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瑋

石碑上鐫刻的青史不曾漫漶，歷史與現(xiàn)實由此相通。

千年石經(jīng)的重新梳理

即使已經(jīng)過修繕，爬北京房山境內的石經(jīng)山仍然不是一次輕松的體驗。緊鄰著山腳是一條鐵道，因為無人看管，總擔心道口的欄桿沒有及時落下而有人身危險。穿過鐵道便開始一級一級漫長的攀爬，石階有時變得歪歪扭扭，有時幾乎垂直上下，有時又突然變成了硌腳的亂石坡，看著腳下那些已經(jīng)被踩斷的、和現(xiàn)代樣式截然不同的長條石，你會立刻想到這些臺階必定年代久遠。路兩旁的密林里大部分是青綠色的柏樹，中間唯一的一條小路在警示著你，要心無旁騖，時常在某個轉彎處遇上一大群小飛蟲密密麻麻地將你悶在里面，屏息疾行更增加了溽熱感。單調的登山過程中，唯一的風景在于回頭眺望，起伏的青山綿延不斷，薄霧沉降在中間的山坳里，一些白色的村落散落其間，一條高架鐵路線銳利地橫穿在這片寧靜之中。

石經(jīng)山因藏有歷代虔誠的佛教徒鐫刻的石刻佛經(jīng)而得名，這些石經(jīng)保存在山中的9個洞窟之內。9個藏經(jīng)洞因著山勢而建，其中兩個位置靠下，再向上爬一段陡峭的石階，另外7個在上層并列。除了第五洞雷音洞是開放式外，其余洞窟都填滿了石刻經(jīng)板，長期處于半封閉狀態(tài)。這些洞窟利用的是喀斯特地貌所形成的天然基礎，有的嵌在一塊懸著的巨石中間，貓著腰才能從緊鎖的石門縫隙中一窺里面石板的疊放情況。

輕裝上陣并且快速地攀爬也要至少20多分鐘才能到達，9個石洞中藏經(jīng)共計4196塊，不禁感嘆，篤誠的刻經(jīng)人當年何其辛苦，才將一塊塊石經(jīng)板送至山中儲存。其中作為佛堂的雷音洞面積最大，門的兩側各有一扇矮窗，室內立著四根八角形石柱支撐住洞頂巖石，為隋代遺物，石柱的各面都雕刻著若干精美的小佛像，因總數(shù)已超過千軀，因此被稱作千佛柱。墻壁依著洞勢呈不規(guī)則的方形，其中，石經(jīng)山刻經(jīng)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靜琬和尚最初鐫刻的146塊石經(jīng)板就鑲嵌在周圍墻壁上。

靜琬是隋代僧人，有恐于北周、北齊兩次滅佛的法難，他曾在貞觀八年的一篇題記中寫到自己發(fā)愿刻經(jīng)的初衷：“靜琬敬白未來之世一切道俗，法幢將沒，六趣昏冥。……今于此山鐫刻《華嚴經(jīng)》一部，永流石室，劫火不焚?！私?jīng)為未來佛法難時，擬充經(jīng)本?！碧瞥?，唐臨所著《冥報記》曾記錄靜琬的刻經(jīng)過程：“既而于幽州北山，鑿巖為石室內，即磨四壁，而以寫經(jīng)。又取方石，別更磨寫，藏諸室內。每一室滿，即以石塞門，用鐵錮之?！?/p>

靜琬在一篇題記中提到，自己來石經(jīng)山發(fā)愿刻經(jīng)時，山下已有一座寺院存在。這座后來名為云居寺的寺院位于石經(jīng)山腳下兩公里處，在靜琬之后，這座寺院與石經(jīng)山緊密相連，并成為歷代刻經(jīng)者的修行場所。至今，我們所提說的云居寺，不但因寺內留存幾座唐塔而頗顯珍貴，石經(jīng)山上的傳奇石經(jīng)也同樣包含在景區(qū)范疇之內。靜琬在山中留存了《華嚴經(jīng)》《涅槃經(jīng)》等，他圓寂之后，弟子玄導繼承先師的遺志，繼續(xù)刻了包括《楞伽阿跋多羅寶經(jīng)》在內的四部佛經(jīng)。玄導沒后，儀公、惠暹等人繼承了前人的事業(yè)，尤其在惠暹主寺時期，開元十八年，唐玄宗頒賜云居寺新舊譯經(jīng)4000余卷，使房山石經(jīng)得以將大量隋唐寫本佛經(jīng)以石刻載體保存下來。我國唐代以前的佛經(jīng)寫本，除敦煌保存一些之外，世間所存不多，以唐代皇家佛經(jīng)為藍本的房山石經(jīng)著實珍貴。幾代人前赴后繼的刻經(jīng)活動一直持續(xù)到晚唐時期。

