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筱藍

他一直都覺得父親不愛他。

很小的時候，他跟在父親身后去菜園，才下過雨的路面濕漉漉的，一不小心他滑了一跤，他坐在泥地上望著父親號啕大哭，期待著他的撫慰。父親回過頭，一臉漠然地說：“哭什么哭，自己不會爬起來！”

那一刻，年幼的他覺得父親怎么這般無情，連拉他一把都不肯。于是，他默默地擦干眼淚，慢慢爬起來，十分委屈地跟在父親身后繼續(xù)走著，因為恨父親，他刻意地和父親拉開了距離。

12歲那年，他即將去離家?guī)资锏泥l(xiāng)中學讀書，父親從堂屋里拎出他那輛永久牌自行車，冷著臉對他說：“開學了你就騎這輛車去，走，去學車！”剛開始，他很興奮亦很新鮮，從父親手上接過自行車，興沖沖地一腳踏了上去。沒想到，他瘦小的身軀實在難以駕馭這輛大自行車，他一只腳用力一蹬，手卻不知道怎么掌控平衡，啪的一聲和車子一起摔倒在地，膝蓋處也被蹭破了皮。

就在他疼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時，父親朝他吼道：“摔一下就受不了了？自行車學不會，就不要去讀書了！”說完，父親回家背上鋤頭，上山干活去了。

他望著父親的背影，突然涌起一股倔勁，他抓過自行車練起來。兩天后，他終于可以一只腳橫穿過三角橫梁，熟練地踩著自行車踏板騎得飛快。

高中畢業(yè)，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大學里，他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放假也很少回家，在學校附近的小作坊里打零工掙錢。隔段時間，父親就會托熟人給他送來生活費，他漠然地接過錢，從不問熟人父親在家里過得怎么樣。

畢業(yè)后，沒社會經(jīng)驗的他，在人才市場求職時被一個所謂的老鄉(xiāng)忽悠，踏上了去深圳的火車。到了深圳，他才知道自己被騙進傳銷窩點，憑著機智，他逃了出來。身無分文的他討了兩元錢，給父親打電話，讓父親給他匯點路費回家。沒想到父親在電話那端聽他說完后，狠狠地把他痛罵了一頓，說這么多年供他讀書，怎么這么沒腦子讓人給騙了，他沒等父親罵完就啪地掛斷了電話。在一家小吃店里，他找了一份打雜的工作，包吃包住，暫時解決了生存問題。也因為這件事，他從此和父親斷絕了聯(lián)系。

幾個月后，他在一家公司找到一份銷售工作。他勤奮刻苦，用自己的堅韌與努力在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因為業(yè)績突出，一年后晉升為地區(qū)主管，再后來，他成為公司最年輕的銷售經(jīng)理。事業(yè)有成的他，又與人合伙開了一家小公司，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生活更是一帆風順，買房娶妻生子。此時的他，春風得意，雄心勃勃。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偶爾也會想起父親，但一想到那些往事，他的心里就會泛起恨意。

兒子三歲那年，年輕的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創(chuàng)，他被競爭對手陷害，不僅多年積累的資本付諸東流，而且還欠銀行一大筆債。那段時間，他經(jīng)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深深悔恨自己的貪心和大意。

有一天，在屋子里跑著玩的兒子，突然被一個玩具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兒子抬頭望著他號啕大哭，像以往那樣等著他跑過去把他抱起來，然后柔聲細語地哄。此刻，心里煩悶的他卻對兒子吼道：“哭什么哭，自己不會爬起來！”話一出口，他突然怔住了，覺得此情此景是那么熟悉，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父親不也是這樣對自己說的嗎？

那天深夜，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都睡不著，他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他帶著妻兒回到了老家，正坐在土灶前劈柴的父親顫巍巍地起身，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突然間就老淚縱橫。他走上前，握住了父親那雙皴裂黝黑的手，多年不見的父親啊，老了！那一頭凌亂的白發(fā)，滿臉的皺紋，刺得他的心很疼很疼。

他兩歲那年，母親病故，從此，父親一個人艱難地撐起了這個家。父親沒讀過一天書，他知道自己沒能力和別人一樣，為兒子鋪平美好生活的道路，只好用他無情的方式，培養(yǎng)兒子的堅強意志，使他在今后面對生活的艱辛與磨難時，具備一個男人最應該有的堅韌與承受。原來，有一種無情，是隱藏得最深的愛，他終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