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

我是在填報志愿時才意識到高考是件大事。

那天晚上，父親戴著眼鏡，拿過填報志愿的指南，坐在沙發(fā)上默默地看了很久。我們父子倆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長時間相對了。那時候父親40多歲，這是我第一次長時間注視他戴著花鏡的樣子。

不久前，他剛剛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花了，而我已經(jīng)到了高考的年齡。

因為戴著花鏡，強壯的父親露出了一絲老態(tài)。他一頁一頁地翻著院校指南，專注閱讀的神情，似乎在決定一件性命攸關的事情。我覺得這對父親不公平，因為我對自己的學習成績非常了解，我知道我絕對考不中其中的任何一所學校。

此時父親卻這樣慎重地考慮，似乎在調(diào)動他全部的生活經(jīng)驗和智慧，為他的兒子圖謀未來。

我的未來在哪里？我真的沒有想過。高中整整三年，我是在寫詩、踢足球、跳霹靂舞中度過。

父親摘下眼鏡，望著我說：“學新聞還是國際貿(mào)易？”我說：“班主任說了，學國際貿(mào)易將來就是去外貿(mào)局賣兔子?！备赣H猶豫一下，低頭拿出一張稿紙，開始預填志愿：南開大學。接下來是一般院校直到中專，每一所學校前面都有“天津”兩個字。

我問父親：“為什么要把我打發(fā)到天津去？”父親說：“你爺爺過去在天津行醫(yī)，解放前我們在天津有醫(yī)院、有住宅，希望你能考回去?！?/p>

高考可以說是父親的一個心病。他的高考成績是整個晉中專區(qū)的第一名。就在那一年，開始強調(diào)出身，父親因為爺爺?shù)牡刂鞒煞?，沒有被錄取。后來，我們在山西的小城里生活，高考是我們唯一的上升通道。

我父親在中學教語文。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騎自行車載著我在縣城里游蕩。我閉著眼睛，坐在前面的橫梁上仰頭沖著陽光，五彩的光在眼睛里閃現(xiàn)，我卻沒注意到父親心情的低落。他帶我爬上秋天的城墻，穿越荒草的腳步猶如引領我進入新大陸，也像帶著我走向他塵封的私密世界。

在我們的眼前，城墻外一條絲帶般的公路延綿子夏山中，通往黃河。一輛紅色的長途汽車從東向西駛過，然后消失在群山之中。我發(fā)現(xiàn)父親落淚了。那時候太小，不懂得問他為什么，更不懂得安慰他，只是緊緊拉著父親的手。但到了高考的年齡，我卻再也不曾與父親牽手。

我參加高考那年剛剛實行標準化考試，選擇題比較多。數(shù)學考試的時候，我坐在教室里，不到15分鐘就答完了卷子。大部分選擇題我都選擇了C：正確答案是C的幾率比較大，這是我們所有差生的共識。我只有用這樣的方法才能保證自己的數(shù)學成績能在十分以上。我是考場里第一個交卷的學生，我也知道我將是第一個落榜的學生。

高考一過，校園里就人跡稀少。無論多少分，還是要去看一看的，好給家里一個交代。分數(shù)出來的那一天，我硬著頭皮去了學校，看到自己的總成績是307分，似乎離考中還有一點距離。

雖然之前對高考毫不介意，但這的確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敗。它用一個數(shù)字，斷絕了我的希望，也用一個數(shù)字，把我留在了原來的生活之中。原來的生活不好嗎？我不知道。

當然對外面的世界，我有著充沛的想象，那些我從未涉足過的地方，那是生產(chǎn)電視機的地方，那是舉辦畫展的地方，那是印刷詩的地方，那是有可能讓我遇到愛情的地方……

人的憂愁只有人能解決。我騎著自行車去了一個同學家，對他來說，高考首先不是去到更遠的地方，而是跳出農(nóng)門。如果他能考中一所大學或者中專，他就可以變成城市戶口。

進入他家的院子，繞過拖拉機往里走，臺階上擺著鐵鍬、鋤頭那些勞動工具。屋里隱隱約約傳來遲志強的歌聲“愁啊愁……”推門進去，家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兩條腿搭在炕上，磚頭錄音機里播放著遲志強的《囚歌》：“愁啊愁，愁就白了頭”。我們倆相對苦笑，這首流傳大江南北的囚歌，卻如此擊中我們的少年心。

高考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動物園的大門。我們這些從7歲就被困在學校里的孩子，第一次沒有了上課下課的固定作息。整條街道將屬于我們，24小時飽滿的時間也將屬于我們。和同學們結伴回了宿舍，搬走行李和書。同行的一些同學估分都在500之上，他們恰同學少年，我們卻灰頭土臉，他們即將遠走高飛，我們注定腳踏原地。

