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玲
1
這個姓劉的體育老師,會在下雨的時候想辦法上一些好玩的室內(nèi)課。那一次,玩的是猜聲音的游戲。六個學(xué)生一組,面朝黑板站著,下面的同學(xué)坐在位子上,用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喊那六個同學(xué)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同學(xué),得馬上回過頭來,猜這聲音的出處。如果猜對了,他就可以回到座位上去,如果猜不中,抑或沒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他就必須在這黑板前一直站下去。
我記得那天外面雨下得很大,急促地敲著窗玻璃,水從窗框的縫隙流進來,我找了塊抹布將它們堵在外面。窗外似乎就是個立體的海面,一無所有,只有潑天潑地的茫茫的水。就這樣看來,教室仿佛是漂蕩在海面上的孤獨的船只。若有人安排偵探小說的情節(jié),可能會考慮這里,因為犯人不易逃出。
一批又一批的同學(xué)站到了前面。一開始我非常興奮,我們都為這個新游戲而激動。教室里非常熱鬧,歡聲笑語不斷。楊丹!謝曉彤!余文……同學(xué)們有的逼尖嗓子,有的放粗喉嚨,憋住了笑,喊著一個個名字。等到那些被叫到名字的同學(xué)回過頭來,坐在下面的同學(xué)馬上顯出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態(tài)。我在兩個同學(xué)上去的時候喊了他們的名字,用我能夠發(fā)出的最怪的聲音。一個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聽出了我的聲音,帶著笑意回頭指出了我。另一個是男生,我偷偷喜歡的男生,當(dāng)我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喊出他的綽號時,我看到了四處投來的含義十足的目光。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游戲的真相:只有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才愿意在他背過身去的時候喊他的名字,因為這是你主動去喊他的名字,有別于路上碰見時出于禮貌打的招呼。你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又不想明確讓他知道你的心思,就得采取這樣迂回可笑的方式。他聽到了,回頭看了看,我托住下巴看著他,既渴望又擔(dān)心被認出。他的目光從東到西掃了一圈,最后,笑著搖搖頭,重新把脊背對準(zhǔn)了我們。他聽不出那是我的聲音。
后來另一個人在叫他名字的時候,他回頭指了出來,然后笑著下去了。
2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他說過這件事情。但是當(dāng)時失望之情那么巨大地囚住我,就像外面的雨囚住天地。我不再樂意去喊別人的名字,盡管時不時有和我要好的,或者說我愿意討好的人站在前面。
漸漸地,我在這個游戲中嗅出了殘酷的競爭味道?;秀眴枺曳路鹇牭侥切┟姹诙镜纳倌陚兊某林匦奶?。在初秋,那些瘦弱的脊梁和肩胛骨,從薄薄的襯衣中透出各種各樣的形狀,在呼吸,在等待。
這是一場對于人緣的考驗。六個人,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比較。可以清楚地比較出誰的人緣好,誰的人緣差,誰,一個朋友也沒有。六個人中,總有那么一兩個人,會被很多人怪里怪氣地呼喚,這些人的好人緣為整個教室?guī)須g樂,他們總是那樣歡快地等待著,捕捉著身后聽起來樂不可支的聲音,然后一擊命中,在走下來時享受朋友們敞開心扉的歡迎。此外,有那么兩三個人,每個人會有一到兩個人呼喚他們,聲音不加掩飾,類似于一種出于默契的拯救。剩下來的一兩個人,迎接他們的是安靜。大家甚至是懷著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心態(tài)看著,看他們被晾在那里,孤獨而可恥。
我由一開始的希望參與這個游戲,漸漸變成了害怕。我不知道我站在上面會是什么樣,把自己的脊背交給同學(xué)們,等待著他們的拯救。會有多少人愿意喊我的名字?
但是,我的學(xué)號還是被劉老師點到了。我走上講臺,面朝黑板,和其他五個同學(xué)站在一起。
有人在喊我右邊的同學(xué)的名字。她回頭笑嘻嘻地看看,指出一個人,下去了。很快,左邊的同學(xué)也下去了。我豎起耳朵努力聆聽身后的聲音,沒有人喊我的名字。由于全部的力氣都交給了耳朵,我的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見。我想至少我的同桌會喊我,但她沒有。在我上去之前,她喊過多個人的名字,可輪到我的時候,她沉默了。我聽到我自己的心跳,聽到外面轟隆隆的雷雨聲,可是沒有辦法聽到自己的名字。我聽到我最好朋友的聲音,她在叫另一個名字。我心儀的男生維持著他的矜持,他不為任何人開口,當(dāng)然也不會為我而開口。我是不是因為他的驕傲和沉默而喜歡他?
六個人中,又下去了一個。我在心里祈禱,只要不是最后一個,只要不是最后一個!
我對老天爺說,只要獲得一個真心的朋友,我愿付出全部;只要有人愿意嘁我的名字,我將終生感謝他。
3
我自然而然地開始反思我的一切。我在想,我是不是一個特別驕傲的人,一個目空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人;我在想,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我?是不是因為我敏感、易怒、難以捉摸?我在想,平日里我身邊的笑臉和熱鬧,是不是都是假的?我在想,什么時候開始,跟我要好變成了一件與大多數(shù)同學(xué)對抗的事情?我在想,一定是我平日里不小心傷害了很多同學(xué)……
現(xiàn)在,黑板前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以孤僻和小氣著稱的女生,一個是作為班長的、平時不可一世的我。
身后一片寂靜。
我看了看站在我左邊不遠處的女生,她并不看我。對這件事情,她顯然沒有我看重,她說不定在想其他的事兒,被冷落、被孤立對她來說并不是頭一遭,也不是那么嚴重的事情。她是我從不放在眼里的人,現(xiàn)在我們接受同樣的審判,獲得同樣的結(jié)局。事實證明我并不比她強。
當(dāng)我意識到這一點后,我慢慢平靜下來。我的眼睛恢復(fù)視力,看到黑板上沒有擦干凈的筆畫。雨小了一些,雨不可能永遠持續(xù)下去。已經(jīng)接近下課的時間,我等待著鈴聲響起。這永遠公正的鈴聲,代表永遠公正的時間,它會來釋放我。
忽然,我聽到了我的名字。很小的聲音,有些猶豫,但是很熟悉。沒有做任何掩飾和變調(diào),充滿了拯救的意味。我滿腔因期待和不滿而生出的怨恨“轟”的一下,變成空白,變成喜悅,變成難以言喻的輕松。我回過頭去,看到了我最好朋友的臉。從此她白皙的、小小的瓜子臉,在我的記憶里如同深藍色海面上的溫暖月光,永不沉沒。
我剛在位置上坐定,就用我能發(fā)出的最大的聲音,叫了那個仍在黑板前呆呆地站著的女生的名字。她回過頭,給了我一個不太成功的笑容,然后簡單、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此時,下課鈴響了。
梁文島摘自《兒童文學(xué)》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