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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去的喧囂(中篇小說)

        2016-10-12 21:44:51荊永鳴
        北京文學(xué) 2016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程伊春簸箕

        人類社會不斷進步,這個世界卻始終充滿了不可思議。有些事聽起來像天方夜譚,現(xiàn)實中卻千真萬確地發(fā)生了。

        比如中邪。

        在六七十年代的遼西農(nóng)村(乃至更為廣大的區(qū)域),中邪似乎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沒見過或沒聽說過的人幾乎沒有。

        中邪的人有男有女。平常都是普通的人,甚至比一般人還要老實、懦弱。一旦中了邪,人就變樣了,好好一個人,忽然間便迷狂起來,或哭,或笑,行為怪異,胡言亂語,整個人都成了一種妖魔的化身。見過這陣勢的人,無不覺得陰森恐怖,頭皮發(fā)麻,都怯生生的,奓著膽子看。只是,任何恐怖的現(xiàn)象,只要見過兩次以上,就沒那么可怕了,反而會給人一種別樣的趣味和刺激。于是,一旦有人中了邪,便會引來許多人圍觀。膽子大一些的,還嘗試著和附體的妖魔對話,像拷問一個小孩子,問一些既簡單又幼稚的問題。豈不知,神性即人性,反之亦然。用一種通俗的說法,那妖孽就是奔著人氣來的。你越是對它表現(xiàn)出興趣,它就越是逞強,像個人來瘋似的,越發(fā)鬧出些新的花樣來,把人逗得一驚一乍,嘻嘻哈哈地樂。這時候,只有當事者的家人笑不出來,苦著臉子直打轉(zhuǎn),一種無計可施的樣子,不勝其煩。

        俗話說,十里不同俗。在遼西,那些散落在丘陵地帶的不同村落,能附人體的妖魔也不一樣。有的是狐大仙(狐貍),有的是黃大仙(黃鼠狼),還有的是本村里死去的野鬼孤魂??傊?,不同的神靈妖孽各據(jù)一方,各顯其靈。而只有30多戶人家的小簸箕溝村,則屬于白大仙經(jīng)?;顒拥牡乇P。

        白大仙是一只大白兔。

        兔子也能成仙嗎?

        能!

        只是,在這個萬物皆有靈性的世界上,一只大白兔是如何修煉成精的,誰也說不出個首尾。村里人只知道它比普通的兔子大得多,紅眼睛,全身通白,能附人體。它到村子里活動的時間大多是晚上。夜色籠罩山野,黑暗越來越深,在街上玩耍的孩子們該回家睡覺去了。這時候,說不定哪個孩子就被大白兔跟了蹤,一直跟到家里,那孩子卻不知不覺。進了家門,剛被當?shù)牧R了幾句“夜游子”,不敢出聲的孩子沉默著,正要脫衣睡覺,孩子的母親就“咯咯咯”地笑上了。不消說,一聽到那種怪異的笑聲,就知道這當媽的是被大白兔附了體。

        一旦碰上這種倒霉的事,家里的男人都很憤怒,通常是開口就罵:呸!呸!呸!什么東西,趕緊滾,給我滾遠點!

        一招不靈,干脆穿衣下地,到外屋抄起一把菜刀,放在缸沿上,翻來覆去,夸張地磨,那種被有意制造出來的磨刀聲很大,很瘆人,磨得缸沿上火星四濺。然后氣勢洶洶地回到里屋,一手揪住女人的頭發(fā),一手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大聲呵斥道:

        你走不走?不走我宰了你!

        男人沖著女人說話,話卻是說給附在她身體上的神靈的。那妖孽也是借了女人的口在發(fā)聲:

        吔——就你那兩下子,嚇唬誰呀!女人還是“咯咯”笑。

        根本不怕,鎮(zhèn)不住。

        男人進退兩難了。還不能真就抺了女人的脖子。女人只是邪氣上身,再快的刀怎么殺得了氣呢!男人知道這個常識,硬要在女人脖子上拉一刀,受傷害的無疑是自己的老婆。只好尷尬地收了菜刀,再想別的措施。忽然想起家里還有個雷管(是生產(chǎn)隊放炮崩糞堆時剩下的)。找出來,拿到院外,直著胳膊,伸一個煙頭哆哆嗦嗦點上火,趕緊捂上耳朵往回跑?!斑邸币患一铮颜麄€村子震得一抖?;匚菀豢矗坏翢o效果,還受到了那妖孽的蔑視與譏諷:那雷管算個啥?還不如我放個屁呢!

        軟硬兼施,全沒用處。

        男人束手無策,女人則進一步折騰。不是渴了要水喝,就是餓了要飯吃;說個冷,渾身哆嗦得直打牙巴骨。這時候,它往往會提出來要喝點酒。那男人一聽就煩了,生氣地說,想得美,有酒我他媽的還想解解饞呢,哪有什么酒給你喝?你說沒酒可不行,它會告訴你誰家有酒,并建議你去借。你若不去,它就會一直泡下去。如果你想作弊,假裝拿來一壺酒,不用喝,它就知道壺里裝的是什么。村里有個二愣子,老婆中了邪,要喝酒,他找到酒壺到外屋尿了一壺尿。進來說,你喝吧,燙了,熱乎的。馬上就被識破了,說,這不是馬尿嗎?你自己喝吧!說著,一酒壺甩過去,差點沒把那個二愣子打成三瓣嘴兒。

        沒辦法,只好去借酒。說起來奇怪,平時滴酒不沾的人,一壺酒喝下去,居然啥事兒沒有!直到吃飽了,喝足了,那男人便仿佛施了恩惠一般仗義起來,就此下了逐客令說: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他媽還想咋著???趕緊走!那種理直氣壯的口氣,好像再若不走,他就會立馬采取什么措施似的。

        好好好,這就走,你急什么呀?

        一瞬間,女人一聲長嘆,從迷離狀態(tài)回過神來。人卻怔怔的,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一樣,對于先前的事全然不知。再湊到她的嘴邊聞一聞,老天爺,連一絲酒味都嗅不到!

