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衛(wèi)華

固倫榮憲公主是康熙的三女兒，下嫁那拉安平，那拉安平是功勛大臣那拉端正的小兒子，那拉家族權(quán)勢顯赫，在當(dāng)時有“傾半朝”之稱。公主的婚期擇定后，皇后照例要選出一名“試婚格格”，挑來選去，選中了榮憲公主的近身丫環(huán)朵白兒。朵白兒不僅機(jī)敏秀氣，更重要的是對公主忠心無二。

所謂的“試婚格格”，就是在公主大婚前先行一步，去親身體驗額駙有無隱疾，第二天回來細(xì)細(xì)訴說給主子聽，若額駙有生理缺陷不能人事，公主的婚姻就會另議。公主的婚禮舉行后，“試婚格格”往往留做額駙的小妾或者侍婢。

皇家嫁女，不僅嫁妝洋洋大觀，而且禮儀繁瑣。大婚前一天，朵白兒盛裝打扮，坐進(jìn)四人抬紅絨大轎，隨同肩挑杠抬、車運牲馱的嫁妝隊，前往那拉府邸。朵白兒的身份雖然是丫環(huán)，可畢竟是公主那方面派來的“試婚格格”，那拉家與皇家能不能聯(lián)上姻，就看這“試婚格格”最后肯不肯美言了。所以，那拉家不敢怠慢朵白兒，甚至禮節(jié)逾過常制。

宮燈紅亮、鋪排奢華喜慶的試婚房內(nèi)，朵白兒鳳冠霞帔蒙著紅蓋頭，坐在床上靜候額駙那拉安平的揭蓋頭儀式。不知過了多久，耳聽得喜娘在門外大聲稟報說：“額駙爺來了。”朵白兒的心怦然一跳，坐著沒動，雙腳卻在裙底下局促地移了半寸。那拉安平進(jìn)房來的腳步很輕，朵白兒屏息靜氣聽那腳步慢慢走向自己，不知為何又突然停住了，過了一會兒，才遲遲疑疑地走到朵白兒面前。早聽聞那拉安平白面長身，是位美公子，朵白兒從紅蓋頭里，看見那拉安平的兩只腳尖不是正對著自己，而是斜向外，像是隨時要走開。

久久不見那拉安平挑去紅蓋頭，朵白兒有點兒坐不住了，剛想動動坐僵了的身子，忽然聽到一聲蛐蛐叫，稍后，又傳來連綿不絕的蛐蛐叫聲，十分悅耳動聽。這蛐蛐的叫聲發(fā)咪，也就是說叫的是低音，音域?qū)掜嵨吨?，讓人聽得心曠神怡、情思散漫?/p>

朵白兒聽得疑竇叢生：這大冬天哪來的蛐蛐？聽聲音又近在咫尺，朵白兒再忍不住好奇，舉手揭去紅蓋頭，對面的那拉安平反被她的舉動嚇得退后一步。朵白兒見那拉安平確實白面長身，和自己聽聞的相符，只是臉色白得發(fā)虛，讓人莫明擔(dān)憂。

“小雪早過，蛐蛐也已絕聲，大雪將至，怎么還會有蛐蛐叫聲？”朵白兒脫口而問。

“這是越冬的蛐蛐在叫?！蹦抢财綄⑹职丛谛乜谡f。

“聽叫聲是翅子?！倍浒變阂桓毙屑夷?，一時忘記了她“試婚格格”的身份。

什么是翅子？蛐蛐發(fā)音不同，基本上分咪音和斗音，即低音和高音，低音音域?qū)?、韻味重、響亮；高音刺耳不圓潤，叫聲短，講究主兒不聽發(fā)高音的蛐蛐叫。發(fā)低音的蛐蛐先由梨園行人發(fā)現(xiàn)，從眾多蛐蛐中選出來，并起名叫翅子。從梨園行傳到宮里和王爺府，隨之在京城時興起聽翅子鳴叫。從蛐蛐里選翅子，千百中有時還挑不出一個，在千百個蛐蛐鳴叫聲中，若有個翅子叫，則一音壓百音、一鳴驚人。