北京房山區(qū)的云居寺因石經(jīng)而著名，寺中保存的唐代和遼代古塔同樣珍貴

石經(jīng)山刻經(jīng)的第二次高潮在遼金時代。長期從事房山石刻文物研究的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研究員吳夢麟告訴本刊，遼金時期，石經(jīng)山的刻經(jīng)活動得到皇帝的親自過問，其規(guī)模變得更大。遼代編纂了《契丹藏》與宋代的《開寶藏》相抗衡，在此期間成績最突出的是通理大師，他在大安九年左右率人刻經(jīng)板44帙、4800片，不僅完成了《大般若經(jīng)》《大寶積經(jīng)》等四大部經(jīng)，還以《契丹藏》為底本陸續(xù)刻了大量石經(jīng)。

雖然在元明之后，虔誠的刻經(jīng)事業(yè)逐漸走向衰微，但石經(jīng)山和其腳下的云居寺并沒有因此走向沒落，相反，這里的景象相當繁榮。多年從事房山地方文化研究的學者楊亦武告訴本刊，房山位于河北、山西的進京通道上，又因為背靠西山依山建寺的傳統(tǒng)，它在北京地區(qū)的早期佛教文化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自隋唐時期靜琬刻經(jīng)開始，云居寺因此而逐漸興盛，在房山的眾多寺廟中，始終沒有能與其相提并論者。除了唐玄宗賜云居寺4000卷新舊譯經(jīng)之外，歷代地方官員都對云居寺格外重視，賜給寺內大量田產(chǎn)。天寶六年，安祿山還曾在云居寺建塔，用來為玄宗與皇后祈福，節(jié)度使劉濟父子更是在20多年內為云居寺刻經(jīng)100多卷。云居寺內除了石經(jīng)之外，還有數(shù)量眾多的與鐫刻石經(jīng)有關的題記與碑刻，在這些內容之中，可以了解元明清時期皇帝、高僧住持及大量信眾與此相關的活動經(jīng)歷?，F(xiàn)在矗立在云居寺內北塔旁的遼代《重修云居寺千人邑會碑》，記載了遼代云居寺修筑沿革和宗教活動，里面涉及當時一些重要的朝官及著名高僧，可見云居寺在當時的超群地位。

《重修云居寺千人邑會碑》是吳夢麟和同事在無意間尋回來的。吳夢麟從北大考古系畢業(yè)后到北京市文物局工作，云居寺是她主要負責的工作之一。她告訴本刊，在日軍侵華的炮火中，云居寺破壞非常嚴重，她每個月都要去云居寺，首先是幫助云居寺恢復重建。云居寺距離北京市中心70多公里，直到今天那里的交通也并沒有很大改善。以前吳夢麟是從永定門坐早晨6點多的火車，到房山的琉璃河下車，之后再乘公交車，一天之內無法往返，每次去都要在云居寺過夜。最開始是去附近的村民家考察，“進屋就看老百姓家的墻，看看有沒有寺里的磚和石碑，再到院里看，如果有，就勸他們捐回來，或者拿磚換磚”。吳夢麟在水頭村一戶人家里找到了云居寺內一座唐塔，村民用它壘了雞窩，還有一只經(jīng)幢成了豬的食槽。有一次吳夢麟和同事在云居寺外的杖引泉河邊休息，“看河對岸有塊石頭有棱有角的，手伸進去一摸，有字，趕緊叫人回寺里拿繩子，拉回來一看竟然是千人邑會碑”。

吳夢麟還去旅順博物館找到了靜琬題記的后半部分。她告訴本刊，當時日本人想途經(jīng)旅順將這半塊經(jīng)板帶回日本，但在旅順被攔下，最終留在了那里。這塊經(jīng)板與云居寺內的上半塊一組合，成為研究靜琬很重要的一份資料。

