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鄧崇剛

郪江城隍廟會，游走古街的民俗文化

文·圖鄧崇剛

等待巡游

郪江古鎮(zhèn)位于綿陽市三臺縣城南47公里處，南臨郪江，東濱錦江，建于兩江匯合處，曾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郪王國的都城。郪王國存于巴、蜀兩國之間，很小卻很神秘，后被蜀國吞并。秦國滅蜀之后，郪江歸入蜀郡。西漢高帝時置郪縣，（三國）蜀漢分廣漢郡，郪江成為東廣漢郡治。唐宋起，郪江雖不再作行政治所，但郪縣名稱一直延續(xù)到明朝洪武年間。郪江古鎮(zhèn)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悠久歷史，而作為百姓民間信仰演示活動的郪江城隍廟會也已經(jīng)有230多年的歷史。

城隍出巡：民間信仰的娛樂

郪江城隍廟會是由一系列群眾表演、劇團川戲演出、城隍巡游、金龍與水龍表演等活動組成。在整個城隍廟會中，最熱鬧、最隆重的活動當屬城隍出巡。

農(nóng)歷五月二十八，是郪江城隍爺和城隍娘娘固定的出巡日。凌晨，參加表演的400多名老老少少開始忙碌起來。這里沒有專業(yè)的化妝師，大部分都是老年人，自己動手，互相幫忙，臉部的油彩都是我畫你，你畫我的。妝容是原生態(tài)的，直截了當，有的還十分夸張，讓人忍俊不禁。初到此地的游客可能覺得這種妝容有些怪異，而當?shù)厝藚s習以為常。孩子們的化妝倒是漂亮多了。幾個小時之后，戴著各種各樣官帽，身披紅袍綠衣黃褂的古裝形象已經(jīng)在古鎮(zhèn)場口一個個生動起來。他們手中握著各色道具，搭配臉上紅黑相間、粗細不一的粉黛描畫，大致能判斷出這是哪位古代尊神或歷史人物。

城隍神是供奉在王爺廟里的，出巡前，先由一位長者在王爺廟主持祭祀儀式，他把著香，說了許多保佑平安的話，之后，人們才能把城隍爺和城隍娘娘請進轎，再請出王爺廟。

巡游隊伍聚集在新建牌樓前的大場子上，由一位年長者在“郪江古鎮(zhèn)城隍廟會”的橫幅下主持儀式。講完一番之后，銅鑼聲響起來，一位長者手拿著類似鞭炮的紙筒，一邊繞著場子，一邊釋放淡黃色的煙霧，圈子越繞越大，圍觀者便往后退。煙霧彌漫時，陰曹地府里的角色紛紛出來亮相，身著紅衣官服的判官左手拿著生死簿，右手拿著朱筆，邊走邊煞有介事地在生死簿上點著名。雞腳神身著紅袍，掛著鮮紅面罩，拖著長舌，面目猙獰，手執(zhí)鐵鏈，左躥右跳，貌似正在捉拿壞人。身穿白衣的白無常，人稱吳二爺，左手執(zhí)白色紙傘，右手拿著蒲扇，頭戴尖帽，上寫“你也來了”。這與西安城隍廟牌樓上的匾額“你來了么”是一個意思，看似口語，但實際上是一句道家警語，意在告誡世人：你的一舉一動城隍爺都看得清清楚楚，記得明明白白，在這里，什么事都隱藏不住。

一陣捉拿妖魔鬼怪的開道儀式之后，這隊角色鉆進“陰陽界”橫幅的黑布后面。這時銅鑼聲高高響起，巡游開始了。

①粉墨登場

②小演員

③化妝

④巡游隊伍

⑤男城隍

⑥女城隍

廟會橫幅走在最前面，沿著老街一路行進。搖扇撐傘的吳二爺，拿執(zhí)鐵鏈的雞腳神，牛頭馬面怪，依次跟上，高舉“肅靜”“回避”字牌的旗牌執(zhí)事緊隨其后，后面跟著手持彩色幡旗和刀、槍、斧、戟等武器的護衛(wèi)陣營，如此壯觀的儀仗隊陣勢只為城隍神開道。后面跟著的，就是由十六名轎夫抬著的兩頂大轎，一男一女兩位城隍菩薩面容莊嚴地在轎子里正襟危坐，引來許多老人扶轎同行。隊伍到這里，神界角色告一段落。

