而早已被大魚大肉灌得肥腸油膩的各人,卻眼睛一亮,口沫發(fā)酸,便風卷殘云“掃蕩”起來。
鹽蒿草,它的名子非常樸實,平凡而沒有詩意。它是我們蘇北沿海人每年春季都要摘剛出土不久的嫩嫩的青頭,或腌制或曬煮的一種菜。用料簡單,就是抓把鹽配制。但說起來也無非是用辣椒、蘿卜、芹菜、韭菜調(diào)配而成。五顏六色,卻雜而不亂,艷而不俗,我們的祖祖輩輩不需花錢的天然綠色食品。
在鹽阜大地的黃海之濱,春夏秋冬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生長在海邊灘涂上的一道風景線。春天,太平洋風突發(fā)奇想,從灘涂上翻出一株一株、一簇一簇,一片一片的新綠,土地腥、咸味和草的青澀味異常濃郁起來,春心萌動啊,這種稠濃的騷動的好聞的氣味,讓彼此的植物開始發(fā)情了,那綠就憋著勁兒往上冒,卻又像噴泉一樣下旋,旋出晶亮的水線,陽光打在上面,一地鹽堿金白閃著細細碎碎的亮光,有一種遠古而來的美。那些灘涂田埂上的生命,則把一個季節(jié)的綠帶往高處、綠到深處。秋天,綿延無際的沙灘,祼露出經(jīng)年的風霜,彎彎曲曲的港灣,托起星星點點的漁帆。此時,鹽蒿草,一叢叢,一蓬蓬,卻率先高點季節(jié)的火把,瀟灑得風流,又像征戰(zhàn)的勇士,披著殷紅血的戰(zhàn)袍,傲立灘頭。若是一縷紅霞在海灘,染紅了海水、染紅了天邊,也染紅了原野。我信手撿來一株,捏斷它的枝葉,汁液流了出來,染紅了雙手,那是一種暖暖的紅,鮮艷的紅,因為秋天的鹽蒿骨里子都是血色的。
生長在莽莽的海灘上,當任何植物都不能生存時,鹽蒿草卻擔當起沖鋒陷陣的綠色勇士,率先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扎根繁殖。當海水不斷向內(nèi)陸侵蝕時,鹽蒿、蘆葦、槐樹、蘆竹筑成一道防海水長城,根系緊緊抓住土壤。鹽蒿將嫣紅的身影,搖曳于波濤前沿,追隨著海的聲音,跟隨著海的足跡。
母親常說,海邊人對草蒿很感恩。大躍進后的三年饑餓的恐慌,許多人餓得浮腫,餓得病倒,鹽蒿草用自己的葉莖填充人的轆轆饑腸,幫助人們度過困難時期。
鹽蒿草是我童年的好伙伴。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貧困,多數(shù)村民吃不飽,一個“窮”字籠罩鄉(xiāng)野。雖然我已上小學讀書,可到放晚學,都要為家里打草、割蘆葦、砍樹枝。腰里纏著一根麻繩,別一把鐮刀,卷起褲腿,在灘涂上勞作。常常手背被槐樹針、或蘆葦拉成一道血口子,就將鹽蒿葉搗爛,敷在傷口上。
盛夏萬物在太陽下煎熬。晌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烤曬著,汗水像篩籠里壓豆腐,淋淋地往下滴,僅能伸伸袖擦把臉和脖上汗水。人又餓又渴,就尋著鹽蒿嫩頭,捋幾把,洗一洗,慢慢嚼,既填肚又解渴。當然,也有快樂的時候。我們小伙伴,在鹽蒿地上摸爬滾打做游戲。中午找個老槐樹下,拔些鹽蒿當?shù)靥?,美美地睡上一覺,仿佛睡在綠色席夢思上。
自從到鎮(zhèn)上讀中學,然后當兵,安置在縣城工作,就很少回海邊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組織上派我回到漁業(yè)鄉(xiāng)政府做領導。回到了久違的海灘涂,又能與鹽蒿草朝夕相伴。我輕輕地走到海風搖曳的綠色鹽蒿叢中,蹲下身子,輕輕撫摸:“久違了,鹽蒿!”,這一呆就是五年半呀!
