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蘇　辛

少女天香的情事

文_蘇辛

一

16歲的韓天香在收到江淑娜神神秘秘塞給自己的那封信之前，其實剛剛哭過。

初夏的中午，盛在瓷碗里的湯面端起來不免燙手，總得先吹涼才能下口。母親看她一根根地挑起面條吹涼，半天才吃掉半碗，忍不住說：“看你這磨磨蹭蹭的性子！學習又不好，看你也考不上高中，更別說中專了，早晚得回來打工！手這么慢，廠里的活兒恐怕也干不好。過兩年你嫁了人，還這么磨蹭，日子可咋過！”

天香把剩下的半碗面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轉身推起自行車去上學。

學校離家不過二里地，騎車七八分鐘就到了，哭都哭不盡興。在教學樓下鎖車子的時候，她低著頭用手絹仔細地揩了揩眼睛。

天香坐下沒一分鐘，預備鈴就響了。前座江淑娜忽然轉過身，偷偷塞到她手里一個東西。

憑手感，天香覺得是一封信。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心跳得厲害。等老師開始滔滔不絕時，天香偷偷在桌子下伸開手，打開信封，里面有薄薄的一頁紙，她小心地看了看周圍的同學，用左手支起左邊面頰，擋住老師和同桌的視線，低頭看了起來。

牡丹同學：

你好！

那天在教室門口的欄桿前，我無意中看見了你的笑臉，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問了淑娜，她說你叫天香。我覺得，你的笑臉比國色天香的牡丹還要美麗。以后我就叫你牡丹，好嗎？

我跟淑娜是一個村的，叫齊曉宇。我今年16歲，聽淑娜說，你也16歲。你愿意跟我成為朋友嗎？為你心動的齊曉宇

天香的臉“騰”的一下燒了起來。

下了晚自習后，江淑娜被天香單獨叫到了教學樓后面。

“嗯，齊曉宇是我們村的。他在三（2）班，學習還湊合吧。長得也一般，身高1.7米。為啥你沒有聽說過他？他就是那種中不溜的學生，沒啥特別的?！?/p>

“你的臉怎么這么紅？你說要跟蘇慧商量下？”

“蘇慧，天香不太會寫信，要不要你幫幫忙，反正你是咱們班作文寫得最好的?！?/p>

二

齊曉宇：

你好！謝謝你給我的信。

我覺得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好。我的眼睛不夠大，個子不夠高，臉又太圓了，學習還不好。

你說我像太陽下的一朵牡丹花，太夸獎我了。如果一定要把我比喻成一朵花的話，我想，我可能是一朵野菊花吧。沒有那么漂亮，樸樸素素的就很好了。

我覺得我們可以做朋友的。

韓天香

曉宇：

你好！

謝謝你送我的軟面抄，我用它來抄英語題目和漢語成語了。

你說我有非常特別的、牡丹一樣的氣質，其實我沒有那么好，我就是特別普通的一個女孩子。只是，聽了你說的話我還是很高興。

昨天下課后我沒有回家吃飯，專門去操場看男生打籃球了。我大概認識里面一半的男生，另外一半不認識。我不知道不認識的那一半里有沒有你。

淑娜說，你是因為有點兒緊張，所以不好意思告訴我哪個是你。其實沒關系的，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對不對？

天漸漸熱起來了，要注意身體啊。

韓天香

曉宇：

我真的很想認識你。

我們都通了好幾次信了，已經是很好的朋友了。有時候，我會想，我們很可能擦肩而過了很多次，而我卻不知道哪個是你。每次想到這里，我都覺得有點兒難過。如果我們真的是朋友，我應該認識你，對不對？

最近我不太想學習了，每次做題時都會想到你，那時候心里就會痛起來。

我用一塊錢的硬幣和絲線繞了一個掛墜，請淑娜帶給你。

天香

牡丹：

最后一次這樣稱呼你，心里很難過。

再有一個半月就要中招考試了，爸爸很擔心我的成績，覺得我不一定能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他說，新疆那邊的分數線很低，以我的成績，在那邊上個重點高中很輕松。從這個學期開始，他就一直在找人把我的戶口轉到那邊去，現在總算成功了。