        六月的一個下午,人們在山上耪地。正是下午最炎熱的時候,很久沒下過雨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太陽光芒四射,曬得人身上頭上盡是汗水。沒人說話。熱火朝天的山坡上,只有鋤頭耪進土地里發(fā)出的聲音,聽起來干澀、沉悶,細土飛揚。有撐不住的,開始咒罵像暴君一般的毒日頭;也有人沖著前邊拉頭鋤的人喊,慢點拉吧,想把人拖拉死是怎么的?

        所謂“拉頭鋤”,就是耪地打頭的人。一群人來到地頭,打頭的首先在一條壟上下鋤,接著是第二人、第三人,直到最后一個,陣形依次排開,成一條斜線。拉頭鋤的人騎著一條壟,左一鋤,右一鋤,左右都是生壟背兒,每一鋤下去,都得拉滿鋤。從第二個人開始,及后邊的所有人則全是一鋤半,也就是右邊耪滿鋤,左邊被前邊的人耪過了,只剩下了半鋤。因此,同樣是耪地,拉頭鋤的人要比所有人都要多賣力。當然,多勞也多得。當時農(nóng)村實行的是工分制。比如,出一天工,每個耪地的社員是10個工分,得給拉頭鋤的人記12分。小簸箕溝村全是山地,所謂種一坡,拉一車,打一笸籮煮一鍋。好的年景,一個勞動日也殺不了兩毛錢;遇到顆粒不收,還倒賠錢。即使這樣,每個人還是希望多掙幾個工分,至少農(nóng)忙時節(jié)能多得一點補助糧。比如,通常一個勞動日按10個工分算,給補半斤玉米,12個工分就多一兩。常言道,虱子多了也是肉,何況一兩糧食呢。不過想拉頭鋤得有個前提條件,那就是體格要壯實,有力氣,拉得動才行。

        拉頭鋤的是王米柱,力氣沒得說。他15歲扔掉書包開始務(wù)農(nóng),10年的磨煉,把他鍛造成了莊稼地的一把好手。無論干什么活計,別人沒有不服氣的。耪地是田里最累的活,王米柱卻干得如魚得水,玩似的輕松。同時他又是個精細的人,每件農(nóng)具到了他手里都很是講究。單說他的鋤頭,也是與眾不同,五尺半長的鋤桿被汗水浸漬得油光锃亮,手感細膩、溜滑。經(jīng)他改造過的鋤鉤彎度也合適,既抓地,又不至于吃地太深。一鋤下去,二指多厚的細土翻花作浪,絕不會傷害到禾苗的根系。同時,王米柱耪地的姿勢也很瀟灑,直著腰板把鋤扔出去,再殺下身子拉回來,一直一弓,張弛有度??瓷先ゲ痪o不慢,跟在后邊的人即使手忙腳亂,卻愣是攆不上。

        悠著點,拉恁快干啥?有人喊著王米柱。

        五米柱悶頭不語,只顧往前耪。轉(zhuǎn)山的長壟頭,已經(jīng)往返了好幾個來回,他還在前邊拉。這時就連隊長李棟也是滿臉大汗,腰酸腿軟,有點頂不住了。作為隊長,以前李棟是用不著親自干活的,他只是拿著和社員一樣的工具,到地里做個樣子就行了。自從村里來了工作組,情況就改變了。從鄉(xiāng)里派來的工作組是一男一女,他們的任務(wù),除了抓革命(組織社員學(xué)習,召開批斗大會),也促生產(chǎn),而且還親自下地和社員群眾一起勞動。如此一來,李棟隊長也就不可能袖手旁觀了。

        他招呼王米柱,說,行啦,又到昨天那時候了,耪到頭該喘口氣了。

        聽了隊長的話,眾人一下有了盼頭。就在這時,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現(xiàn)了——有人眼瞅著王米柱扔掉手里的鋤頭,脫掉了白背心,又旁若無人地把褲子也脫掉了。明亮的陽光下,整個人變得精赤條條,連個短褲也沒穿!一瞬間,叫人完全摸不著頭腦:該不是褲兜子里鉆進蛇去了吧?

        正揣測,突然,王米柱一個后仰躺在地上,兩只腳勾起地上的鋤頭,像一桿長槍似的耍了起來,仿佛在表演一種超人的雜技。

        眾人全看呆了。

        隊長喊了一聲:王米柱,你干啥呢?

        沒有回應(yīng),只見王米柱“嗖”地蹬飛腳上的鋤頭,一躍而起,哈哈地怪笑幾聲,整個人都不對了,眍眍著眼,目光陰森尖銳,聲音也不是他自己的了,口里“嗚嗚”地吹著氣。人們這才反應(yīng)過來,知道他是中邪了。

        在隊長的吩咐下,幾個人趕緊上前,試圖把衣服給他穿上。畢竟跟前還有好幾個年輕的女人呢!哪知王米柱不配合,他平時就是個有勁的人,中了邪就更是不得了。結(jié)果上前一個,撂倒一個;再上來,再撂倒。根本靠不了前。這時隊長發(fā)話了:都愣著干啥?多上幾個人!

        幾個男人一擁而上,像是劁一頭成年的公豬,把王米柱胡亂地壓在了身底上。地上的人一邊叫喊一邊掙扎,纖細的高粱苗被壓進土窩里,也全然不顧了,只合力壓住地上的人,撕撕巴巴,總算給他穿上了褲子。但是王米柱還在鬧。情急之下,不知道誰喊了一句:趕快把劉三太叫來!

        從經(jīng)驗上說,人一旦被某種具有神性的東西所迷惑,不僅會變得百般不可思議,而且還會生出各種邪惡的沖動,鬧得雞飛狗跳,天翻地覆,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意欲殺人放火,不可一世,甚至有用刀子剜自己肉的,有用繩子綁都綁不住的。不過,人類有一句話,叫邪不壓正。有些神靈妖孽往往懼怕那些不信邪的人。比如,在小簸箕溝村,那個大白兔最怕的人就是劉三太。

        劉三太是個40多歲的老光棍。他最拿手的,就是能整治那個能附人體的大白兔子。他有一根銀針,而且會摸,能在中邪人的胳肢窩或大腿根兒處摸出一個疙瘩來,死死掐住,用針別上。這時候,被附了體的人就會立刻跪地求饒:快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來了!這時候劉三太還要訓(xùn)斥上幾句,最后才擺出一副格外開恩的架勢,拔出針來。那中邪的人一陣恍惚迷離,便漸漸醒轉(zhuǎn)過來。確是神奇!