靜琬題記的上半部分是在1956年對云居寺及石經(jīng)山的石經(jīng)進行全面調查時發(fā)現(xiàn)的。1956年，中國佛教協(xié)會為了參加釋迦牟尼涅槃2500周年的活動，決定對房山石經(jīng)進行全面調查、發(fā)掘和拓印，歷時三年才將其完工。據(jù)當時參加發(fā)掘拓印工作的佛教協(xié)會黃炳章回憶，工作人員分別開啟山上的石洞，搬出經(jīng)板，將其清洗干凈后編號拓印，拓完后再入原洞儲藏，以原洞石門錮封。除了石經(jīng)山之外，另有一大批石經(jīng)藏于云居寺地下。云居寺院內的南塔在日軍炮火中成為一片廢墟，根據(jù)資料，原以為南塔是地穴的壓經(jīng)塔，但向下挖掘并沒有找到。后來在村民家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一塊云居寺的題記，里面記錄：“至大遼天慶七年已鐫刻了經(jīng)近三百帙，秘于東峰滿八石巖。此塔前相去一步在地宮有石經(jīng)碑四千五百條?！备鶕?jù)這條線索，通過清理散落在南塔基座上的一座被砸毀的小石塔，終于找到了藏經(jīng)的洞穴，這里在過去從未被挖掘過，1.0082萬塊石刻石板藏在地下超過了800年。

當時參與調查的老專家已經(jīng)全都過世了，黃炳章曾告訴吳夢麟當時的艱難?！皬牧鹆Ш酉铝嘶疖?，騎著小毛驢帶著分別從北京和南京請來的刻工到達云居寺，整個拓印的過程，研的墨就用掉了24斤。”吳夢麟說。黃炳章在回憶中寫道，隋唐時期的石經(jīng)只在每部經(jīng)的第一石上刻經(jīng)題，其他各石全是經(jīng)文，需要一一查清，而且不少經(jīng)板已經(jīng)嚴重風化，字跡不全或漫漶，查起來愈發(fā)困難。想在大小形制不同的大量殘石中準確歸類，首先要靠書法字跡辨別是佛經(jīng)還是題記，再集中拼接，如果不能拼成一塊完整的經(jīng)板，就要將缺石的部分計算出來，留出空白，有時要用幾天時間才能完成一塊經(jīng)板，既繁瑣又枯燥，整個研究小組花了三四年時間才將其一一歸卷，十分辛苦。

房山石經(jīng)中最具學術價值的是用《契丹藏》為底本的復刻本佛經(jīng)。吳夢麟介紹說，遼代《契丹藏》早已失傳，1974年在山西應縣木塔內的大佛中發(fā)現(xiàn)了一批遼代珍貴文物，其中有《契丹藏》12卷，通過千字文編號、版式、行數(shù)、字數(shù)與石經(jīng)相對照，發(fā)現(xiàn)二者完全一樣。這有力地證實了房山遼刻石經(jīng)就是以《契丹藏》為底本來復刻的。新中國成立后重新編纂出版的《中華大藏經(jīng)》以雕版印刷的《趙城金藏》為底本，將房山石經(jīng)作為對勘使用，因為房山石經(jīng)比較完整地體現(xiàn)了《契丹藏》的風貌，同時石刻記載的錯誤率更低。除此之外，從隋唐至遼金，直至元明清時代，綿延1000多年的刻經(jīng)史是中國佛教史上不曾有過的壯舉，學界將其稱為“北京的敦煌”，甚至有人認為這個評價對房山石經(jīng)的地位有所貶損，足見對它研究價值的重視程度。

房山石經(jīng)中的經(jīng)末題記內容也十分豐富，對反映當時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等方面的歷史情況有重要作用。比如題記中提到當時社會團體對刻經(jīng)的支持，僅商業(yè)行會來說，就有米行、布行、絹行、肉行、生鐵行等不下30種行會，這反映了唐代幽州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的繁榮景象，成為幽州歷史研究者的重要研究史料。刻經(jīng)中提到的官銜、經(jīng)板上下端的佛、菩薩、飛天等藝術形象、碑刻的書法藝術等，都成為研究者的研究重點。同樣極具價值的還有云居寺歷代累積的石塔建筑藝術。