每年夏季防臺風,我和漁民們每天堅守著護海大堤。由于濱海海堤是黃河奪淮沖擊性沙土堤岸,沒有山就沒有石頭護坡,縣里調(diào)運的石頭非常有限,我們鄉(xiāng)政府僅能用原始的辦法護坡。首先把槐樹樁打入海堤,然后捆綁鹽蒿桿、蘆葦、蘆竹和護工布拉成網(wǎng)狀,再用蛇皮袋裝泥土層層壓實。
20世紀1994年本歷7月15日大汛。中央電視臺預報,15號臺風將向江蘇沿海移動。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大家都知道,政府所擔當?shù)闹厝危囈陨娴穆氊?。我們組成了十多個護堤搶險戰(zhàn)斗隊,夜以繼日,加班加點。晚10時許,烏云壓頂,狂風大作,海浪愈掀愈高;夜3時許,大雨滂沱,人們眼都睜不開,大海像一頭桀驁不馴的野獸黃龍般滾滾而來,驚心動魄,一次次亂吼,一次次撕扯海堤……
大家輪番上陣,汗水、雨水交織在一起。風壓著人們直不起腰,人們就爬。有時聽到轟然一聲巨響,前沿的一大塊堆堤倒塌,下去的石塊,在水中翻了一個滾就沒有了。人們都心知肚明,什么叫“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此時,就是生與死的較量,人們都會與海堤共存亡。我想,風如果繼續(xù)刮下去,我們將和捆綁的鹽蒿一起葬身大海。有一戶養(yǎng)殖大戶看到自己的千畝魚塘,馬上就與大海合并,一邊喊著:“鄉(xiāng)黨委政府的干部就是真正共產(chǎn)黨!你們把大堤保下來,我保證送一輛桑塔納轎車給你們?!碑斎?,海堤保下來了,養(yǎng)殖戶也不會買轎車給你,我們也不會要!
2001年鄉(xiāng)鎮(zhèn)撤并,我又調(diào)回縣政府部門??h政府對機關干部搞一次身體檢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血糖超標準。我很沮喪,告訴母親,母親說我王家祖輩都沒有糖尿病史,怎么攤上你的?要多吃草,少吃肉。我說吃什么草能治???母親笑笑,就吃你小時候吃夠了草——鹽蒿菜。
而此刻,母親真像一位成竹在胸的作畫大師,只見她手捋長袖,張開雙腳,精神十足,弓腰將切好的一堆翠綠翠綠的鹽蒿,倒入盆中,又切一些韭菜,加些大蒜,抓一撮鹽滲入,用手一揉,便大功告成。每天都要吃,真是一方水草養(yǎng)一方人啦。
為了能治病,我網(wǎng)上查一下:蒿草也被稱為青蒿、黃蒿,長在海邊叫鹽蒿,竟然有不少的藥用功效?!侗静菥V目》載:香蒿、草蒿,味苦、微辛、性寒。用于濕痢、暑熱、瘧疾。它清熱祛濕解暑;涼血除骨蒸,退虛熱,截瘧;退黃疸;療疥癬、凍瘡、騷癢;止鼻血且……
今天,我在回憶自己幾十年走過的路,經(jīng)過的風風雨雨,曾被小人妒嫉、打壓、陷害。當看到了鹽蒿草時,我固執(zhí)地認為,它雖是植物,但它懂得思想的。它有花朵吶喊,用果實說話,用生命的種子繁衍后代,甚至每一片葉子都是會歌唱的。
啊,鹽蒿草,我常常因為抗拒而軟弱,因為貧困而富饒,因為麻木而蘇醒,闊大得寂寥的海灘哪,又讓我聽到了鹽蒿的心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