        值得說明的是,這種情況須是男人中邪,劉三太才有機會露上一手。若是婦人中邪,就得另當別論了。坦率地說,誰也不愿去找劉三太。好在那個大白兔子還有點自知之明,每次附了人體,這樣那樣地鬧騰一陣子,自己就覺得無聊了,沒趣了,用不著針扎,它也會主動離開。事后,中過邪的人,無非是四肢無力,像鬧過一場小病,渾身乏力,精神萎靡,其余并沒有任何損失。第二天,還是正常的一個人,該干啥干啥,依舊像過去那么活著。試想,一旦把那個老光棍找來,在全身各處摸摸索索地找那個疙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為此劉三太常常覺得沒有用武之地,每當聽說村里誰誰中了大白兔,他就會生出一種沒受重用的委屈,盡管嘴上啥也不說,心里卻沒少生過氣。他生氣也不用他,沒法用。

        現(xiàn)在王米柱中了邪,就自然用得上了。

        只是劉三太不在現(xiàn)場,沒出工。這個老光棍年輕的時候干活還行,甚至下過幾年死力氣。后來眼瞅著人過三十、天過午了,連個老婆也沒說上,就覺得干啥都沒意思,便漸漸活出一種吊兒郎當、破罐子破摔的勁頭來。這天上午,他還在山上和大伙一起耪地,下午感覺天氣熱得像下火,他假裝犯了小腸火,撒不出尿來,沒上工。他仰面躺在自家院里一棵柳樹下的陰涼地里,氣定神閑地輕擺著一把用牛尾巴做的蠅甩子,哼著老輩子的一支小曲兒,“蔥絲兒,姜絲兒,牛肉絲兒……”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被隊長指定的一個年輕人,飛奔下山。村子不太遠,就在山下。不一會兒,那個小伙子便喘著粗氣返了回來。山坡上,劉三太肩負著眾人的期望,被遠遠地落在后邊。

        出乎意料的是,劉三太的出現(xiàn),沒能帶來半點威懾。反而把王米柱刺激得哧哧一笑,當即就編了幾句順口溜,嘲諷劉三太:

        山下來個什么鬼,

        光蛋腦袋蛤蟆嘴。

        蒜頭鼻子老鼠眼,

        拐著一雙羅圈腿。

        哈哈……這不是劉三太嘛!

        王米柱的父親和劉三太是姑表兄弟,王米柱得管劉三太叫表叔。若不是中了邪,他絕不會這么糟蹋劉三太。

        眾人一聽,忍不住全樂了。只有劉三太繃著臉,沒笑。他似乎聽出了不大對勁兒,眉頭一皺說,不對呀,他中的不是大白兔子!

        其實,早就有人覺得蹊蹺。按說,以前有人中邪都是晚上發(fā)生的事,天黑了,地暗了,陰氣重起來,一些身微體弱的人才容易被妖孽之類的東西附體?,F(xiàn)在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時候跑出來附體迷人,而且迷的是一個火力旺盛的小伙子,這似乎不大對頭,至少不是大白兔子的風格。

        劉三太話音剛落,被人抓胳膊按腿的王米柱說話了:什么大白兔子,我是你黃爺爺!

        這下全明白了。王米柱中的是黃大仙,也就是黃鼠狼。這不禁令人一頓,甚至有點肅然起敬的意思。怎么說呢,過去他們只見過大白兔子迷人,現(xiàn)在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能迷人的神靈可以有很多,迷人的方式也相似。不明白的是,從老輩子說起,小簸箕溝里別說沒人中過黃鼠狼,就連影子也沒見過;現(xiàn)在竟然有了黃鼠狼,它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呢?

        人們一嘀咕,王米柱又說話了,聲音越發(fā)尖細而沙啞,像個女人:

        別嘀嘀咕咕的了,說了你們也猜不到!

        像是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

        劉三太命令道,沒有我猜不到的東西,你說!

        嘻嘻,我說了你能怎么著?咕嘟圈兒……我是從咕嘟圈兒來的。

        眾人聽罷,全被“圈”住了。周圍十里八鄉(xiāng),根本沒聽說過這么個地方。于是,在場的人全都動用了各自的智慧,像猜謎似的琢磨開了。

        有人說,他說的許不是蒙語呀?

        有人說,也可能是滿話吧?

        遼西地域,是蒙滿漢人雜居的地方,口語獨特而混亂。漢話中,許多詞語都是從蒙語和滿語中借用或演繹過來的。比如,管跑叫“蹽桿子”,把辨認說成是“掰扯”。字面上,你根本不知道“葉了蓋兒”指的是額頭,更不知道“菠蘿和碩”和“古魯板蒿”原來是地名。

        劉三太不以為然。憑借東游西走積累的經(jīng)驗,他知道,只要能附體的神靈妖怪,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都喜歡夸張,說大話,把草地說成森林,把土堆說成山峰。喜歡繞著彎子打比喻,本來是柳條筐,它說是“悠悠山”;本來是秫秸垛,它說是“節(jié)節(jié)屋”。甚至還都會編幾句詩。比如你問那只大白兔子住在什么地方,它能張口就來:

        我本住在青山上,

        寶宅名叫春草堂。

        白天小鳥叫枝頭,

        夜里美美入夢鄉(xiāng)。

        黃鼠狼也是。明明有人看見它騎著一只野兔,前爪抓住兔子的兩只耳朵在山上溜來溜去,被發(fā)現(xiàn)的人一糞叉子打過去,立刻棄兔而逃。后來附了人體,便謅詩一首:

        我乃山中一大王,

        騎著寶馬轉(zhuǎn)草場。

        忽然碰上一大將,

        順手給我一長槍。

        貌似還挺有文采的。可文采是文采,細想想,跟愛吹牛皮的人沒什么區(qū)別,純屬大忽悠。

        劉三太到底有點見識,他琢磨半天,突然靈感一現(xiàn)似的說道:

        知道了,它是從燒鍋圍子來的!

        王米柱“嘿嘿”一笑:這個沒毛的腦袋還挺聰明呢,本王正是從燒鍋圍子而來!

        劉三太的推測得到了證實,眾人順著他思路一想,這才恍然回過悶兒來:“咕嘟”指的是燒鍋,“圈兒”可不就是圍子嗎!

