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一年級,我寄宿營部職工子弟學校。吃厭了學校千篇一律的飯菜,母親燒的飯菜是我盼望一個禮拜回家一趟的念想。
飯桌上,母親用筷子點擊了一下我左手捏著的筷子,說:好的沒學到,壞的倒學得快。
上學前,我一直用調(diào)羹,進了學校,發(fā)了筷子,我本能地感覺左手使用順利,我說:我又沒學,有個同學還用左手拿鉛筆呢。
母親說:人家看了,會說,沒教養(yǎng),不懂規(guī)矩。
換了右手,筷子夾不起菜。那餐晚飯,我吃得很艱難,還莫名其妙流了眼淚,惹得父親很反感。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第一次對左撇子有了清醒的認識。所以,周末回家吃飯,我又退化,使用調(diào)羹,起碼它能夠抖抖索索地舀菜,免去了我的難堪。
可是,在學校,并沒有老師指責或糾正我的左撇子??曜訁s在我和家之間樹起了一道籬笆。但是,使用左手的時候,同學還是會用稀罕的口氣說:你是左撇子。我立刻想起母親的話:沒有教養(yǎng),不規(guī)矩。
我發(fā)現(xiàn),左撇子是可憐的少數(shù)。作業(yè),都是從左到右,一行一行寫,用左手拿鉛筆,我看了也別扭。起碼,我慶幸自己用右手寫字。
扳手腕,我的弱的右手跟別人強的右手扳,扳不過,可是,左手扳倒了對方的左手。我這類人有個稱呼:左撇子。我仿佛被孤立了。右手為啥不帶“撇子”?
打乒乓、打籃球,我用左手,其他同學不大愿意跟我玩,我也甘愿充當拉拉隊——習慣了在場外著急。跳高、跳遠我喜歡,因為,我和大家一樣,只是成績不突出而已,以至體育活動,涉及到手的項目,我都會退縮。
長在同一個身體上的兩只手,外表一模一樣,使用起工具怎么就有差別呢?我是學生,幸虧右手持筆。我曾趁沒人的時候,試著調(diào)教左手拿筆。左手不爭氣,我就嘲笑左手:你不是學習的料,你只配干力氣活。
班上有個男生,學習不開竅,成績上不去,但他勞動表現(xiàn)特好——學校常組織學生參加連隊的生產(chǎn)勞動。他用右手使喚工具,勞動工具到了他的右手,像耍猴人手中的猴子一樣靈活。老師就叫他當勞動委員。
我對自己的左手說:你不就是勞動委員嗎?
我的學習不用父母操心。右手不就是學習委員嗎?我常常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我對答如流。我得意地想:別小看左撇子。黑板上端的毛主席語錄,鼓勵著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進入五年級,停課,復課——鬧革命。學農(nóng)就頻繁起來。課本也革命了,出現(xiàn)《農(nóng)業(yè)基礎知識》。我為難起來,特別是秋收割稻,我?guī)缀跻棺h。因為鐮刀都統(tǒng)一為右手打造——沒有供左撇子使用的鐮刀。同學們笑話我,我只配送水,裝車。
漸漸的,我有意識地減少使喚左手,像隱瞞階級成分那樣,根深蒂固地以為左撇子不正?!硪活?,不登大雅之堂。而且,它相當頑固,不能徹底改造。當時,作為小孩,僅憑直覺疑惑,左派就意味著正確,左手怎么不正確?說是支左,怎么不支持左撇子?
我積極改造起右手,讓學習積極的右手承擔輕微的勞動——拿筷子。不過,它還是無力使用鐮刀。閑著的左手還能干啥?
念高中,上師范,被分配,當老師,左手的使用頻率減少到最低限度。課堂的板書,我使用右手。轉(zhuǎn)機關,當秘書,主要依靠右手。再后來,進步了。我有幸能參加表決,我終于意識到,被冷落被壓抑的左手,猶如長期潛伏,有了出頭之日,也像有獨立主張那樣,也要找適當?shù)臋C會表現(xiàn)自己。
尤其是有數(shù)百人的莊嚴的會議,臺上的主持人宣布:同意的請舉手。
我跟眾人一樣,舉起右手,當然由右手出面。
主持人又說:反對的請舉手。
我直覺,左手蠢蠢欲動,我擔心它一時沖動,擅自舉起,就用右手摁住它,繼而,主持人說:棄權的請舉手。
我的左手異常不安。我的右手狠狠地握住它,握出了汗,我在心里警告左手:沖動是魔鬼,這種場合,你膽敢出風頭,鬧別扭?!
幸虧主持人及時宣布:一致通過。
我松了一口氣。右手和左手的糾結就此了結。左手,已經(jīng)不是“教養(yǎng)”問題,而是不懂規(guī)矩——母親的預言。
所以,每逢此類表決的場合,我都要保持高度警惕,及時用右手握緊并制止左手。表面看它們很像久別重逢的同胞兄弟,我作為協(xié)調(diào)者,左手右手的,其實,我的內(nèi)心無比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