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君
曾國藩辦團練,沒想到,他在體制外練成了一支新軍。體制內(nèi)的綠營兵,眼看著新軍起來取代他們,憤憤不平。曾氏本來就主張裁營兵,皇上也贊成,只因用兵之際不宜裁軍,就放下了。
裁營兵不如練新軍,新軍自有新氣象,曾氏治軍和練兵,都抓得很緊。為練新軍,他專折奏保破格提拔參將塔齊布。當時,湖南調(diào)各路兵勇防守省城,塔齊布每日抽調(diào)操閱,不管刮風下雨,還是烈日炎炎,幾無一日歇息,提督鮑起豹不滿意。有提督撐腰,營兵都埋怨塔氏,不時發(fā)生爭執(zhí)。
曾氏回籍省親,家居數(shù)日,就發(fā)生了營兵與湘勇械斗之事,他棍責湘勇以息事,可營兵仍不罷休,又挑起械斗,將事態(tài)擴大。他請?zhí)岫锦U起豹以軍法處置,鮑卻反在暗中慫恿,使營兵愈發(fā)囂張起來,竟然抄家伙到參將署,要害塔齊布,塔本人躲開,營兵就將他家砸了。
這還不夠,便向曾氏大嘩,駱秉章出來訓斥,才離去。人謂曾氏,何不向朝廷據(jù)實參之,他說,我不能為國家弭亂,反以瑣事上奏,于心未安也。為練新軍,他得忍。營兵騷擾,他要忍。朝廷猜忌,他更要忍,不但要忍,還要心悅誠服無條件地接受,使猜忌具有合理性與合法性。一般來說,能接受制度化的猜忌,才能成為王朝重器,才會被王權(quán)授信,做封疆大吏。郭嵩燾難受猜忌,故做官老是半吊子。而曾氏惟其能忍,故不可及。
曾氏民間起兵,練成體制外新軍,并不是萬不得已,朝廷這個口子一旦開了,就要加強控制,恐有不測風云起于肺腑、生于肘腋……當時朝廷最害怕的,是起來造反的太平軍。最擔心的,便是這支體制外突然崛起的新軍。朝廷信任的還是它自己的軍隊,盡管無能,還得依靠,惟其無能,所以放心,亦因其無能,而一敗再敗于太平軍。故欲滅粵匪,必練新軍,此為共識矣。
練新軍,就要到民間去,在體制外練。曾氏深知,以王朝體制練新軍,練出來的,還是綠營兵,只不過是綠營兵的擴軍,不是新軍。不練新軍,何以討粵匪?可練新軍先要過王朝體制這一關(guān),很難??稍系墓Ψ虿⒉辉谟帽粽撚帽?,一時之杰如石達開和左宗棠,都比他強,他的厲害之處是治軍,當時只有他知道,應該用怎樣的軍隊來對付太平軍,不是王朝綠營兵,而是圣人子弟兵?!笆ト俗拥鼙比绾尉毘??曾氏以理學修身,以講學治軍,以書生領(lǐng)山農(nóng),都是子弟和鄉(xiāng)親,耕讀合一,耕戰(zhàn)合一,把書院開在兵營里,戰(zhàn)士都唱《愛民歌》,都做“圣人子弟兵”。惟有圣人子弟兵才能打敗太平軍,惟有文化中國才能戰(zhàn)勝“拜上帝會”。面對粵匪興起的太平天國運動,他感到,“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號召國人起來救亡。
有了這樣的圣人子弟兵,勝敵不難自勝難,最難難在要過王朝體制這一關(guān)。一支體制外的軍隊,如何能讓皇上心安?你越唱救亡高調(diào),越打文化中國牌,朝廷就越別扭,因為這表明,朝廷的體制已老朽,朝廷的資源已枯竭了,僅靠朝廷本身還難以對付太平軍。這樣的心情不言自明,事實亦昭然若揭,而曾氏的高明在于,他能把事實倒過來說,本來是動員天下救王朝,他說是天子以王朝救中國,這一倒轉(zhuǎn),朝廷就為他的新軍過關(guān)開綠燈了——無論新軍或營兵都是“官兵”。