        這個劉三太還真是不白給。

        說到燒鍋圍子,有人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小聲嘀咕起來,說,這黃鼠狼肯定是跟著老余婆子來的!

        老余婆子就是燒鍋圍子人。

        她是昨天晚上被老程借到小簸箕溝來的。老程是公社下派到村里的工作組組長。最初他沒想要借老余婆子,想借的是余成業(yè)。余成業(yè)的父親過去開過酒坊,家有三套大馬車,雇了十幾個長工,日子紅火得十里八鄉(xiāng)都出名。他父親死后,余成業(yè)子承父業(yè),雖沒過上幾年好日子,后來倒比他爹還出名,成了當?shù)刂拇蟮刂鳌?/p>

        此時,全國上下都在開展憶苦思甜和大批判運動,上批走資派,下斗地富反壞右。遺憾的是,小簸箕溝不但沒地主,而且連個富農(nóng)也沒有。也許是村子太小,自古就是個靠天吃飯的窮山溝,也不配有個地主或富農(nóng)。沒地主和富農(nóng)倒好說,老程有辦法。被派下來之前,他是公社宣傳股股長,能寫會畫,很有一點藝術(shù)造詣。他親自動手,把生產(chǎn)隊的一個破點葫蘆加以改進,七拼八湊,便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一個特殊的模特兒,有胳膊有腿兒,青面獠牙,惡鼻子斗眼,一看就像個壞蛋。此外,這個人造的壞蛋還有個特點,就是可以隨意變換身份。老程用白紙做了兩頂不同的高帽,讓它是地主的時候,就給它戴上寫有“地主”字樣的高帽;再換上另外一頂,它就成了“最大的走資派”??芍^得心應(yīng)手,批斗起來特別方便。前段時間,老程把它立在生產(chǎn)隊的院子里,結(jié)合幾個老貧農(nóng)的憶苦思甜,已經(jīng)組織過幾次不同的批斗會。用老程向上級匯報的話說:“效果相當不錯?!?/p>

        后來,隨著大批判運動的不斷深入,上邊有了新指示。新指示是老方下的。老方是貧協(xié)代表,是公社下派到燒鍋圍子大隊的工作組負責人,雖說是個大老粗,但思想覺悟高,斗爭經(jīng)驗很豐富。他告訴老程,運動要不斷地深入下去,最好在本村挖出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這樣才最有說服力。老方的指示讓老程很為難。憶苦思甜好說,這么個窮山溝,大凡上了年紀的人誰沒吃過苦、受過罪?逃過荒的,要過飯的,還有一戶賣過孩子的,一調(diào)查,全問出來了。在前幾天召開的憶苦思甜大會上,都派上了用處。可要挖出個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就沒那么容易了。

        開始,老程試圖在劉三太身上做點文章。自從進入小簸箕溝之后,通過跟社員群眾普遍接觸,老程覺得劉三太這個人有點隔路,說話不好聽,喜歡抬杠,上工拖拖拉拉,外出還頻繁,動不動就到十里八鄉(xiāng)去走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這樣的一個人,如果往深挖一挖,說不定還真能挖出點什么事兒來。于是他白天按兵不動,晚上便帶著伊春紅在村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出了東家進西家,端著個小本子到處去挖劉三太的材料??赏趤硗谌ィ送诔鳇c奸懶饞滑的行為,劉三太這個人,不僅沒有一點反革命的意思,而且根紅苗正。據(jù)村里人講,他有個親叔叔還是八路軍,跟日本人干過仗,最后死在了敵人的刺刀下。如此說來,這劉三太還是個革命先烈的后代呢!為此,老程還批評了劉三太,說,這么大個事,在憶苦思甜會上你咋一句不提呢?劉三太說,我二叔當兵走的時候,我還穿開襠褲呢?,F(xiàn)在我都想不起他長啥樣了,我提他干啥?沒用。老程一聽就泄氣了,心想,這個雞巴人,好賴不知,真他媽隔路!

        老程只好向上級訴苦,說巴掌大個小簸箕溝,大人孩子全算上,才200多口人,倒不能說人少就沒有反革命分子,而是這個山溝里的人確實不行,沒有一個能干大事的人,活著好像是他們活著的唯一理由。冬天來了穿棉衣,夏天到了穿單衣;太陽出來干活,星星出來睡覺。死了往山上一埋,這輩子人就算過完了,甚至都體會不到什么是靈魂。想在這樣一個族群里挖出個反革命,也不是他們不想挖,能力差,沒有是真的!

        聽了老程的分析,老方也為難了。他說,那咋辦?實在挖不出來,就是借地主也得找個活靶子批,你總不能老是批那個點葫蘆吧?

        能借嗎?

        老方肯定地看著老程:你這話說的!凡是地主,都是貧下中農(nóng)的敵人,誰都有批斗的義務(wù)和權(quán)利。

        可不是咋的!老程痛悔地拍了一下腦門,這事怎么沒想到呢?我回去準備準備,過幾天來押人。

        幾天后,也就是昨天下午,老程親自帶上兩個民兵,到燒鍋圍子去借余成業(yè)。沒承想,余成業(yè)還真是挺忙的,已經(jīng)提前一步被別的村借走了。老程沮喪了,5里多地不是白跑了嗎?老方同情地說,那也沒法兒呀,你借人也得提前打個招呼呀。

        那時候,打個招呼也困難。村子里沒電話,平時大隊開會,都是派人送信。送信的人不用進村子,只往村前的山梁上一站,兩只手攏著嘴巴,沖著對面的山溝扯著嗓子喊:

        小簸箕溝的李隊長——明天上午,大隊讓你去開會呢,你聽到了嗎?

        若是得不到回應(yīng),就接著喊。直到對面的山洼里有了回應(yīng):

        聽到啦——

        那送信的人,才放心地轉(zhuǎn)過身去,往回走。

        老程突然靈機一動,說,那就把余成業(yè)的老婆借給我吧,說不定地主婆子比地主還惡毒呢。

        老方想了想,說,倒也是。

        于是,老程就把老余婆子借到了小簸箕溝。

        老余婆子60歲了,圓盤大臉,氣質(zhì)高貴,一雙裹出來的小腳,走路一搗一搗的,有點像踩高蹺。

        老余婆子的到來,給小簸箕溝帶來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氛圍。當天晚上,生產(chǎn)隊院子里掛了兩盞煤油馬燈,新擦了燈罩,新?lián)Q了燈捻兒,但還是不夠明亮。燈影之下,院子里的物體半明半暗,奇形怪狀,鬼氣森森,像是夢里的景致。全村的人差不多都來了。孩子們搶了最前邊的位置,盤著腿,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地上,個個都很興奮。大人們也很興奮。只是跟那個點葫蘆做的假地主不一樣,面對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人們很茫然,有點抺不下臉來,有的和老余婆子還挺熟,這怎么批?

