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愷
我最恨的人
我的父母原本很相愛,父親也十分疼愛我,但在我六歲那年,他們離婚了。從此以后,父親在我的腦海中,成為了人渣、自私鬼、癮君子的代名詞。
在我剛上幼兒園時,父親生意失敗,染上了賭和毒,整個人一下子就頹廢了,開始無止境地向家里要錢。母親不給,他就動手打人。我曾親眼看到他一耳光將母親打倒在地,然后摔門而出,嘴里罵罵咧咧,留下媽媽坐在地上發(fā)出壓抑而痛苦萬分的哭泣聲。
兩年之后,家徒四壁,母親忍無可忍,決絕地提出了離婚。
離婚后,爸爸就再也不見人影。爺爺?shù)脑岫Y他都沒有現(xiàn)身,偶爾打電話來,和媽媽的對話內(nèi)容都是無窮盡的爭吵。父母之間,相愛相守的感情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沉的怨懟。
因為窮,媽媽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總是莫名其妙地發(fā)脾氣。那時,我對父親,除了恨,別無其他。記憶中,從他離開一直到我上大學前,我竟沒有再喊過他“爸”。
九歲那年,陰郁的母親終于展開了她緊鎖多年的眉頭,我看到她的臉上再一次蔓延了仿若青春期少女一般的潮紅。沒想到,這是她要離開我的前兆。
一天夜里,她像往常一樣摟著我睡覺。那晚很奇怪,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在我的耳邊說:“小瑾,以后媽媽不在你身邊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好好聽外婆的話。”
她起床收拾行李,我便開始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才緩緩睡去。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只有外婆坐在床邊嘆氣流淚。
外婆摸了摸我的臉,眼神里充滿無限的悲傷,她勉強地笑了笑:“乖,媽媽只是出遠門了,等小瑾長大了,媽媽會回到小瑾身邊的?!?/p>
逐漸接受他的好意
十二歲那年,消失許久的爸爸回來了。
但他只是偶爾跑到外婆家對面的馬路上遠遠地看著我,在路邊一坐就是一下午。天快黑的時候,他起身離開,背影孤單消瘦,而且有了不似同齡人的佝僂。
我沒有叫他,那時我已經(jīng)逐漸懂得世事。我認為媽媽的離開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就是那個讓我失去爹娘的罪魁禍首。
記得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他第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手里拿著一個袋子。看到我,他訕訕地笑,臉上布滿了滄桑,明明才三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花白。他把袋子給我,說:“小瑾,這是爸爸給你買的文具,爸爸沒錢,只能給你買這些簡單的東西?!彼Z速急促,有點期待地看著我?!皩Σ黄?,我不需要!”我以一種勝利的姿態(tài)把他拋在身后。我總覺得我受過的苦和傷,他應該全部嘗一遍才對得起我整個不幸的童年。
本以為經(jīng)過這件事之后,他就不會再來找我。沒想到,他開始每天來學校給我送飯,只是他從不主動找我,總是托守門的大爺轉(zhuǎn)交。一開始,我是抗拒的。但他竟一直堅持送到我初三畢業(yè)。我逐漸接受了他的好意。
有一天,大爺沒來送飯,我有點好奇,會不會是出什么事了。去問大爺,大爺說父親已經(jīng)生病多日,今天估計是不會來了。大爺話音未落,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是父親。他臉色蒼白,時不時發(fā)出劇烈的咳嗽??吹秸驹陂T口的我,他明顯地一愣,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來。
“那個……今天有點事,所以來晚了,不會耽誤你上課吧?”他謹慎地問我。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然后顫顫巍巍地把保溫盒遞給我。
第二天,他沒有來,我擔心了。我發(fā)現(xiàn),那一刻,我竟突然害怕再也見不到這個人。
拾不起來的自尊
我請假去了他家。他住在一個老住宅小區(qū)的單間房里。我打開門的時候,里面潮濕晦澀的氣味撲面而來。他躺在床上,被子像是補了很多次,床腳亂七八糟地堆了一些廢棄的礦泉水瓶和泛黃的舊書舊雜志。
看到我,他掙扎著想起來:“小瑾,你怎么來了?爸爸這里這么狹小,連個坐的地兒都沒有?!彼行┚趩视职脨赖卣f:“今天實在是起不來了,給你做好的菜也打翻了。你沒餓著吧?”他指了指放在房子中間的小木桌。
我看了過去,地上和桌上灑了很多湯汁和肉,桌上還擺著一個小飯碗,里面盛的全是青菜。我想起以前每次保溫盒里滿滿的肉,一下子難過得不知道說什么好,眼淚沒忍住,就那樣奪眶而出。
我以他生病了沒人給我做飯為理由“要挾”他去看病。他拗不過,只好起床跟我一起往診所走去。打了針,醫(yī)生叮囑他好好休息。
看病的費用加起來一共256元。他艱難地從口袋里拿出一把零鈔,十元五元地湊,最終尷尬地對醫(yī)生說:“不好意思啊,大夫,我身上只有這186塊錢了,剩下的我先賒著,等有錢了馬上就給你?”
醫(yī)生無奈表示他們從不賒賬,父親手足無措地再次試探,問能否明天再把錢送來。他作為父親的自尊在這一刻徹底掉在了地上,想要拾起來,可是已經(jīng)沾滿了灰。
我再也聽不下去,無視他的謝絕,把平時攢下來的零錢拿出來交了費。我提高了嗓門,“我來給吧,你沒錢怎么給我買肉做飯???”