金石村莊

云居寺北，一條名為杖引泉的小河流過。這條小河再延伸出去稱為南泉水河，它與從甘池方向來水的北泉水河、北尚樂村南部的拒馬河一起構成了此地豐富的水系。沿著南泉水河往南走，沿途巨石林立，一些石料加工場在路邊開張做起了生意，還沒繪上眼珠的石獅半成品、高聳的花紋繁復的華表、古羅馬建筑風格的石門隨意地攤在路邊，一些工匠正拿著工具鉆出陣陣白色粉塵來。

從巖上村往南進入南莊境內，一個雪白石料的牌樓上寫“南莊，漢白玉的故鄉(xiāng)”，再往南走便是十分泥濘的爛路，窄路兩旁雪白的巨石壘落成嶙峋的樣子，有幾分嚇人。云居寺、巖上村，以及這條泥路再往里延伸的采石場，構成了云居寺石經(jīng)刻制的生產(chǎn)線。帶我們走這條線的是云居寺景區(qū)辦公室主任張愛民，沿著泥路往里走，透過巨石的縫隙便可看到外側采石場的施工情況。盡管在不少地方見到過采石的場面，但站在對面看這座已被充分挖掘的山體時仍覺得十分震撼，平滑切割的巖石露出一層層的紋理，整體是明晃晃的雪白色，中間有些區(qū)域因富含鐵而呈磚紅色。這里屬于大石窩鎮(zhèn)，大石窩原本就是指采石之后留下的一個個水坑，被當?shù)厝朔Q為石窩。張愛民說，歷史記載這里曾有十幾個石窩，但都被現(xiàn)代機械化大規(guī)模開采的力度填平了，僅保留了幾十米的一道石壁，命名為“大白玉塘采石場遺址”。

與兩邊機械化開采的面貌相對比，采石場遺址顯得粗獷而又質感，古人拿刀斧砍石造成的層疊凸起仍在，據(jù)說，近看還有一些鑿石用的鐵鉗扎在巖石上沒來得及拔出。這片遺址是附近唯一留存的一塊古人開山的痕跡，商人逐利，在石壁背后不斷往里挖，這塊遺址幾乎要孤立成一座獨立的山頭。吳夢麟說，這片遺址經(jīng)過各種證據(jù)的證明，直接或間接與云居寺石刻活動有關。她是文物保護專家，最大的希望就是云居寺和石經(jīng)山這片保存著世界上最大規(guī)模佛教石刻的區(qū)域能夠進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列?！跋窠鹱炙?，石材制作加工的作坊都保留著，云居寺同樣有這樣的條件，采石、磨碑的場所還有遺跡留存，把它們都保存下來更有利于申遺的進行?！?/p>

房山石經(jīng)與云居寺文化研究中心的負責人羅炤告訴本刊，距離云居寺不遠的巖上村有一座磨碑寺，因大規(guī)模地專業(yè)磨制石碑而得名，聯(lián)系到隋唐時期磨碑寺周邊地區(qū)的歷史、社會和交通情況觀察，房山石經(jīng)的經(jīng)碑一定是在名為“磨碑寺”的這座寺廟里磨制的。石經(jīng)山上山石嶙峋，幾乎沒有一塊平地，人居空間也很少，沒有條件讓很多人長期在山上磨制、寫刻石經(jīng)，同時將粗石坯從采石場開采出來運到石經(jīng)山的難度和成本也都很高，在附近建加工廠磨制經(jīng)碑就變得順理成章，書寫、校對、雕刻的工作持續(xù)進行，需要一批僧人住在這里，作坊進一步發(fā)展成寺廟便是必然的結果。

如今磨碑寺在留存的遺跡上完成了復建。大殿的梁架和檐柱尚存，梁架上的雕花清晰可見，一條梁架內側還刻有文字，記載了明代在此任職的官員情況。張愛民告訴本刊，磨碑寺最早的記載在明代以后，在一些來此督辦的太監(jiān)、官員的文章和墓志中透露出，明代此地成為官辦的金石機構，在一位太監(jiān)的墓志中寫道，磨碑寺曾經(jīng)為十三陵建造石人石馬，可見當時這里已經(jīng)成為服務京城的重要石刻場所。