        好在有老程坐鎮(zhèn),一切都按事先的安排有序進行。像所有的批斗會一樣,開會之前進行了預(yù)熱。為調(diào)動大家的情緒,伊春紅還指揮社員群眾合唱了一首歌。

        天上布滿星

        月牙兒亮晶晶

        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

        訴苦把冤申……

        這歌是前不久才被伊春紅教會的,還不是很熟。各種嗓音七長八短,到結(jié)尾才找齊整了,聽起來倒也鏗鏘有力。

        接著,就把老余婆子押進了會場。

        按著老程事先的意思(也是按著所有批斗會的慣例),開會時應(yīng)該把老余婆子兩手一背,綁起來批。他叫隊長李棟找一條小仔繩來。李棟去轉(zhuǎn)了一圈,空著手回來了,說隊里也沒有那么合適的繩子呀。老程不太高興了,他說,沒地主,我給你借來了,我總不能再給你去借一根綁地主的繩子吧?你這個雞巴隊長咋當?shù)模?/p>

        李棟隊長50多歲,脾氣不好,在村里說一不二,沒有不怕他的。但在工作組面前就不行了。他對老程訕笑著說,算了,不用綁也跑不了,就憑她那雙小腳,本來就大頭沉,能站到最后就不錯了。

        老程只好沉著臉默認了。開會時,他勒令讓老余婆子背著手,在前邊撅著,讓她交代剝削和壓迫貧下中農(nóng)的滔天罪行。事先指派的發(fā)言人,都對老余婆子進行了質(zhì)問和批判。這期間,伊春紅站在人群中,先后念了兩段語錄,并帶著全體人員喊了五遍口號??梢哉f,批斗會完全達到了預(yù)期的效果。老余婆子認罪的態(tài)度也比較積極,表示一定要悔過自新,有好幾次都流下了懺悔的淚水。會議剛結(jié)束,她便搗著一雙小腳癱在了地上。最后被兩個民兵架起來,頭頂滿天星斗,連夜送回了燒鍋圍子。

        這是昨天晚上的事。

        現(xiàn)在村里就有了黃鼠狼,那黃鼠狼是怎么來到小簸箕溝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嘛!不過,人們只是在心里這么想,誰都不敢把這話說出來。

        因為破譯了“咕嘟圈兒”就是燒鍋圍子,劉三太獲得了一種初步的成就感。盡管王米柱一再聲稱“你治不了我!”但眾目睽睽之下,劉三太卻不能就此罷手,他對著王米柱裝出威武盛怒的樣子,厲聲呵叱道: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動手啦!

        說著,他把前襟上別著的銀針抽下來,煞有介事地在光頭上蹭幾下,跟磨刀的原理一樣,為的是讓那根針更加尖銳、鋒利。然后他把那根針臨時性地別到前襟上。這時候,劉三太才正式動手,開始在王米柱的身上摸——試圖找到那個疙瘩是隱藏在腋下還是腿根兒。初時,劉三太剛一動手,王米柱就一激靈一激靈地躲,同時還用尖細沙啞的聲音笑,說是胳肢他,癢!笑了一陣之后,也許是適應(yīng)了,他便不再躲閃,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又像被撓到了癢癢肉,很舒服,很受用地享受著。享受了一會兒,又突然煩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劉三太:

        你要是能治得了本王,我就不會來了!費話少說,我要吃雞!趕緊弄去,不然我要大開殺戒了,把你們?nèi)颊溃?/p>

        情緒反轉(zhuǎn)得很突然,眾人立刻毛骨悚然。

        劉三太也就此罷手,坦然地說道,沒疙瘩!

        好像沒疙瘩就治不了黃鼠狼,這不是他的錯。

        其實,大凡附了人體的妖孽都會聽人氣兒,也就是見風使舵。劉三太的失敗,越發(fā)助長了那黃鼠狼的威風,它把王米柱操縱得更加狂躁,一再揚言,不給雞吃就殺人。

        在場的人束手無策,神情惶惑著。

        李棟隊長惶惑地看著老程,問他咋整。有點交官的意思。

        老程不吭聲。在事情的整個過程中,老程一直保持沉默。坦率地說,他不知道該說啥,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是公社派來的工作組,主要任務(wù)是抓階級斗爭,搞思想教育。按理說,他應(yīng)該旗幟鮮明地反對迷信才是。但老程也是個鄉(xiāng)下人,抽調(diào)到公社宣傳股之前,他一直在小學(xué)里教學(xué),當美術(shù)老師。他知道中邪和真正的迷信不是一碼事。書本上講,這是一種屬于生理科學(xué)范疇的奧秘,有專家解釋,說某些特殊動物有一種臊腺,能對人的大腦神經(jīng)起到干擾作用。究竟是不是這么回事,至今沒有得到科學(xué)的驗證,老程也說不清。但有件事讓他印象深刻,那就是他母親就被黃鼠狼迷住過。雖說不像王米柱折騰得這么厲害,但有一樣相同,就是非要吃雞不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絕不會相信,剛吃過飯的一個老太太,竟然以飛快的速度吃了一整只雞!而后才從那種邪惡的狀態(tài)回到現(xiàn)實?,F(xiàn)在,再次想起這事,老程已不是在學(xué)校里教孩子們畫畫的老師,他是公社派下來的工作組成員,總不能像眼前的社員那樣,想說啥就說啥。他蹲在一邊,卷了一根煙,抽著,像是在穩(wěn)定情緒,又像是在琢磨這個事兒到底應(yīng)該咋整。