我走投無路，能投奔的只有縣城的街道。至此，街道成為我的歸宿。

我去了天主堂，找到一個初中就輟學的同學。雖然同在縣城，但很久沒有見面。他在教堂里掃地，同時兼做電影院的清潔工。同學看到我來，先跟我傳了十分鐘道，然后問我：“考得怎么樣？”我沒有說話。

他突然好奇地問我：“現(xiàn)在可以考香港的大學嗎？”他是一個錄像迷，除了掃地之外，就是泡在錄像廳看香港電影和電視劇。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香港。我從來不知道在他的精神世界中，香港占有那樣大的一個比重。

說到興奮處，他把我拉進房間，拿起紙筆，現(xiàn)場畫起了香港的地圖：“這是九龍，這里是旺角，這里是油麻地，這里是尖沙咀，看，這就是尖東……”多年之后，我第一次去香港，幾乎是按著他給我灌輸?shù)南愀鄹拍钤谛凶?，我發(fā)現(xiàn)，他的每一個標注都準確無誤。那年落榜的夏天，我卻重新認識了一個人，他手握著掃帚，心里卻裝著香港。那是他的遠方和信仰。

這個夏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這是我的收獲。一個人猶如一個課本，我卻從未打開過這些書。

臨近九月，縣電視臺的點歌節(jié)目開始活躍起來。每天，我都能在點歌節(jié)目里知道同學們的下落。有的考上了北大，就有親朋好友為他點播《前門風味大碗茶》，有同學考到了體育學院，就有人為他點播漢城奧運會的主題歌《手拉手》。我每天守著點播節(jié)目看，其實在看命運的分岔口。而我自己呢？如果有可能，我想讓朋友為我點一首《再向虎山行》：平生勇猛怎會輕就范，如今再上虎山。人皆驚呼，人皆贊嘆，人謂滿身是膽。

我想世界就在那里，為什么不自己走過去呢？仰仗著中學時做小生意賺的一點錢，我告別父母，在城外的公路邊等候。一輛由太原而來的長途汽車在我身邊停下，我上了車，透過車窗望著汾陽城殘留的一小段城墻，想象我的父親站在城墻上，看他的孩子出門遠行。這趟從太原開往陜北的長途車，會從柳林的軍渡大橋過河。路過每一個村落、每一個集鎮(zhèn)，它都會停下來，安排我與不同的面孔相遇。

我在這趟車上看到了一個孕婦，家人攙扶著她趕往縣城生產(chǎn)，我不知道新生的嬰兒將來是否也會面臨高考的難題，但我學會了祝福這個新生命。

車繼續(xù)往前開，上來一群穿著孝服的人。他們一定是剛剛參加完葬禮，一群人沉默抽煙，車上的氛圍也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變得莊重。車緩緩停下，我看到一支迎娶的隊伍迎面而來。透過車窗，我辨認新郎和新娘的面孔，看這一對沉浸在幸福中的人……

車向西而行，集中展現(xiàn)給我生活的故事。人世間的歡樂與哀愁，遠遠比高考307分的數(shù)字更重要，也比那幾本教科書里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更豐富，這是我們的日常，是我們必將經(jīng)歷的生活。如同老虎奔走在山林，它沒讀過書，但它有它的世界：每一棵樹、每一條小溪、每一塊石頭，都是它的世界。就如燕子高飛天空，它沒有高考成績，但它可以從南到北，自由俯瞰這個世界。這趟西行的汽車讓我心馳神往，讓我感覺這個世界的寬大，人的寬厚。這是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此刻，我在逐漸成為我。

在黃河邊漫步，我看到一戶人家在黃色的厚土上曬著紅棗。我饑腸轆轆，裝傻充愣地跟大爺說：“這是什么？”大爺吃驚地望著我：“孩子，這是紅棗?。　蔽乙布傺b吃驚地說：“啊，這就是紅棗！”大爺抓了滿滿兩把紅棗塞進我的衣兜：“凄惶的孩子，沒吃過棗，你嘗一嘗?！蔽掖е@兩兜紅棗，繼續(xù)沿黃河行走，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棗的甜蜜其實是咸的，因為我品嘗到了自己的淚水。自此以后，我不在悲傷的時候流淚，只有快樂跟創(chuàng)作能讓我眼圈濕潤。

生活改變了我的淚腺。

高考落榜，其實是給了我一把鑰匙。我不把高考落榜視為一次失敗，而把它視為一次放虎歸山。對，沒有人為我唱歌。那我就唱給自己：“平生勇猛怎會輕就范，如今再上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