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友國
遠方是一片海(外一篇)
■田友國
任何人都到過遠方,只是憑借的載體或形式不一樣。遠方是個什么概念,每個人的解釋也不盡相同,大多數(shù)的人會說,遠方是時間與空間的距離長度。而我則認為,遠方就是一片海。當浪與我粉碎性地相通時,我就在夢里走向遠方。
這種感覺始于對趙丹主演的《?;辍酚捌挠^看,或者說是從電影《海魂》得到的一種曲里拐彎的啟示。觀看這部影片時,我大概在十三四歲的年齡。爸爸說,我愛幻想就簡單地表明我到了不大安分的年齡。我只得承納爸爸的理論。不久,爸爸給我買了一件?;晟?,便把我與遠方的海融匯到一起了。爸爸將大海的深邃與碧透傾注于我,一如他對我的感情。
海雖然復(fù)雜,深不可測,但海不會虛情假意。我曾經(jīng)有個夢,就是當上海員。命運偏讓我遠離了大海。與文學聯(lián)姻之后,我便用心去體驗大海,以及海員豐富的內(nèi)涵和生存方式。
我的想象漂泊到了一片遙遠的海域。海明威在小說《老人與海》中寫到了一種古典的精神,桑提亞哥不僅具有孤獨感與失敗感,而且,他還超出了自己的力量所及,無視大海的神秘性,勇敢而無敵地經(jīng)受了生與死的考驗。撇開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guān)系,當人置身于幾乎與社會絕緣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作為主體的人,其存在乃至力量由什么寄托和誘發(fā)呢?無疑,海代表了人類所漂泊,或航行于其中的人生。如果以成敗論英雄,桑提亞哥不屬于英雄,但他失敗之后“夢見獅子”,就具備了英雄的本色。人生的長度是以生命的長短來度量的,還是以系著生命的舟楫之航線的長度來衡量?或者,人生的意義是以行為過程的軌跡來鋪陳,還是以行為終極的結(jié)果來判定?海明威在他的小說中已昭示了,這是他的不朽。
一個海員就是一個著名的詩人。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以浪漫的形式注釋自己生命的存在,秦代的史祿,三國時的衛(wèi)溫,晉代的孫思,唐朝的劉晏,元代的郭守敬,明朝的鄭成功與鄭和,清代的徐壽,民國的盧作孚等等,他們首先是詩人,其次才是航海家,或英雄。我時常在讀這些可歌可泣的英名時,就仿佛吟誦著一首首悲壯的歌詞。我墜入古老而又鮮活的詩情中,涌動著一種走向大海,走向遠方的潮水。
遠方在哪里?就在我眼前的地球儀上。我的目光被地球儀牽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與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構(gòu)成了一條極短的直線,那是一條心理上的直線。
來不及選擇,就遠渡重洋了。思想需要激情的培植。靈動的生命。世界在翻天覆地之中延伸。如今,從精神上我與我的同齡人更需要與鄭成功接軌。
葡萄牙人達·伽馬率領(lǐng)一百多位水手,分乘四條船,沿著迪亞上開辟的航線繼續(xù)前行,進入到了浩瀚的印度洋;意大利熱那亞水手哥倫布橫渡了大西洋;葡萄牙海員麥哲倫作了一次劃時代的環(huán)球試航……撇開他們的功利目的與新航線的開辟之結(jié)果,其意義超出了他們行動的本身。他們?nèi)缫幻婷嫫鞄?,在海洋的蔚藍中獵獵作響——這是一種全球性的溝通,與融匯。世界離我們那么遙遠,世界又與我們這般親近,只有一船之距。目光由哥倫布乘坐的船點燃之后,他的名字就成了一座里程碑。