云居寺、磨碑寺和大白玉塘采石場遺址構成的三角地帶，如今仍然是重要的石料開采、加工場所。房山的漢白玉全國聞名，漢白玉的產(chǎn)地即在此處。大石窩村一個雕刻廠的老板霍德富告訴本刊，他們家從可以追溯的祖上開始，一直就是會雕刻的石匠，他從當?shù)氐牟墒瘓隼锊少彺质鳎庸こ墒{、墓碑、路緣石或者別墅區(qū)的外掛石材，主要銷往北京周邊地區(qū)。所選的材料是當?shù)氐臐h白玉、青白石和花崗巖，他的工廠里聘請的工人都是街坊四鄰的鄰居，在大石窩村里，“幾乎家家會石刻，除了石刻沒有其他謀生的手段”。

云居寺周圍形成石刻傳統(tǒng)的歷史非常悠久。云居寺文物管理處的退休主任田福月是緊鄰云居寺的南尚樂村人，他告訴我們，因為云居寺的興盛，吸引了外地很多能工巧匠搬遷至此?！霸谖覀兇遄永?，祖籍河北、山西、河南等地的人家特別多，祖上都是四面八方來這刻碑謀生的人。”

以磨碑寺旁邊的獨樹村為代表，云居寺周圍的村落都有十分悠久的歷史。楊亦武曾考察過附近村莊的大家族，其中張坊鎮(zhèn)的賈姓人家曾在元代時參與了元大都的建設，這個家族的人做過石場的場長、賬房和庫管，至今賈氏仍是當?shù)氐淖畲笮帐稀Ｋ€曾研究當?shù)貙O、王兩世家參與云居寺建造的史跡。石經(jīng)山中臺塔為唐天寶年間二品官職王晉為亡妻所建，與王晉家族聯(lián)姻的孫士林家更是與云居寺關系密切，曾任幽州節(jié)度使的孫士林與云居寺高僧真性和尚關系密切，孫士林為云居寺修佛堂，并施資助真性和尚轉經(jīng)。這兩個分別來自山西、山東的望族與云居寺的互動，是當年房山民眾的佛教信仰和宗教生活的真實寫照。

尋找老照片

張愛民現(xiàn)在在做兩件有趣的事。一個是重修《云居寺志》，一個是搜集更多的云居寺舊照，為第一版《云居寺老照片》做修訂。

張愛民2001年來到云居寺工作，一次偶然翻閱國家圖書館出版的《文津流觴》雜志，看到文物專家吳元真寫的一篇文章《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京房山云居寺與石經(jīng)山》，里面提到關于云居寺的幾十張老照片?！疤泽@了，之前我們只有幾張從報紙雜志上面復印的老照片，清晰度很差，現(xiàn)在一下子多了這么多，特別激動?！?/p>

云居寺通過吳元真向國家圖書館購買了一批云居寺照片的掃描件，里面包括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鄧之誠收集的42張云居寺照片，這些照片拍攝于1925～1931年，是平漢鐵路為發(fā)展旅游所辦雜志《鐵路月刊》上刊載的鐵路沿線風景圖，內容包括云居寺全景、雷音洞內景、云居寺外石橋、溪流、柏樹風景，以及寺內各個局部的照片。同時還有法國人普意雅在1901～1923年拍攝的云居寺照片，他在擔任平漢鐵路北段總工程師期間，拍攝了平漢鐵路沿線的一批關于地形、地質、古跡及風土人情的照片。

這些照片對當時缺乏史料的云居寺來說，意義非常重大。云居寺由此開始決定搜集更多的老照片結集出版，張愛民是項目負責人?！爸拔覀冇玫米疃嗟囊粡堅凭铀履：娜皥D。后來才知道這張照片是1927年日本亞東印畫協(xié)會影印的，再搜索這個照相館的信息，得知這張照片發(fā)表在京都大學出版的學術刊物《東方學報》上。后來向吳夢麟老師打聽，哪里有《東方學報》這期雜志，最后在文物局的資料室里找到了，這期副刊《房山云居寺研究》里用了40多張云居寺碑刻、建筑照片做插圖，是日本人山本明、水野清一、關野貞等人在1918至1934年在云居寺拍攝的?！睆垚勖裾f。

日本人拍攝的照片是張愛民搜索的第一個重點，因為清末、民國時日本人來到中國研究佛教建筑的資料相對豐富。先是找關于云居寺或中國宗教建筑的論文，查文末的參考文獻，尋找可能會有線索的日本書籍，再去國內各大圖書館或求助日本朋友幫忙尋找，找到了山本贊七郎、常盤大定、櫻井一郞等人拍攝的照片，這些照片均以佛教文化和古建筑、地理風貌為主。