他仿佛被我的聲音震住了,依了我?;丶业穆飞希恢睕]說話。我想過要說聲對不起,但是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口。我遺傳了他的倔強,愛面子,以至于在最親近的人身邊也說不出一句體己的話來。
他當年犯下的錯,如今已經(jīng)加倍奉還了。他貧困潦倒,吃了上頓沒下頓,生病了不敢去看醫(yī)生。但是不管怎樣,他還是愿意傾盡所有來滋潤我這個本已衣食無憂的女兒。
我縱是再恨他,也于心不忍。
針尖對麥芒的團聚
從那以后,他照常給我送飯。有時候我會去他那里陪他聊聊天,只是很少說到母親。我們之間,母親像是成了禁忌。
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氣色似乎比以前好了不少,臉上也出現(xiàn)了笑容。可能是因為我愿意與他親近的緣故吧。雖然我一直都沒在他面前叫過他一聲“爸”。
高中的時候,我在書上看到: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我感到難過,即使是情人,我們也應該是關(guān)系很差的情人吧。至少對我而言,他可能是世界上最壞的情人了。不然怎么會讓我失去那么多?
后來,我考上大學,終于要離開生活了18年的城市。母親特意從國外趕回來看我。她保養(yǎng)得很好,一副富家太太的模樣。再見時,她噙著淚水,想要抱我。我輕輕地躲開,她一下子愣在那里,滿臉錯愕。
這時候,我看到了門口的父親,他轉(zhuǎn)身想要走,可能是沒想到母親會出現(xiàn)。為了避免尷尬,也為了自己最后的那一點尊嚴,他想要離開。我卻快步走過去,挽起他的手,說:“你來了,剛好一家人到齊了,坐下吃個飯再走吧!”
母親轉(zhuǎn)過身,父親低聲向她問好。母親有點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十多年沒見,沒想到他已經(jīng)蒼老成這樣,但眼里的厭惡還是一覽無遺:“我好得很!不過看你這樣,應該過得很不好吧?”
我突然感到煩躁,這么久了,他們一見面還是針鋒相對。我沖她吼道:“夠了!你們還沒鬧夠么?我只是想要一家人在一起吃頓飯,有那么難么?天底下有你們這樣的父母么?在我心中,你們早在十幾年前就通通死掉了!但是既然你們都回來了,就好好吃頓飯,然后各走各的,好嗎?”
母親終于收住了聲音,而父親站在我的身后,老淚縱橫。
壓抑的飯局結(jié)束后,已是傍晚。我送父親出來時,他在身上摸索了好久,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遞到我手上說:“小瑾啊,爸爸沒送過什么禮物給你,小瑾現(xiàn)在是大學生了,總該有一件像樣的首飾吧,爸爸特地給你買了個項鏈。你看看喜不喜歡?爸爸給你戴上!”
我打開盒子,那條項鏈散發(fā)著晶瑩的光。之前和閨蜜逛商場的時候我看到過它,雖然算不上很貴,五千多元的樣子,但是這筆錢對于父親而言,無疑是筆天文數(shù)字。
他取出項鏈替我戴上,笑著說:“真好看!你放心,這些錢是爸爸攢的,每分錢都很干凈。你就成全爸爸的一番心意,讓我盡一點做父親的責任,好嗎?”看到他卑微的樣子我突然很想抱抱他,但是我還是忍住了,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見我收下了禮物,他高興得像個小孩,然后說:“小瑾,你送我回家吧,爸爸想跟你說會兒話!”我攙著他,一步一步往夕陽中走去,他一路上絮絮叨叨跟我說了很多:“小瑾,你不要怪你媽媽,她也是苦命人,所有的錯都在我身上,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以后,你要好好地跟她相處,說到底,她都是你的親生母親?!?/p>
后來回想起,這竟是他留給我的遺言,教我學會寬容,學會原諒。
終于叫了聲“爸”
我送他到家門口,看到他一步步走進那個黑乎乎的房間,仿佛是走進另一個世界。我突然莫名地心慌,情不自禁地就叫了出來:“爸!”
他的背影一顫,腳步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時,臉上已經(jīng)全是淚水。我跑過去,抱著他,嘴里模糊不清地叫著:“爸,爸,爸!”
那時候才明白,其實我早就原諒這個已經(jīng)形銷骨立的老人了。只是我一直還在自己的世界中橫沖直撞。
再后來,在我上大學后沒多久,父親去世了。其實他早就知道自己患上了絕癥,最后決定獻出自己的眼角膜,而對方為了報答他,給了他一筆錢,他用那筆錢為我買了人生中最貴重的一個禮物,也是最后一個禮物。
我始終為自己在最后一刻叫了聲“爸”而感到欣慰。
在平安夜的晚上,他安安靜靜地走了,而那時候的我剛好守在他的身旁,一直牽著他的手。
因為爸爸的話,我和母親時常聯(lián)系,態(tài)度緩和了很多。
我時常還會看到那句話:女兒是爸爸上輩子的情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覺得他是那個最壞的情人了。我覺得他看起來很壞,卻是一直在用生命溫暖我,我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