“你怎么也知道翅子？”那拉安平面露驚訝之色。

“我不僅知道翅子，還知道一個翅子值百兩銀子，平民百姓玩不起?！倍浒變禾咸喜唤^起來，“有翅子就有抹子，由于天然生成的翅子很難找到，梨園界人用一種藥點在蛐蛐的翅兒上，像在翅兒上生出一朵花紋，點藥的蛐蛐叫起來跟翅子的叫聲一樣，這種被人工點過藥的蛐蛐稱為抹子?！?/p>

“你一個宮里的小女子，從哪里知道這么多？”那拉安平越發(fā)驚訝。

“我爺爺是老梨園人，他擅長給鳴蟲點藥，我自小在他身邊長大，這點知識還用別處學(xué)嗎？”朵白兒的語氣很自信。

兩人一說話，蛐蛐的叫聲就停止了。朵白兒用眼光上下打量著那拉安平：“聽聲兒，這蛐蛐可是在你身上?！蹦抢财侥瞄_胸前的手掌，凸出鼓鼓一塊：“我揣著裝蛐蛐的小葫蘆，它就在我懷里叫。”

朵白兒“哦”了一聲：“我明白了，你這是在用體溫養(yǎng)越冬蛐蛐，可見你平日有多寶貝它，可今兒是你的喜日，你揣著它不覺大煞風(fēng)景嗎？”那拉安平虛白俊美的臉上，浮出讓朵白兒看不明白的笑容：“有沒有興趣賭一賭我揣著的是翅子還是抹子？”

朵白兒想想說：“那我得再聽聽?！蹦抢财叫χ皣u”了一聲：“別說話，耐心聽?！?/p>

兩人都靜下來，不一會兒，蛐蛐就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吱—”過了一會兒，又“吱吱”叫了兩聲，接著就暢心快意地叫起來，音韻低迂綿繞，再加上房內(nèi)燃著沁入骨髓的熏香。朵白兒聽了一會兒，就覺眼餳骨軟昏昏思睡，蒙中只聽那拉安平湊近她耳朵說：“別以為梨園行和旗人聽蛐蛐叫只是為了娛樂享受，有時他們也是為了催眠入睡。”

朵白兒一覺好睡，醒來已是紅日染窗，不見那拉安平，想起肩上重任，驀然心驚，掀被下床才發(fā)現(xiàn)她寸縷不著，褥子上赫然落紅一片！愣怔茫然許久，完全想不起昨晚到底跟那拉安平怎么回事，想想那拉家對自己的禮節(jié)周全和殷勤，就此斷定那拉安平?jīng)]有生理隱疾，可以回去稟報皇后和公主了。

皇家嫁女儀式浩繁、財勢沖天，但公主下嫁后不能久居額駙家中，必須由皇室另撥銀兩，建公主花園，額駙對公主花園只有居住權(quán)，沒有所有權(quán)，而且為體現(xiàn)君臣等級，絕大部分時間駙馬不能與公主同居一室，而是在儀門外另辟一室獨居，每天早晚還要衣冠合制地到公主住處問安。公主不宣召不得共枕席，相聚一夜還得報內(nèi)務(wù)府記檔，而且公主受嬤嬤管制很嚴(yán)，很多公主為見丈夫一面，不得不賄賂嬤嬤。

固倫榮憲公主生性羞怯言語不多，自從大婚后，越發(fā)少跟人說話，也不見她招額駙侍寢，一天天顯得極是落落寡歡。朵白兒本是固倫榮憲公主的近身丫環(huán)，可公主結(jié)婚后，對她的態(tài)度突然冷了起來，有時看著朵白兒，一副有話要問的樣子，終是皺皺眉什么也沒問。幾次下來，朵白兒隱隱覺得大事不妙。朵白兒并沒有當(dāng)上小妾，依舊是個下賤的侍婢。