        李棟隊長一直等著老程的指示。來工作組之前,小簸箕溝里的事都是由隊長作決定,工作組進村之后,代表著上層,代表方向,也代表著監(jiān)督與權(quán)力。李棟知道自己的權(quán)力打了折扣,在所有事情上,都會乖巧地征求老程的意見。見老程不表態(tài),李棟隊長又問了一遍:

        他就是要吃雞,你說咋整吧。

        老程煩躁了:吃什么雞!這山上有雞嗎?別叫他在這兒干擾生產(chǎn),去兩個人把他弄回去!他話里的意思很明白,言外之意就是:要吃雞,讓他回家去吃!在他看來,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這時候,王米柱反倒安靜了些。劉三太以為他好過來了,就想趁機賺回一點面子,厲聲說道:走,你要是敢跟著我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米柱從地上站起來,他哧哧一笑,又“嗚”地吹口氣,掄手就給劉三太一個大耳刮子。

        這未免突然,甚至有點好玩。

        劉三太尷尬了半天,很生氣,卻不能回個耳光打到王米柱臉上。他知道黃鼠狼借了王米柱的手打了他,他回過去卻打不到黃鼠狼,只能是王米柱受苦。

        走!回家給你殺雞去。

        他們家有雞嗎?

        倒是有幾只,可平時下個蛋老太太都舍不得吃。

        接著又嘟噥了一句,真他媽鬧心。

        這時候王米柱居然很聽話,他一邊走一邊叨咕:吃雞去啦,吃雞去啦!還穿著個掙開襠的褲子扭來扭去,那種得意忘形的樣子,活像個傻了吧嘰的半吊子。

        李棟隊長指定兩個年輕人,把王米柱送回去。兩個小伙子樂于從命。他們每人抓住王米柱的一只胳膊,像綁架似的絆絆拉拉地往山下走。劉三太扛著王米柱的鋤頭,拐著羅圈腿,黔驢技窮地跟在后邊。說不盡的荒誕,暫且不表。

        弄走了瘋瘋癲癲的王米柱,人們突然有些茫然,有點空虛??纯慈疹^,還是那么熱烈,溽熱的氣浪里,還得接著耪地,真巴不得再冒出個中邪的人來才好!那么一折騰,后半個下午就對付過去了。遺憾的是,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人們只能繼續(xù)耪地。山坡上沒人說話,只有鋤頭耪進地里發(fā)出的聲音,干澀、沉悶,細土飛揚……

        又到了休息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不那么毒辣暴曬。熱氣消散了些,山梁上有了縷縷的微風。人們坐在地頭上休息。男人有的抽煙,有的到附近一個小溝子里去撒尿。幾個年輕女人和男人拉開一些距離,坐在一起,她們不抽煙,手上也沒什么事可干,都不停地拉彈著上衣的前襟兒,把一股一股的小風扇進滿是汗水的前懷里,涼颼颼的,十分愜意。

        這時候,人們自然又想到了王米柱,說也不知道他吃沒吃雞,好了沒有。回想起他先前在山上的一頓折騰,眾人仍然唏噓不已。

        我還從沒見過,中邪還有脫了光腚鬧的。

        都說黃鼠狼專咬病鴨子,柱子那么壯實的人,咋會中邪呢?

        幾個年紀稍大的人,一邊抽著煙,一邊討論著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從經(jīng)驗上說,越是身體微弱的人,因為火力低,命力不旺,越是容易被某種邪氣所控制。

        又有一個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再壯實的人也有身子弱的時候,人要是晦氣上了身,就容易中邪。

        又有一個說,皮襖套皮褲,必定有緣故。叫我看,說不定是心走火了,一上午我就看他悶悶不語,打不起精神,心里就跟裝著什么事兒似的。

        王米柱心里的確裝著事。

        這事和昨晚的那場批斗會有關(guān)。

        昨天下午,老程帶著兩個民兵去燒鍋圍子借余成業(yè),本來點名叫王米柱去,他是村里的基干民兵,還是大隊的民兵排長。可王米柱卻拉了橫車,脖子一擰,說啥也不去。王米柱不去,是因為余成業(yè)是他大姨父,還是親姨父,他咋好意思去押自己的大姨父呢!王米柱不去,老程倒也沒有強迫他,只是恨鐵不成鋼地盯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伊春紅,好像是說:這個人你看著辦吧。

        伊春紅原名叫伊秋月,上中學(xué)時改成了伊春紅。她父親是從省里下放到縣城的老干部。兩年前,伊春紅在縣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鄉(xiāng)下的老家插隊,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由于積極上進,表現(xiàn)出色,她被公社抽上來,進了工作組。在王米柱眼里,這個來自城里的姑娘就像一位女神。她的長相,言談舉止,那一口城里女孩子特有的音調(diào),一顰一笑,一個眼神兒,對王米柱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染力。耪地時,王米柱拉頭鋤,伊春紅排最后,李棟隊長告訴她,只耪半條壟就行。伊春紅是個不示弱的姑娘,硬是跟大伙一樣,左一鋤,右一鋤,耪整條的壟。一條壟耪到頭,再掉頭往回耪,叫翻趟子。過去王米柱喜歡大翻趟,也就是說,如果10個人耪地,他首先耪到頭,往回返的時候,他會查出20條壟,在第21條壟上下鋤。有了伊春紅,王米柱總是翻小趟,往回返時,在第一條壟上下鋤。這樣,他就會和最后一鋤的伊春紅壟挨著壟。這么做,倒不是為了一次近距離的擦身而過,而是作為“接迎”,他常常在伊春紅的那條壟上搭一鋤。

        最初,伊春紅不明白怎么回事,像無意中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她咯咯笑著說,王米柱耪岔壟啦!后來知道是王米柱有意幫她,伊春紅對王米柱也漸漸有了好感:他面孔黝黑,眼睛不大,但鼻梁很高,眼窩很深,完全可以稱得上英俊。作為城里的知青和工作組員,在伊春紅身上,既有革命的鐵骨錚錚的一面,也有一個20歲女性的純真與善良。平時走路,她總像個成熟的男人一樣,傲慢地背著手作思考狀,可每當和人聊起天來,也是有說有笑,如村里女性一樣的庸?,嵥?,也單純。有一次,王米柱耪地的時候瞇了眼,她竟然用舌尖在他眼睛里舔了一圈兒,沾出了一個黑色的小沙粒,然后直唾唾沫,說王米柱的眼睛是咸的!這事讓王米柱對伊春紅更是好感倍增,終生難忘。