我在地球儀上沿著哥倫布的航線輕而易舉地旅游了一次。似乎,我尋找到了整個人類歷史前行的趨向。海洋跳動的音符是我肺葉的起伏。人生總是需要確認某種目標再去追求的。依我看,遠方就于此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目標!真正把生命交付給一葉扁舟,姿態(tài)會自然前傾,那么,目標還會很遠嗎?即便如桑提亞哥,也無悔無憾。因為,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哥倫布那樣的。
大海是一種古老的樂器,總是在寧靜如畫的夜晚吹奏起一首雄壯的歌——濤聲。
夜晚,海面上會重復(fù)一首史詩。史詩由船員與船員腳下的船甲板一起創(chuàng)作出來。船員與船,在氣勢磅礴的海面上走著一天之中最漫長的時間。前面,有一種遙不可及的呼喚踏浪而行,兩岸有回聲,濺著船員滾燙的心跳。
船員選擇專業(yè)比選擇愛情難,所以,特別謹慎,但他們還是選擇了船舶駕駛專業(yè)。這注定了畢業(yè)之后會與船、與水廝守一生。于是,為大海而生,也為大海而死,便成了他們樸實如農(nóng)民,崇高如英雄的信念。群浪追逐著船員的青春。
舵葉擊浪的景象,是一種陽剛之美,一瞬間與另一瞬間串連著船員的生活狀態(tài),看不出孤獨,與寂寞。高山以崇拜的方式——俯身注視著舵與浪的契合,契合之后的剝離,以及剝離之后的契合。
錨鏈的美是一種女人般的陰柔。錨鏈徐徐地往江底沉落,猶如女人大方而又羞澀地向男人的懷抱撲進去,既充滿了靈氣,又充滿了愛意,還流露出愛一個男人就堅決果敢地愛到底的豪氣。大海便感動了,開始自覺地給船員種植愛情。倘一網(wǎng)撒下去,打撈起來的將會是船活蹦亂跳的愛情。所以,船員也是為愛情而生的,但,極少為愛情而死的,因為一聲船鳴聲便會把船員和女人撕成陸地與大海。女人也只好把自己當作錨鏈,總附著一串串的水。船員一回首,才知道是自己女人的眼淚,流在一種揪心的回憶之中,也流成了一幀美到極致的風景,令沿海的風光也含情。
可以說,天邊黃昏的夕陽也灑著船員的熱血。
船員聽不見孩子的哭啼聲,便把孩子的哭啼聲錄音了,帶回到船上。及至深夜,便放一段錄音,整條船一下便被這聲音融化了,鋼鐵組合的空間如詩了,也如水了。淺淺的孩啼聲,讓船員都緊裹了被褥。船艙之外,海風正悄悄地吟誦著一首贊美詩。這時候,船員最動情,大聲地哭泣起來,因為,他們思念起與自己一起創(chuàng)造小生命的女人——昏黃的燈光之下,有一幅耐人尋味的剪影。
船員的財富是忠貞不渝的女人,還有表達浪漫而又單調(diào)的航行。
女人有時會跑到江邊,眺望視線盡頭的船,因為男人的船從春天啟碇后一直航行到了冬季,從家里航行到了大海。女人盼望男人回家,而男人的船還在遠方。女人便收回目光,看海邊的巖石。女人深信巖石隱含著什么,比如男人的背脊。與石相關(guān)的成語有許多,比如堅如磐石;比如??菔癄€。女人站在巖石前,給自己的愛情定位。
巖石是推動女人和船員愛情發(fā)展的種子,它的形態(tài)具有可以意會的象征意義。
船員浪里馱著生命,預(yù)言稱凱旋在女人的驚喜之中。年輕的船員承襲著父輩的血,對這種近乎于戰(zhàn)場的江面一往深情。但是,母親想得要復(fù)雜一些,一如她千針萬線納鞋底的走向。母親用蒼老的目光,看著當船員的兒子,說,一個航程太遠,注意安全,一定給我回來。
海面,或海底,都潛伏著危險。海損事故是難以預(yù)料的。船員深知這一點,便出神地看著岸邊,以及岸邊隆起的墳頭。船崩,是一種壯烈,最響的時候便是船員成為永恒的那一瞬間。電視屏幕上,驚現(xiàn)過這樣的鏡頭。當船員,就是當兵,就是服役。上船,就是上戰(zhàn)場。遠航,就是遠征。對于生與死,船員的理解就這么簡單,這么準確,這么浩氣!
船行的海底一定有船骸,還有老一輩船員對船的忠骨。當船員就得用遒勁的魏碑體書寫自己的歷史,對船忠誠的歷史。船員不忠誠于船,與女人不忠誠于丈夫一樣可恥。
船員不愿意重復(fù)船崩的歷史,但極愿意重復(fù)一種與船共生死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