隨著第二組鑼鼓隊的接上，陽界生活熱鬧地展示出來。先是大人抬著轎椅，每一組坐著兩個身著戲裝的男女孩童，從臉譜上看都是戲文中的角色，表現(xiàn)“桃園結(jié)義”“精忠報國”“周仁獻嫂”之類的忠孝節(jié)義故事。接著是婦女腰鼓隊、扇子隊等編隊，跟著“旱蓮船”“跛子娶親”“豬八戒背媳婦”“雞公車接小媳婦”等生活場景。金龍、草龍、舞獅等傳統(tǒng)項目相繼跟隨。后面還跟著長長的獻貢隊伍，盤子上擺滿了貢奉的各種水果糕點。

①判官來了

②鐵鏈鎖妖魔

③小媳婦回娘家

④彩蓮船

⑤老艄公

⑥龍騰獅舞

⑦小觀眾

巡游隊伍在走完古街之后，到達九龍橋頭，這時，陰界的吳二爺、雞腳神、判官等再次從“陰陽界”下的黑布后面出來，在黃色煙霧彌漫之中，表演捉拿壞人。表演結(jié)束后，閻王部下重新退回黑布之后，整個隊伍開始掉頭返回，把城隍神送回王爺廟。

城隍出巡，是祈求平安吉祥，風調(diào)雨順，也是為驅(qū)邪懲惡，揚善教化。普通民眾一方面因襲前輩對城隍神的敬仰，另一方面，隨著生活變化，一切寄希望于神靈的觀點逐漸淡化，因此，民眾開始把城隍出巡演繹成寓教于樂、人人參與的民俗文化表演，把宗教或神暫時轉(zhuǎn)換成“道具”，一臺原汁原味的民間信仰的娛樂表演就誕生了。這真是百姓智慧，既尊重了傳統(tǒng)，又追求了快樂。

巡游的400多名化妝表演者是來自郪江本地的老老少少。五十多歲的周志敏早早來到王爺廟，著裝，化妝，收拾行當，“我今年是第三年擔當雞腳神的扮演者，臉上罩著真正的豬肺腰舌面罩，夏天的確有點難受，但我父親以前都扮演了幾十年這個角色，只要我在一天，我都會為廟會出力的，盡力把這個角色扮演好?！痹谘灿侮犖橹?，他是大家爭相觀看的“名角”。城隍神的儀仗隊里，手持幡旗與武器的都是中老年婦女，腰鼓隊、秧歌隊、扇子舞、打連簫都是清一色的娘子軍，甚至還有婆婆舞龍隊。當然，諸多爺們都是擔當主角的，舞金龍的都是男子漢，舞草龍的都是男孩子。

上萬人把古街擠得滿滿當當，屋檐下站著觀看的，巡游隊伍里跟著虔誠的信眾和看熱鬧的百姓，最開心的是娃兒，騎在爸爸的脖子上，邊吃東西邊“高瞻遠矚”。在這個場合，民眾發(fā)自內(nèi)心的滿足感自始至終洋溢在這條古街里，又溢出青磚黛瓦人字梁，穿過場口的牌樓，向遠方飄逸而去。

城隍廟會里的自創(chuàng)神

郪江的城隍廟會雖然歷史悠久，但真正熱鬧起來，形成幾萬人參與的規(guī)模，也只是近幾年的事。廟會巡游的程式幾乎每年都一樣，甚至連巡游隊伍中的人物形象都一成不變，而這種不變的程式又恰恰是人們習慣了的喜聞樂見的民俗傳承。在這段民俗傳承過程中，郪江的自創(chuàng)神具有獨特魅力，是當?shù)孛癖娙粘Ｐ叛隼锔钌岵涣说那閼?，也吸引了越來越多觀眾與外地游客。

廟，本是供祀祖先的場所，即家廟，后來被帝王用來敕封、追謚文人武士，廟中供奉的先人也自然而然地演化為神，現(xiàn)在的王爺廟供奉的就是城隍神。郪江古人非常有人情味地為城隍爺娶了一位娘娘，也就是郪江人常常炫耀的自創(chuàng)神——女城隍，這在中國的城隍廟史中極為少見。傳說古時郪江鎮(zhèn)上有一位叫白二娘的仙娘婆（女巫），有事驅(qū)魔除妖，無事牽線搭橋。一日，一好事之徒指著城隍神對白二娘說，你有本事何不給城隍爺說個媒？不曾想，玩笑話竟有續(xù)寫。郪江高灘子鄉(xiāng)一位李姓姑娘到城隍廟上香，回去后對娘說，城隍菩薩對她笑了一下。娘當然怪嗔女兒，做白日夢了。七天之后，李姑娘竟然無疾而終，李家憑空添了一樁傷心事，可白二娘聽說后卻心領(lǐng)神會起來。她立即說動鄉(xiāng)紳大戶和地方小官，大家出資出力，按李姑娘的模樣塑成像，一番誦經(jīng)念佛，李姑娘被超度成了神。大家等著農(nóng)歷五月十八為城隍神完婚?？墒撬芟裨诎嵬勤驈R時不慎頭部損壞，于是大家決定婚期推遲十天。這以后，郪江古鎮(zhèn)的城隍廟里就有了一男一女兩尊菩薩。據(jù)說，其他地方的城隍廟會都是農(nóng)歷五月十八，郪江廟會定于五月二十八成了絕無僅有的例外。

