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麗 / 著
選自《荷塘月》2016年第1期
學會捺畫的一波三折,連忙把“速”字寫十多個,以為合法度,暗自期待得到肯定。
點評說:“束的撇和點,角度應保持四十五度,重心不可偏”。
又寫三五個。
點評說:“束字右點偏下,一橫往下,點往上,中宮緊收,撇、點在交叉處開伸”。
又寫十多個。
點評說:“走之底首點再高點更(往右偏)更理想”。
又寫二十多個。
仿佛都照顧到了。我像玄幻世界里的元帥,手持上述點評作書譜,揮毫布陣,那些天賦異能、可作種種變化的筆畫兵,該在何地,以何種方式現身,以何種面目作戰(zhàn),皆由我號令。
點評說:“ 這個寫得比較成功”。
雀躍??偹愠鯌?zhàn)告捷。數一數,前后四次修正一共寫了五十五個。
《筆勢論》說,始書之時,不可盡其形勢,一遍正腳手,二遍少得形勢,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其遒潤,五遍兼加抽拔。如其生澀,不可便休,兩行三行,創(chuàng)臨唯須滑健,不得計其遍數也。這“正腳手”、“得形勢”、“微似本”、“加遒潤”、“加抽拔”的過程是因人而異的,天賦好的,也許在每個過程中發(fā)現不足重寫一兩個字就能修正,像我這種初學者,常常顧此失彼,記得捺畫要一波三折又忘記橫細豎粗,記得左右對稱又忘記點畫呼應,每次修正不足得十多個字才能隨心所欲。
說到底,還是要心靜。靜心考慮字的每一筆的長短、粗細、角度、弧度、提按、藏收等變化,以及各筆畫間的位置、關聯、呼應,并把所有考慮到的細節(jié)有條不紊地落實在筆中,達到知行合一的程度。尋微至此,才知道,寫成功一個字多么不容易,字中門道之多遠遠超出我臨陣掛帥前的最高想象。所以說,能把字寫好的人,心中都有大氣象。
它來自杭州,名“別院茶”,又名“私房茶”。是一愛書人精制。包裝很用心。分享來,曰“共飲一杯”。
我只有幾把紫砂壺和一只很大的紫砂杯。細長的茶葉伴著粒粒桂花投入壺中,注入開水成茶。燈下,茶色與杯色相溶,閃著潤潤的光澤,像流動的老瑪瑙,仿佛有黏勁的口感。
但是,它又滑得很,入口就化了,醇厚的滋味伴著馥郁的香氣。茶已過片刻,唇齒的余香卻久久未歇。
這個時候,最適合讀點什么。讀那些溫軟輕柔的花間詞?不,應該是《曲院風荷》。這茶香,最襯朱先生的字香。朱先生著有《中國美學十五講》《八大山人研究》等書,文筆極好,邏輯又嚴密,時不時穿插有書法、禪宗的理解,很智慧。我何幸!有此閑情,有此佳境。
我不愛雨天,尤其是冬季的雨天,冷得更甚。離下雨還有一兩個時辰,我已經嗅到雨的沉郁之味,格外心神不寧。那些不太好的事情都爭著跳出來干擾我正常的思緒,這個狀態(tài)真糟糕。
回到家中,換下微濕的衣裳,打開經書,當我把記憶調取出來,找到上一次閱讀的終點。使心與書建立聯結時,我于剎那間,歸于平靜。這便是:正見興,妄念除。人在同一個時間里,只會有一種念頭。當那些糟糕的念頭沖進腦子里來的時候,如果拼命想趕它們走,是趕不走的。唯一的辦法只有去做、去想對的事情,就沒有空閑去做、去想糟糕的事情了。到人寧靜下來,一切問題也變得不那么像問題了。
這本經書,一面是很普通的印刷體,另一面是弘一法師手書。以前,為了有一本小開本的經書,我專門找了可印刷的宣紙和香蕓紗,選了手寫字體排版,然后手工制作成書,使用了一段時間?,F在,我又更喜歡沒有味道沒有表情的印刷體。那些有味道、有表情的手寫體,有時候也會把人從專心里拖出去,人本來在讀經,讀著讀著,變成審美了。這個時候,審美對讀經而言亦是干擾。