雖然過了關(guān),都叫“官兵”了,但折騰還是難免,整頓更是必然,尤其在到底以新軍民兵為主還是以老軍營兵為主孰輕孰重等問題上,皇上還要好好想一想,這樣的軍隊究竟怎樣?團練歷代皆有,可沒有這么大的規(guī)模,講學不算什么,可在軍營里講學,筆桿子與槍桿子結(jié)合,卻從未有過。
更何況曾氏拿定主意,必行必果,至少有兩次,不管朝廷怎么催,皇上怎么說,他依然故我。一次是從湖南出兵,曾氏船炮未備,決不出兵。還有一次,他堅決回籍守制,不管皇上怎么勸說,什么“移忠為孝”“經(jīng)權(quán)并用”了,該說的都說了,他仍要回籍守制——要“經(jīng)”不要“權(quán)”。
別人可“權(quán)”,他不可“權(quán)”,他知道,只要他捍衛(wèi)名教,他的將士就會捍衛(wèi)他;他要是以朝廷的名義“權(quán)”了名教,他的將士也會以朝廷的名義“權(quán)”了他。因此,“權(quán)”不可用。
當然,皇上也沒少拿捏他,用塔齊布來擠壓他,打了勝仗,領(lǐng)賞,朝廷將塔的名字放在他前面,打了敗仗,他去作檢討,受處分?;噬喜还鈴耐獠肯拗扑€從內(nèi)部分解他,不久,他的朋友胡林翼,被朝廷授了湖北巡撫銜,他沒意見,可連他的老部下李續(xù)賓、李孟群都分別授予了浙江巡撫和安徽巡撫的實銜,而他還在掛著兵部侍郎的虛銜,他也沒意見,可再呆下去,就是戀棧了,他不怕死,不要錢,不要官,想退。
這時,從家里傳來了噩耗,他父親竹亭公去世。聞訃,即奏請以丁憂開缺,自稱:我自任官職以來,二十余年,沒有一日能夠奉養(yǎng)親闈。前此母喪,我戴孝從戎,此次父喪,我又未能送終。歷軍營數(shù)載,功寡而過多,在國,我為一毫無補之人,在家,我是百身莫贖的罪人?;噬弦娏怂淖嗾郏p假三個月,賞銀四百兩,以示體恤。不久,他以假期將滿,啟奏皇上,懇請終制?;噬蠜]有答應他的請求,可他還是堅持要守制,又具折奏請開兵部侍郎署缺,實在忍不住了,便向皇上瀝陳這些年辦事艱難竭蹶的情形,他說:我?guī)У能婈?,都是臨時招募的,朝廷沒給編制,雖能奏保官階,不能挑補實缺。我名為統(tǒng)領(lǐng),都是虛的,寄人籬下,又不會圓通,這樣下去,我擔心搞不好就要貽誤大局。目下江西軍勢,若有意外,我自當請赴軍營,不敢避難。若猶是平安之狀,則由將軍福興,巡撫耆齡會辦。事權(quán)較專,提挈較捷。我在籍守制,多數(shù)月,盡數(shù)月之心;多一年,盡一年之心。
他把話挑明了說到這份上,皇上也就不再客氣了,著照所請,暫行在籍守制。江西如有緩急,即行前赴軍營,以資督率。
盡管他一肚子辛酸,可皇上卻自有如意算盤:武昌早已收復,九江就在眼下,安慶指日可待,金陵還會遠嗎?你曾國藩不是要守“經(jīng)”嗎?那你就守著吧!等你守制期滿,朕已平天下了。所以,當胡林翼建議盡快起用曾國藩時,皇上居然覺得,不用他出山,也可以搞定。但是戰(zhàn)局的發(fā)展,哪會順著皇上的如意算盤!不久,太平軍反攻倒算,翻了盤。
官軍無能,原以為桃子熟了趕快去摘,反被太平軍擊潰,皇上五心不定,輸?shù)酶筛蓛魞?,將官軍的血本賠光,這才懂得,要救亡,還要靠曾氏的圣人子弟兵。子弟兵,誰來領(lǐng)?皇上問手下,手下都裝病,沒人敢認領(lǐng),最后異口同聲,誰家的孩子誰來抱,誰家的軍隊誰來領(lǐng),斯人不出,奈蒼生何!
于是,曾氏出山,大權(quán)統(tǒng)攬,他以名教手筋,跟皇上掰手腕,漢人從此收復國權(quán)。
(摘自《經(jīng)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