郪江廟會中另一自創(chuàng)神就是雞腳神，也就是黑無常。一般在閻王殿的角色里只有白無常。黑無常又稱黑神。傳說，鎮(zhèn)上一鄉(xiāng)紳大戶感嘆世風日下，忤逆不孝、離經(jīng)叛道之人漸多，而人間力量不足以管束，就萌生了借助神的力量教化世人的念頭。而在已有的神中，他覺得都不夠力度。經(jīng)過反復揣摩，一尊面目猙獰的黑神應運而生。在廟會巡游中，黑神形象最為恐怖，頭戴小黃紙扎成的帽飾，腿上緊綁著稻草，細如雞腳；臉上掛著豬肺做的網(wǎng)面，只留兩個眼孔，嘴里還要吐出用豬腰子做成的長舌頭。不過，即便如此，百姓對雞腳神并無厭惡之意，相反，還經(jīng)常拿黑神來唬娃兒，那效果堪比“狼來了”。

獅賀吉祥

在我看來，女城隍的誕生，不但是百姓平日里生活自娛自樂的結(jié)果，而且也是人們祈求平安，追求美滿幸福愿望的最為簡單樸素的表達。而雞腳神被創(chuàng)造出來，則是社會對人的約束與管制，從而達到社會和諧要求的一種極端權(quán)威化的告示。自創(chuàng)的神源于百姓生活，反過來又讓百姓敬畏與信奉，無非都是要教化世人仁慈善良、行善積德，尊老愛幼，尊卑有序。從這個意義上說，郪江的廟以及廟里神的存在，都有著不可逆轉(zhuǎn)的合理性。這也是郪江廟會能持續(xù)幾百年的根源。

城隍廟會的歷史文化底蘊

郪江廟會的源頭應該是祈求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的祈雨儀式。這是農(nóng)耕文明時代的社會生活醞釀出來的城隍文化的一部分。據(jù)史料記載，自周朝開始，每到秋季收獲之后，人們總是要舉行一些祭祀活動，特別是在除夕之日要臘祭八神，其中第七神就是水庸神，也就是城隍神。唐代以降，城隍信仰及祭祀城隍活動在各地逐漸盛行，求晴祈雨、招福避禍的各種祭文也多有留傳。北宋歐陽修任地方官時曾寫多篇祭文，如祭城隍文中所言，“惟神有靈，可與雨語，吏竭其力，神佑以靈，各供其職，無愧斯民”，這是求晴的祭文，希望不要再下大雨以護城池。又如，祭五龍之神文，“百里之地一時而不雨，則民被其災者數(shù)千家”，“凡山川能出云為雨者，皆有神以主之……故水旱之災，不以責吏，則以告神”，這是祈雨的告文?？梢娗笄缙碛瓴皇桥c城隍有關(guān)，就是與五龍有緣。農(nóng)耕文明時期，水旱不能從人，官民與城隍、五龍之間必須相互依賴，城隍祭典，舞龍求雨（或求晴）成為古代官方和民間祀神活動的重要內(nèi)容。

現(xiàn)代社會祈雨幾乎絕跡，但在郪江古鎮(zhèn)卻保留至今。郪江鎮(zhèn)老年協(xié)會會長、廟會組織者滕致祥先生說：“今年，我們準備了一條桃子龍，還有水龍。水龍，古代的時候主要就是祈雨，它是用黃荊條子制成龍的造型，人們可以向水龍潑水耍?！彼埰鋵嵕褪遣蔟?，八十多歲的戴禮青老先生扎草龍已經(jīng)40余年，是鎮(zhèn)上草龍扎得最好的，他照樣像往年一樣，非常認真地為廟會而準備。城隍巡游時，草龍都是由男孩子來頂?shù)摹Ｄ泻⒆觽€個皮膚黝黑，臉上陽光，耍草龍也不輸金龍，初生牛犢不怕虎，這不就意味著城隍文化的代代相傳嗎？