        那天下午,老程帶著兩個民兵走后,伊春紅把王米柱留在生產(chǎn)隊里,兩個人坐在草屋前的陰涼地兒里談話。平時,在伊春紅面前,王米柱就有點拘謹,談話還沒有開始,他的汗就出來了。好在伊春紅也是很熱的樣子,她用手絹一邊扇風,還不時地把手絹塞進衣領(lǐng)里去擦汗,后來索性把襯衫的第二顆紐扣也解開了。這樣一來,王米柱就更加不自在。他幾次不由自主在看到伊春紅脖頸下瓷一樣白潤的肌膚,心里就“酥” 一下,像過了電。他扭過頭去,不敢再看。

        伊春紅卻神情嚴肅。她用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批評王米柱不該臨陣后退,雖說地主余成業(yè)是他姨父,就是自己的親爹,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得和他劃清界線。為此她列舉了許多大義滅親、與家庭決裂的例子。總之就是幫助王米柱提高思想覺悟。

        其實,王米柱的覺悟還是可以的。平時他不善于在眾人面前說話,可在那兩次批判“點葫蘆”的會議上,伊春紅事先讓他發(fā)言,他就很聽話地發(fā)了言。也不是他必須得聽從工作組的吩咐,要是換了老程,就未必有這樣的效果。說不出理由,他對老程這個人的感覺有點復(fù)雜,他敬畏他的身份,卻討厭他的婆婆媽媽;佩服他的口才,卻討厭他那顆閃亮的金牙;特別是,每當老程帶著伊春紅挨家挨戶、半宿半夜去走訪,有時還在地頭上嘀嘀咕咕地研究什么事兒,王米柱就會生出一種無名的反感。

        伊春紅有個特點,口才好,特別能說。她時而和風細雨,時而鏗鏘有力,她目光灼灼,還偶爾揮一下拳頭,好像渾身上下都充滿著無窮的力量。她的語感,她的表情,全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實。王米柱的情緒被調(diào)動起來。伊春紅所說的,他都領(lǐng)會得很好,有好幾次讓他感覺到了心潮澎湃。在這次談話中,他不但檢討了自己的錯誤,還同意晚上的批斗會帶頭發(fā)言,控拆余成業(yè)剝削貧下中農(nóng)的滔天罪行。伊春紅很滿意,她激動地站起身來,以革命的名義,和王米柱緊緊地握了握手。

        沒想到,晚上的事情卻出了岔兒。在兩盞馬燈的照射下,被押進會場的人不是余成業(yè),而是王米柱的大姨田玉蘭!意想不到的錯愕中,王米柱差點打了退堂鼓。身邊的伊春紅趕緊在他胳膊上捏了好幾下,同時又轉(zhuǎn)過頭來,擠眉弄眼地鼓勵,甚至用凌厲的目光剜他,弄得王米柱熱血沸騰,像是被施了咒語一般,他在人群中霍然站起,動作有些過猛,又仿佛被自己的決定嚇到似的,他渾身哆嗦,聲音都顫抖了:

        田玉蘭!你這個剝削貧下中農(nóng)的地主婆子,我要批判你!

        只這么一句,后邊都說了些啥,過后王米柱自己怎么也回想不起來了。事實上,他所說的,無非就是批斗“點葫蘆”的那套話。只是不像沖著“點葫蘆”批得那么流暢。有好幾次,他都卡了殼??さ箾]關(guān)系,好在沒出錯。前段時間,有個大隊開批斗會,據(jù)說也是一個民兵排長,他帶領(lǐng)群眾喊口號:打倒劉少奇,保衛(wèi)毛主席!不知怎么喊反了,當時就被五花大綁起來,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王米柱不過是由于激動而卡了殼,當時伊春紅及時站起身,舉起拳頭,帶領(lǐng)社員高呼口號。這樣既救了王米柱的駕,又把批判會的氣氛推向了高潮??傮w上說,王米柱沒讓伊春紅失望,尤其是他的立場和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令人稱贊。

        批斗會結(jié)束后,王米柱回到家,誠實地回答了母親的問話。

        你真批斗你大姨啦?

        批了。

        田玉蘭最小的妹妹愣了半天,突然老淚縱橫,她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劈頭就打。

        你個沒良心的東西,要不是你大姨,你小時候早就餓死了!有誰斗還有你斗的?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嗎?

        老太太是個身體瘦弱的女人,患有氣管炎。她一邊咳嗽,一邊打著一邊哭。開始,王米柱像躲耳光似的,躲那個笤帚疙瘩。聽母親一罵,他索性不躲了,還鼓勵母親說,打吧,使勁打!

        說著,他自己也流淚了。

        王米柱的父親死得早,那年他在山上打石頭,放炮崩死的時候才28。此后,他撇下的一家老小,多靠王米柱大姨的接濟才度過了荒年。在這個家里,王米柱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都已出嫁到外村。如今25歲的王米柱還沒有說上個媳婦,家里只剩下他和一個老母親相依為命。這天晚上,王米柱守候母親半宿。直到她情緒穩(wěn)定了,不再哭著絮叨過去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他才離開母親,回到西屋里去。

        夜深了,窗外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人的聲息,院子里,有很小的蟲子在起勁地叫著。躺在炕上,王米柱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心里翻江倒海。有一會兒,他聽到母親似乎又在小聲哭泣,哭得他心煩意亂,他忽地坐起身,直直地瞅著窗外的黑夜,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道:

        程文貴,我操你個祖宗!

        不知道為啥,他罵的不是伊春紅,而是程文貴。

        第二天出工,王米柱一直像個悶葫蘆,臉色陰郁、灰暗。耪地時,他沒命似的捋著鋤桿,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歇著的時候,他不言不語,坐在一邊,用一塊石頭片蹭他的鋤頭。那種鉆心的聲音,旁邊的人聽起來就像吃了沙子,滿嘴牙磣。

        柱子,別蹭啦行不行?謝謝!

        王米柱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不說話。他目光空虛地瞅著對面的山峰。山峰之上,一只鷂鷹在翱翔盤旋,高遠蒼茫,只是一個黑點。

        這樣悶悶地過了一上午,下午他就突然中了黃鼠狼。

        這豈不是天趕人湊嘛!