我要去新疆上學了。我一點兒都不高興，前天還在屋里大哭了一場，很丟人。我不能違背爸爸的意思，他也是為了我好?？墒俏艺娴纳岵坏媚恪?/p>

我想了很久，離開之前本來應該見你一面，可是，如果現在見了你，以后都見不到了，讓你再想著我，對你也不公平。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吧，你也好忘了我。

我特別開心遇見了你。你那么美，那么可愛，牽動著我的心。

我會永遠想著你，祝福你。

想你的宇

三

我是蘇慧，江淑娜的同桌。

20年過去了，我?guī)缀跻呀浲浟隧n天香是誰，但偶爾回想起那遙遠的、好像上輩子一樣的中學時代，她那張圓圓的、宛如白描牡丹的臉還是會浮現出來，勾起我內心的幾縷愧疚。

中學時代，可能是因為青春期實在太漫長、太敏感了，我內心的各種情緒每天都像黃河巨浪一般在奔騰、咆哮。青春鋪天蓋地而來，我無力應對，本能地把文字當作了一條獨木舟。

它能渡我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但坐在小舟里的時光，我是安心的。

有一天，看著天香圓圓的笑臉，我突發(fā)奇想，跟江淑娜密謀：“不如我們來逗天香玩?！?/p>

于是我挑了一頁男孩子有可能會用的、以藍色為主的信箋，把字寫得又方正又大，裝成男孩子的筆跡，給天香寫了第一封信。

我以為她會看穿這個小計謀的，因為平時只有我會叫她牡丹。然而她沒有。

她相信了齊曉宇的存在，向江淑娜打聽他的情況，十分認真地要給齊曉宇回信。她甚至把這件事也告訴了我，好讓我給她出主意，或者干脆幫她寫回信。

我跟江淑娜一起，虛構了齊曉宇的一切：他跟江淑娜是同村的，個子中等，1.7米左右，成績中等，但是學習很努力。他爸爸是貨車司機，最常去的地方是新疆。

兩周時間過去了，他們通了三四封信。天香每天都要說起齊曉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羞澀，也越來越甜蜜。她對齊曉宇的存在深信不疑，唯一的疑問是，他為什么不跟她見面。

起初我們說，他害羞。后來我們說，他緊張。

但是天香說：“我又不是老虎，會吃了他嗎？”她甚至發(fā)怒了：“如果他這么膽小，我看還是不要再喜歡我了！”

該怎么辦呢？

我變不出一個活生生的齊曉宇給她，這本來只是一個玩笑。我只能祭出終極大招：搬家。于是齊曉宇跟隨他的父親，在中招考試前夕，遷到了容易考入重點院校的新疆。

我要感謝那個沒有互聯網和手機的時代。那時候一個人想要消失，就可以泥牛入海，永無消息。

收到最后一封信，天香哭了。

我永遠無法忘記那個晚自習的課間，她讀完那封信，眼圈一下就紅了，兩顆豆大的淚水滾落了下來，跌到嘴角。

我和江淑娜都驚呆了。第三節(jié)課我們都沒有上，陪著天香在校園前面的麥田旁坐到了晚上。月光下，天香的眼眉不再像白天那樣平庸，第一次，我發(fā)現她有了女性的風情。

我和江淑娜約定，永遠也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齊曉宇是存在的，他就在新疆的某個初中學習。只要不出意外，他一定能考上那里的重點高中。他今年16歲，身高1.7米，到20歲的時候，他可能會長到1.78米，甚至1.8米。他是個善于知足的男生，將來可能會成為一個性情平和、知足常樂的男人。對人生他沒有那么多的挑剔和不滿，很有可能組建一個幸福的家庭。

最重要的是，不管時光多么漫長，他將會永遠懷念著天香，那個讓他第一次動心的女孩。

兩個月后，中招考試結束，我進入了縣城的高中讀書。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江淑娜和韓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