在收集舊照片的同時，張愛民還在做關于云居寺游記、回憶錄的收錄工作，兩者相互印證，也為舊照片的收集提供了更多線索。張愛民在網(wǎng)上搜到一篇寫于1935年的房山游記文章，里面有幾張關于云居寺的照片，圖注寫著由常會供圖，最后在中國文物研究所查到了關于此人的信息。

為了收集老照片，張愛民開始登陸各種攝影論壇里。今年初，論壇里的網(wǎng)友向他提供線索，在華辰拍賣的圖冊里看到了一張云居寺照片。圖冊里介紹說，這是民國時在京外國人前往京西南云居寺游玩的影集，張愛民一看就知道圖片說明有誤。“2004年第一次看老照片的時候，我完全看不明白哪是哪，但現(xiàn)在看了這么多，一眼就知道拍的是哪里。首先這張照片拍攝的是南門，門口站著兩個軍警，掛著北洋政府的旗幟，年限就確定了，這肯定不是游玩的照片?！?p>

2.與歷代刻經(jīng)相關的大白玉塘采石場遺址3.云居寺景區(qū)石經(jīng)山上雷音洞內石柱上雕刻的佛像4.北京市文物局的文物專家吳夢麟?yún)⑴c了大量的云居寺保護工作

張愛民說，在民國的一些游記里，有人提到云居寺在“一戰(zhàn)”結束時曾經(jīng)收容過一批德國敵僑，他由此斷定，這是關于德國戰(zhàn)俘的一批照片，非常珍貴，通過云居寺召集各方面的努力，最后花了1萬多元拍到了這套49張珍貴的照片。

這些照片確實印證了文字資料所記載的情況。照片以德國的一家人為主角，男女主人穿著高檔洋裝，抱著狗微笑地看著畫面，與身后一身土布衣服、面色凝重的中國人形成強烈的對比。照片記錄著他們一家人的生活，游石經(jīng)山、過圣誕節(jié)。生活條件也非常好，餐廳鋪著雪白的桌布，擺放著按照西餐制式準備的玻璃器皿，臥室里擺著雕花的木床，墻上掛著金屬的奶壺，花瓶里鮮花盛放，家中的兩個孩子跑來跑去，看起來非?？鞓?。“這些足以見得，德國人的生活條件并不是想象中戰(zhàn)俘般的惡劣，他們能自由活動，生活悠閑，這和我找到的文獻記載是相吻合的?！睆垚勖裨谝恍┪墨I資料里找到時任第一敵國人民移居地管理處處長肖俊生發(fā)給內務部的報告，里面列出了當時幽居云居寺的德國人名單，其中有一個名叫漢納根的德國人，是李鴻章北洋水師的軍事顧問。關于漢納根在中國的情況，天津有關機構曾親赴德國尋找到漢納根的后人了解情況，他的后人說起在云居寺關押的歲月，漢納根即使在多年之后也沒有任何怨言，當時的生活條件、衛(wèi)生環(huán)境安排都很不錯?！皳?jù)說漢納根有一本回憶錄，里面寫到他在云居寺生活的具體情況，我們正在想辦法獲得這本回憶錄?！?/p>

華辰拍賣提供的這批照片中為所有者做了“佚名”的處理。張愛民拿到照片后仔細查找，最后在照片背后的簽名和印章中找到了線索。照片背后印著一枚藍色的印章，上寫“福德洋行”，并用簽字筆草簽了H.V.Hellfeld的簽名。經(jīng)過對照，這組照片的所有者是德國人賀爾飛夫婦，“福德洋行”是他們在中國開的公司，再查找民國檔案，此人與北洋政府有不少交集，最重要的事件是熊希齡為提高熱河的防務能力向德國借款，德商賀爾飛是其中的牽線者。

“現(xiàn)在通過這些老照片，我們能看到很多遺址修復有誤，可惜當年沒有這么豐富的資料。當然文字資料也非常重要，編《云居寺志》我們可以借鑒民國時編的一本《房山游記匯編》，歷代對云居寺的介紹也比照片的時間跨度要寬得多，其中有一篇道光年間官員所作《石經(jīng)山訪碑記》特別重要，里面詳細記載了當年云居寺的情況，給我們的編寫幫助很大。”張愛民說。

（感謝實習生肖楚舟對本文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