想起前段時間得到的一段視頻,王菲念的《金剛經》。王菲的聲音真好聽,空靈,干凈,聽著聽著,人就迷在聲音里了,反倒是念的內容成為次要的東西。主次不分的心啊,生生把美好的聲音帶成干擾。無論多好的東西,一旦成了干擾,都是應該擯棄的。但佛家的擯棄,不是要你否定它、遠離它,而是設法引導自己把正見尋出來,覆蓋這個妄念。
早起,氣候不佳,天色暗灰,腕上的石頭手串微微沁出涼意,此時,應借木頭慰藉人心。
換上老山檀。手串上的配珠是濃綠的碧玉,滿肉的南紅,正紫的舒具來。蒼涼干澀的木頭,孕育出油潤明艷的姹紫嫣紅,仿佛平靜的生活里,忽然加了許多充滿幻想的浪漫劇情。它色彩如此協(xié)調,入眼即成詩畫:
翠生生,紅艷艷,草借花眠。
紫星點,暗香連,春歸暮卷。
細玩賞,手串上紅珠大而少,形狀從心所欲,綠珠小而多,形狀不逾矩,加上紫珠細細地游走在紅綠棕三色之間過渡,每一顆珠子的形狀、顏色、數量、體積都恰恰好——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必須拈連在一起同時理解的一體兩面。這活潑潑的古老儒家智慧,需要恰當的調和才可成就,偏到哪一面都不足。從這個層面看,這偶然配成的手串格外難得。
它如此美好,自然是我手作中的經典。
以前我對石榴石這一類珠寶沒什么興趣,總覺得與翡翠、和田籽料比,它們有些一眼看盡的淺,不耐玩。
但我手上這一串,好友的作品,干凈的紫珠配上銀色的蝴蝶和流蘇,嫵媚里多了些趣味。手串中充滿精心巧思,蝶同小燈籠珠子列隊,與流蘇遙遙相望,仿佛一個搖曳多姿、顧盼生輝的古代仕女,鬢間掛著這樣一串,行走時,衣香細生,有風時,環(huán)佩叮當。
兩人決定為它寫點什么,于是各種拈提增減,把四十個唇齒噙香的字借由起承轉合,交織出當下的劇情,大致呈現出我們內心的想法:
衣香繞鬢影,蝶舞輕徘徊。
隨風搖曳處,入境生詩懷。
素手凝紫露,霜月畫蒼苔。
問蝶何所至,珠影叩玉腮。
偶得“霜月畫蒼苔”一句時,我們樂得忘乎所以:要怎樣一只能領會我們在細枝末節(jié)用了許多功夫的大手,才會把霜和月布局到我們眼前的蒼苔上,聆聽我們與蝶的竊竊私語?
煉字完畢,我們給它制作了一本古意的小折頁,用來承載這靈魂有詩的時光。這折頁,簡樸的外表下,深藏著精致的細節(jié):薄薄的紫色進口拼布專用平紋布,包裹著紋理粗獷的茶葉宣,在今與古、輕與重、華貴與樸素、細膩與粗獷中,圓融地合成一種不落兩邊的視覺效果。
故事到這,還在繼續(xù)。我有一塊茶色的瓜形翡翠,在盒子里沉潛了很長時間,終于,等來石榴石的召喚,盛裝演繹一種屬于光的精彩。這是一塊老油青翡翠,粗看不起眼,但是在光下,它的妙處就彰顯出來了:水色相融的底子里,一種迷人的漸變,若青絲氤氳,纏繞著萬種風情。石榴石的氣質與它很相似,不見陽光,低調,遇見陽光,繁華。設計一份邂逅給這兩種石頭,讓瓜綠和珠紫處于光與凈度的調和下,效果是攝人心魄的。
有學珠寶設計的網友對這一套制作寫有很精彩的點評,所涉珠寶審美,我甚愛之。民國時有知堂先生做文抄公,把有意思的章句整段整段抄錄,再附隨想若干,方便后人得到他的閱讀趣味。我今效仿,求得網友同意,錄之如下:
都說紅配綠最難,其實紫配綠更難。紫色本身很難和其他顏色搭配(和萬能黑白灰或大地色系搭配不算)。彩色里,就算要搭,一般也是藍紫搭配。紫和綠的搭配很難玩轉,因此時裝秀,極少見紫和綠的搭配。珠寶里,紫和綠的搭配不見得沒有,但鮮有設計得漂亮的。見過大紫蛋周圍鑲一圈陽綠翡翠加碎鉆做的墜子,只感覺到相當爆發(fā),卻沒法讓人產生優(yōu)美雅致的由衷贊嘆。品位這東西,不是用錢就能砸出來的。配色,是個大學問。
