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柳蕓
恍然之間已步入中年,驚覺自己也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歲,不能再逮個頭疼腦熱就窩進母親的床頭享受溫情的湯湯水水。
在我這樣的年紀里,許多女子在自己當了母親之后仍將照顧寶寶吃喝拉撒的活兒甩手交給自己的父母親。老人家亦是樂此不疲,他們多半擔心子女工作生活兩頭難顧,又心疼自己的孩子昨兒還是個娃今天竟要帶個娃兒,于是甘愿由自己替代這其中的許多辛勞。母代子勞,隔代撫養(yǎng)已成為極其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我未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兒子出生時,公婆父母都不在身邊。打電話告訴母親時,她正在趕往外婆家的路上。母親很坦然地說:“你要做的是剖宮產(chǎn)手術(shù),我可幫不上忙。你外婆剛大病一場,我要上山給她打柴去!”
撂下電話后,母親直到三日后才趕到醫(yī)院看外孫。而在承受手術(shù)過程的苦痛和恐懼中,我泛濫的淚水里遏制不住地滋生出對母親的許多不滿來。
在往后的十數(shù)年間,我全身心撲在兒子身上。以前看著別人家的孩子拉把屎就作嘔,如今能細細地查看兒子的屎尿調(diào)整飲食;以前可以追著韓劇到凌晨然后倒頭睡出豬的德性,如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守著兒子連睡覺時都能警覺著孩子的呼吸;以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如今學(xué)會買來食譜挽袖操刀講起營養(yǎng)均衡頭頭是道。多少女人在當了母親之后,似乎總能在一夜之間摒棄惡習、痛改前非,甘心將自己轉(zhuǎn)成一枚陀螺,在為人母的路上艱難行進。
于是明白,女人一旦當了母親,再孱弱的身體一旦直面子女的苦痛都會在瞬間成為勇者,堅不可摧。這種力量源自一種愛,這是一種向下行走的愛,這種愛從來不吝付出,這種愛從來不索取回報,這種愛是用生命的基石墊起的高度,這種愛與生俱來縱死難息。
當愛一路向下行走,我們總是無暇回首。在一路埋頭前行時,我們的身后總有一縷溫情的目光緊緊追隨。那就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的目光緊跟我們的腳后跟一路追隨。
三年前,婆婆患急性白血病去世。婆婆先是持續(xù)發(fā)燒,在農(nóng)村的小診所里輸液十日仍不見好轉(zhuǎn)才告知我們并住進醫(yī)院的。在婆婆無助地熬過的那十日之間先生曾回過一趟家,但見老人家精神略顯疲憊,婆婆不語,先生便不知。婆婆住院十日后便陷入昏迷,我們按農(nóng)村習俗將她送回老家。開車的是婆婆的侄子,一個溫和儒雅的資深醫(yī)生。他沉穩(wěn)地開著車,我們默默地憂傷,一路無語。車子進入村道時,醫(yī)生擤了把鼻涕說:“從醫(yī)數(shù)十年,我見得太多了。人活一世總?cè)螑巯蛳滦凶?。面對自己的子女,可謂無微不至甚至傾其所有仍唯恐不及,而回頭面對父母時又總是有所保留!”我聞之愕然,潸然無語!
縱觀身邊百相,但凡子女遭遇困頓與劫難,作為父母的便使出渾身解數(shù)乃至付出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難產(chǎn)時舍己保子有之,為供子女上大學(xué)賣血賣肝有之,為病中孩子割腎相救有之,在災(zāi)難面前以死相救的有之。但凡總總,我們除了被感動得噓噓一番之外便習以為常,因為愛總往下走!
回頭看看來時路,我們一面坦然地接受著來自父母的愛,一面殫精竭慮地付出為人父母的愛。然而,我們又何曾花多少心思給予父輩們我們作為子女本應(yīng)反哺的愛?我們煞費苦心地把飯菜做得色香味俱全,把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卻無暇回頭看看父母的飯桌上總是那么簡單的湯菜,穿著還是數(shù)年前的模樣。為著子女,我們把愛的路線抻得又遠又長,擠破門檻讓孩子拜師學(xué)藝,孩子有點長進就在朋友圈里炫得欣喜若狂,卻讓短短的回家路漫長而渺茫。我們天天圍著子女轉(zhuǎn)忙得還來不及給父母正兒八經(jīng)地做個健康體檢,他們曾經(jīng)堅挺有力的脊梁就悄然駝了;還來不及陪著他們好好回憶往事,他們就一不小心陷入混沌僅僅能喚出你的乳名;還來不及握住他們蒼老的雙手,他們就要撒手離去……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是天下多少子女嘗遍這人間疾苦后最痛的頓悟呀!
一首《時間都去哪兒了》成了一枚催淚彈,那一張張照片呈現(xiàn)出一個鮮活的生命在成長,也見證了另一個曾經(jīng)充滿朝氣的生命在相伴中老去。歲月在點亮一個生命的光彩,也在褪去另一個生命的光華。行走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生命階梯上,方知這是愛在中間行走。
我曾自恃自己多少算是個讀書人,母親則大字不識一籮筐。而十幾年前,在我入產(chǎn)房前給母親打去的那通電話里,母親卻在用行動告訴我,她的愛在中間行走,不偏不倚。
(常朔摘自《福建日報》2015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