一天早上，那拉安平照例衣冠楚楚地到固倫榮憲公主的住處問安，在門外拜完，正準(zhǔn)備聽管事嬤嬤說聲“額駙爺請起”離開時，管事嬤嬤卻說了聲：“額駙爺請進(jìn)?！边@是公主要留駙馬的意思了，公主跟駙馬關(guān)系淡薄，今兒留人實在少見。

那拉安平略一遲疑走進(jìn)來，朵白兒忙上前給那拉安平看座兒上茶水。那拉安平跟固倫榮憲公主說過官面話兒，再無旁的話兒說，尤其是固倫榮憲公主，只管自己垂眼扶膝地坐著，把個額駙晾在一邊尷尬得手足無措。屋里很靜又暖和，那拉安平一時也不離身的寶貝蛐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朵白兒找到了解悶的話題：“額駙爺，我敢賭你懷里的蛐蛐一定是翅子?！?/p>

那拉安平嘲笑似的扯扯嘴角：“要不是呢？”朵白兒肯定地說：“聽?wèi)蚵犝{(diào)兒，聽蛐蛐聽叫兒，這樣的叫兒，要不是翅子，我這雙耳朵此后再也不用聽聲兒了，要是翅子，額駙爺又用什么做賭資？”那拉安平說：“一千兩紋銀?！惫虃悩s憲公主面無表情地看看那拉安平，又冷冷地看看朵白兒，淡淡地說：“我給你們當(dāng)個證明人，愿賭服輸，誰也不要反悔?！?/p>

那拉安平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巧玲瓏的葫蘆兒，從箍有象牙的口里，倒出一只圓頭寬脖長翅的蛐蛐，蛐蛐薄亮的翅兒上，極是顯眼地有著兩朵花紋，行內(nèi)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蛐蛐被點藥后腐蝕出的花紋，有了這樣的花紋，平平常常的蛐蛐就能叫出翅子的韻味來，這就是所謂的假翅子真抹子。朵白兒看傻了眼，哪有抹子叫得比翅子還好聽數(shù)倍的？真是邪門了！

“朵白兒，看你聰明伶俐的一個人，卻辨識不明誤人不淺，還有什么好說的！”固倫榮憲公主忽然話中有話恨恨地說。

那拉安平虛白的臉上少有地血紅起來，把蛐蛐裝進(jìn)葫蘆里，局促不安地意欲走人卻又不敢。朵白兒更是羞愧得無地自容，猛地疑心大起，看看公主的幽怨憤恨，再看看額駙的酡顏病容，想想那詭異的試婚夜，似有所明白。

朵白兒使出了她的機(jī)靈勁兒，想盡辦法跟那拉安平的奶娘套近乎，終于打聽出她想知道的事情：那拉安平因為患有嚴(yán)重的失眠癥，致使性功能喪失，聽蛐蛐叫是為了催眠。他有一只神奇的蛐蛐，催眠效果奇佳，那只蛐蛐本來就是千里選一的翅子，被點藥高手點過藥后，叫聲就有了特異的催眠功能。那拉安平的奶娘最后嘆了口氣說：“這事就算我不說，額駙爺?shù)碾[疾早晚也會被公主知道的，皇上要把公主嫁給那拉家，那拉家哪敢推辭，只好出此下策。你試婚的那夜，是我給你褥子上滴了雞血，蛐蛐叫聲加上安眠神香，所以你一宿酣睡，其實你跟額駙爺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朵白兒直聽得氣血上涌手腳冰涼，許久說不出一句話。隔一天，朵白兒穿戴上自己最漂亮的衣飾，到固倫榮憲公主的房內(nèi)跪拜請罪說：“因我辨識不明，貽誤公主一生，再無面目見你?！闭f完起身回到自己住的下房，自縊身亡。

第二年，固倫榮憲公主也抑郁而終，年僅19歲。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版》2016.6下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