“這一串的妙處也正在這個紫配綠上。茶瓜的綠,不是陽綠不是帝王綠,而是略發(fā)暗的青綠,恰恰紫牙烏的紫也不是艷紫不是粉紫,是帶點暗的玫紫色。這兩個色能配得這么絕妙,就在于它們的色調都偏暗,而且偏色和明暗的程度恰好基本一致。這樣的紫配綠,在沖突中制造和諧,才能讓人感覺賞心悅目,說不出的順眼舒適。材質上,紫牙烏和茶瓜都具有同樣的瑩潤感,用了一個簡單的銀扣來打破這種單一,同時銀扣又是紫與綠對撞的間隔,讓紫和綠形成邊界,各自維持著原來的氣質,彼此對立,又相互吸引,形成一個新的個性鮮明的整體。
文字、色彩、材料,這些藝術類別雖然不一樣,但是審美是共性的,把它們有機地融合起來,總有意外的生動呈現。
這是由和田籽料雕刻成的竹子。拿到這顆石頭的時候,它通體的澄凈在瞬間穿透了我,一種無上的清涼無止的柔美醺醺然地彌漫。
隨意盤玩,指腹過處,有微微的霧氣薄薄地覆于其上,又迅速隱去。這樣契合的觸感,使我驚喜莫名。它,可是在接納我的氣息?原來,石頭是可以這樣與人心意相通的。
次日,一個有陽光的早晨,我努力地用鏡頭去表達它的細節(jié),笨拙的技術使我的手與心背道而馳。無可奈何,逮住在線的哥兒求助,小白的我,得到了非常細心妥帖的解答。朋友們不厭其煩地與我分享自己的拍攝經驗,在我仍不得要領時,甚至取了原圖去助我分析光圈速度及光線。
用了整整一個早上,拍攝的圖片里終于有了我設想的效果,鳴金收兵。這一刻,我的心富足而雀躍。要多大的機緣,才能讓朋友們暫時停下手中的事務,在這個溫暖的早晨,陪著我一起在光影的世界里捕捉石頭的美好呀!
欣賞自己的作品,我意外地發(fā)現,有的鏡頭下,石頭竟有些微透,看起來輕盈而飄逸。如果它的題材是個飛天,這樣的氣質或許更合適。
又有一張圖,特定的角度和光線下,微微的棉無處遁形。對照石頭,不用上十分的注意力,是分辨不出有棉的,因為棉的顏色和石頭的顏色非常接近——但是這樣的鏡頭卻給我無意中逮住了。不得不感嘆,機緣的巧合無處不在。心下有點遺憾,但這點遺憾并不妨礙我對這顆石頭的真心接納。
這世上,許多事物,美好與缺憾總是共在的,必須有一顆中立的心去看它,如此,心才不被事物牽絆,才能有更多的生活體驗。
我得到一盆蘭,忐忑與歡喜同至——恐照料不周,枉費了贈蘭人的心意。知我得蘭忐忑,朋友笑,你就當它是普通的花,該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哪里有那么多顧忌?這話真是精彩,化簡為三個字就是“平常心”。
蘭在兩天之后到來,而網購的植料遭遇“海燕”延遲。我只好抄起家伙四下尋找植料:到幾十里外裝回一麻袋塘泥,并拖上四樓;又翻墻“偷”碎瓦片;又去一棵老榕樹下拾了一麻袋可以捏成粉狀的樹皮扛回來。我的運氣不壞,半天工夫就收集到了所需要的材料。
然后去花店搬回一套三只不同尺寸的花盆,又翻出往日配土剩下的蛭石,各種玩意堆滿了陽臺。我就像玩過家家的孩子似的調配佐料,而最終裝好的盆栽,則是我燒制的菜。
整個過程,不同材質、不同大小、不同數量的植料們各種組合,形成多種變數,這些變數最終集合到花盆里,成為盆栽的環(huán)境。環(huán)境是否相宜,就看人對這些變數的理解和選擇了。小小的盆栽,僅僅是植料,竟裝著無數的玄機。
而它的玄機絕不只是存在于植料里,還有澆水,還有施肥,還有光照,還有溫度濕度……這些事務仿佛各自為營,卻又相互融通,齊齊指向一處,和合成植株的狀態(tài)。因此可說,禪是一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