城隍文化在郪江古鎮(zhèn)能夠積淀下來，還與古鎮(zhèn)悠久的歷史文化緊密關(guān)聯(lián)。從先秦至漢蜀，從郪國王城至郡縣治所，郪江古鎮(zhèn)的諸多遺存為民俗文化鋪墊了厚重的歷史基石。這里留存著中國四大漢墓群之一的郪江崖墓群，分布在以鎮(zhèn)為中心的河灣山巒間，數(shù)以千計，以金鐘山、泉水壩、紫金灣墓群最為集中。墓室雖大小不一，而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設(shè)施齊全?！肮芬Ш淖印薄傍D鴨”“推門探望”等刻圖，神態(tài)逼真，情趣盎然；不僅刻工精細，還輔以色彩，雖年代久遠，卻朱丹依稀。墓葬文化如此厚重，大漢風韻可見一斑。這也讓我明白了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廟會巡游中為什么大家那么熱衷于表現(xiàn)“陰陽界”。

郪江山清水秀，小鎮(zhèn)古樸典雅。三四米寬的街道兩邊，多是木結(jié)構(gòu)黛瓦平房，屋檐都向街心伸出，用木柱支撐，在門前形成了一條遮陽避雨的走廊。街坊鄰居在廊下吃飯，喝茶，擺龍門陣。到趕集日子，廊下支起一個個小攤，青石路上，肩掛背簍的身影川流不息，還有木柱上精美的浮雕圖案和橫梁上的鏤空雕刻，無不書寫著曾經(jīng)熱鬧又安穩(wěn)的民居文化。

古廟是郪江古鎮(zhèn)的典型建筑。短短不過300米的小街，曾有觀音廟、關(guān)爺廟（武圣宮）、王爺廟、地祖廟、黑神廟等，每座廟里都有戲臺，想象自己穿越到明清，那時的郪江是何等熱鬧，五座戲臺同時開唱，你方唱罷我登場，或激越或溫婉的川腔余音繞梁，回蕩在鎮(zhèn)頭的山水之間。如今還有王爺廟、地祖廟保留完整，包括里面的戲樓。

古郪國的老榕樹

王爺廟位于古街中間，建于清代，坐北朝南，由山門、戲樓、左右?guī)亢驼顦?gòu)成，呈四合院布局。戲樓是背面當作山門，坐南朝北，面對正殿，臺上的戲大約先是給正殿里的城隍神欣賞的。地祖廟的結(jié)構(gòu)布局也大體相似。巡游前后，王爺廟和地祖廟里的古戲臺好戲連臺。郪江廟會組織者滕致祥先生信心滿滿地說道：“郪江是有名的川劇之鄉(xiāng)，大熱天里，各位名角都盡心盡力，有些孩子父母都喜歡演戲，從小跟到大人，現(xiàn)在也會唱會跳了，何愁沒有觀眾看。真是熱鬧非凡，精彩連連啊?！迸_前自帶椅子或席地而坐的老人正聚精會神地望著臺上，鑼鼓鏗鏘，臉譜靚麗，《貍貓換太子》引得滿堂喝彩。

極具滄桑感的黃桷樹在郪江古鎮(zhèn)隨處可見。王爺廟院子里有兩棵，一棵是樹包石，另一棵卻是石包樹，而在古街的街尾，有兩棵古樹長成了一棵，名為合歡樹。這是大自然的造化，還是城隍爺?shù)狞c化呢？老街通往河邊，就引出古郪道的一段，這是連接川中、川東的咽喉。坑坑洼洼的石階，光滑起亮的石板，曾經(jīng)疊加了多少忙碌穿梭的腳印，又曾傾聽了多少古往今來的城隍故事。

萬人空巷

城隍廟會，在大多數(shù)人的印象中，是城市的民間文化活動?，F(xiàn)代社會商業(yè)因子無孔不入，且不說城隍廟逐漸被城市鋼筋水泥構(gòu)建的叢林所包圍，城隍廟會更是快速褪去濃厚的歷史感，現(xiàn)代化的氣氛已經(jīng)把城隍文化層層包裹，然后又裹挾著城隍神步入似曾相識卻又霓虹閃爍的境地。城市中的城隍廟，許多已經(jīng)淪為小吃城、黃金店、百貨鋪；城隍廟會，大概也已經(jīng)是燈會、游樂會、展會的代名詞。不過，農(nóng)歷五月二十八，當我們來到郪江古鎮(zhèn)，混在一群土生土長的老百姓中間，擠在那條不足300米的如江南弄堂寬度的老街里，那地地道道的原生態(tài)城隍廟會才真正回到世間。這就是游走古鎮(zhèn)的民俗文化，是裹著濃濃川味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責任編輯/呂文錦 設(shè)計/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