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蜘蛛從天而降,
沿著果盤邊緣,爬到了地瓜干上。
這天是七月十五,我跟著爺爺祭祀,
在天地國親師的牌位下磕頭。
“有蜘蛛!”我磕完第一個頭,
抬起眼,發(fā)現(xiàn)它停在兩根香蕉之間,
就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提起香蕉
將它抖落在地,然后迅速補上一腳。
“小挨刀的!”爺爺想制止我,
但只罵了這么一句。蜘蛛
早已在地上攤成一片。
我以為我干了一件好事,替祖宗們
護住了他們的供品。
但是爺爺說,那只蜘蛛
興許就是祖宗的化身。祖宗們
不愿讓我們看見,所以變成蜘蛛
來探望我們。
二十多年過去了,每年七月,
我總會想起那兩個沒有磕完的頭,
想起爺爺,想著他也變成一只蜘蛛
降落到我的面前。
李宏
李宏說這三十年,他最愛在密林中散步,
聽各式各樣的鳥叫從葉縫里傳來。
搬進了城市,他將一只畫眉關進籠中。
李宏說這三十年,他總想一出,是一出,
興之所至,他爬墻上樹,蹚水過河。
直到現(xiàn)在,他還常想翻越公司的護欄。
李宏說這三十年,他跟足球場是親兄弟,
與汗水結緣,起跑線上待時而飛。
可是現(xiàn)在,步履沉重,肚皮上堆滿肥肉。
李宏說這三十年,他喜歡過無數(shù)個姑娘,
聰明的姑娘,漂亮的姑娘。
最后成為老婆的,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人。
大卡車
奶奶擺開香錢紙火、茶水酒器、
一碗湯圓、一盤炒豬肝
在大卡車前認真祭拜。
大卡車停在小學后面的空地上,
據(jù)父親說,他花光所有積蓄,
修了十好幾次,才把它從昆明
弄了回來。奶奶磕一個頭,
嘴里便念叨幾句,仿佛大卡車
真能聽懂她的祈求,
仿佛神靈吃了茶飯便同意多加護佑。
在奶奶身后,我的同學遠遠地
圍成一圈。他們從未見過一輛卡車
受到這樣的禮遇。他們小聲議論
或大聲說笑,繼而像往常一樣打鬧。
我應當沖上去,跟奶奶一起
焚香,燒紙,磕頭,求大卡車
從此不再拋錨。但那一刻,
我僵住了。說不清為什么,
我一直躲在教室里,不敢出門,
生怕被同學瞧見。多少年過去,
小學煥然一新,我仍然不時想起
奶奶孤零零地跪在那兒,焦慮,
嚴肅,白發(fā)蒼蒼。
逝者
上次見面是在兩年之前。
兩年之前我不會料到
兩年之后,他將變成一只西瓜,
從樓頂摔落,濺得滿地都是。
他白了一些,胖了一些,
大概日子過得不錯。
我們在老家的某條街道旁
偶遇,找一處遠景,
喝了壺碧螺春。相忘于江湖的
酒肉朋友,見了面,
滔滔不絕,無話不說;
分開了,卻也很少記起。
俗人重利輕別離,我不會
跟他約好下次碰頭
是什么時候,就像我不會囑咐
明天早上八點鐘,太陽
要準時照到我的窗前。
他的博客停止了更新,
電子郵箱,保持著自動回復。
我有時盯著他發(fā)灰的頭像,
盯著盯著,就感覺它亮了起來。
溺水者
他可能去了某個朋友家,
衣食無憂,所以這么久了都不肯回來。
那必定不是普通的朋友,沒準兒就是
他在外邊找的情人。
他無數(shù)次說過他想出國走走,
英國,美國,澳大利亞,
隨便什么國家都成。這么長時間過去了,
電話打不通,甚至派出所
也找不著他,除了出國,似乎已不再有
別的可能。
一個人,得跟家里人有多大的仇,
才會帶上銀行卡,信用卡,身份證,
切斷一切聯(lián)系方式,獨自駕車揚長而去?
他再次出現(xiàn),是在今年立夏以后。
電站開閘放水,他的車
停靠在河底正中。積了薄薄的一層泥,
長了點青苔,其他的,大致跟六個月前
沒有區(qū)別。
你們看見了,他其實哪兒也沒去。
他就一直呆在車里,呆在
自己的故鄉(xiāng)——在桑林壩,在游仙區(qū),
還穿著冬日的毛衣。
甫躍成,現(xiàn)居四川綿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