        收工了。人們扛著鋤頭,三三兩兩往山下走去。不知什么時候,天空有了白色的勾勾云,一條一縷,輕盈,縹緲,宛如潔白的哈達。轉(zhuǎn)眼間,那些云彩就被即將落山的夕陽映得如同著了火,紅彤彤的,從西邊一直燒到了東邊。

        回到村里,有人回了家,有人惦記著王米柱好沒好,就扛著鋤頭直接朝著王米柱家走去,到了大門外,看見灰堆上有一堆雞毛,就知道王米柱家已經(jīng)殺過雞了。

        伊春紅跟在幾個人的后邊。她住的馮月英家和王米柱家挨著,是這墻那院,為此她把馮月英也叫上了。伊春紅之所以惦記著王米柱,是她對這件事自始至終都覺得蹊蹺。她是個無神論者,又是城里人,活到20歲還從沒見過這么詭異的事。在她看來,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她不相信所謂的中邪,而寧可相信是王米柱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

        進了院,一張小炕桌擺在當院里。王米柱的母親正在桌邊抺眼淚,嘴上還在埋怨著王米柱:背興鬼,我就知道他不是好美!

        老太太對面是劉三太,老光棍禿著腦袋坐在小板凳上,起勁地對付著手里的一只雞爪子。一抬頭,發(fā)現(xiàn)有人進了院,他趕緊放下雞爪,從地上站起來,奓著兩只手,抱歉地說:這也沒法讓你們呀!

        不用不用,你接著吃。伊春紅用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說,我看看王米柱什么情況。他人呢?

        這時候,王米柱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正常的人。他躺在西屋的炕上,像個傻子似的盯著房笆想事。本來他對山上的那場鬧劇全然不知,是表叔劉三太給他說了個詳細。一想到在眾人面前出了那么大的丑,不僅脫了光腚,連個褲衩都沒穿,這簡直就是罪惡,同時還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正覺得已經(jīng)沒臉見人,卻聽到院子里有人來了,而且竟然有伊春紅的聲音!他立刻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伊春紅已經(jīng)率先闖進屋里,王米柱臉上騰地像著了火,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一個騙腿下了地,好半天才找到眼皮底下的兩只鞋。

        屋子太小,六七個人站在地當中,幾乎是人挨著人。伊春紅斜跨一步,坐到了炕沿上。她看著王米柱:聽說你把一只雞全吃啦?口福不淺??!

        眾人笑起來。

        王米柱尷尬得直撓腦袋。

        有人問他現(xiàn)在什么感覺。

        王米柱不好意思地說,也沒啥感覺,就是渾身難受……說著,他還下意識地往自己的胳膊上看了一眼。他穿的是一件背心,兩只裸露的肩膀和胳膊上,有好幾道瘀了血的手印子,是他在山上掙命時不知留下了誰的指痕。

        頭次見黃大仙迷人,沒想到它這么厲害!

        屁話!不厲害能把一個大小伙子折騰得五迷三道嗎?

        柱子你想想,咋還惹到黃大仙頭上啦?

        人們一口一個黃大仙。好像那黃大仙就藏在跟前一個什么地方在監(jiān)聽似的,說話都特別謹慎,甚至還帶有一點討好的意思。

        伊春紅本來對這件事疑竇叢生,幾個人一口一個黃大仙,更是讓她心生反感,她輕蔑地掃了眾人一眼,說,什么狗屁黃大仙!我就知道有個黃世仁,他逼死了楊白勞,搶走了喜兒還奸污了她!他是個萬惡的大地主!你們說的這個黃大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有能耐你們把它叫出來我看看,我還真是不信那個邪!

        在場的人全被嚇了一跳。誰都知道,說鬼見鬼——這是遼西鄉(xiāng)下人的共識與禁忌。

        伊春紅說話的時候,馮月英不停地給她使眼色,有意打岔。伊春紅絲毫沒有領(lǐng)會她的意思,竹筒里倒豆子,把話說了個痛快。當時馮月英還為伊春紅開脫了幾句,說了一些“春紅沒見過這樣的事”“不知者不怪”之類的話。

        盡管如此,讓馮月英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兩天后,伊春紅被一只黃鼠狼折磨得不成樣子。事后人們回憶,正是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給伊春紅埋下了禍根。

        伊春紅中邪的時候也是下午。她和王米柱中邪差不多是在同一個節(jié)點上,他們中的是同一只黃鼠狼,形式也一樣,只是地點不同。王米柱中邪是在西梁,這次是在北溝。

        遼西人習慣以村子為中心,用不同方位加地形特征命名周邊的山梁和溝壑。所謂北溝,其實就是兩座山梁對峙形成的一條溝。很早以前兩座山的山根就是溝底,后來經(jīng)過長久歲月的雨水沖刷,漸漸形成一條陡峭的溝壑,越來越寬,也越來越深。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溝底下石頭縫里竟然冒出了幾脈細小的泉水,汩汩地流。從此這條溝就有了生氣,有了鳥,有了野雞,有了豬腳獾。幾丈高的溝崖上還住了一窩紅嘴鴨。夏夜里,青蛙的叫聲空靈、嘹亮。村里的牛羊倌到溝里飲牛、飲羊;孩子們在憋起的水坑里洗澡,撈蝌蚪;在山坡上干農(nóng)活的人們,可以隨時沿著一條偏道下到溝底,喝泉水,解手撒尿,都極其方便。

        這天下午,天空還是那么高遠,太陽還是那么毒辣。人們在山坡上耪地,腳下熱浪翻滾。誰也沒想到,一只看不見的黃鼠狼已經(jīng)潛伏在了附近。就在快要干完頭氣活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伊春紅不知什么時候脫去了身上的衣服,在后邊手舞足蹈,開始又扭又唱!

        在場的人全像中了槍子似的,突然一呆。幸虧有了王米柱中邪的經(jīng)驗,人們才立刻反應(yīng)過來。只是明知伊春紅中了邪,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明亮的日光下,伊春紅一絲不掛的身體像一道瑩白的閃電,耀眼眩目,似乎把整個山野都帶入到了一種蠻荒時代。在人們不知所措的注視中,這個原本明媚俊秀的女子,完全變成了邪惡的化身。她沒有絲毫的羞臊之感,反而像是在肆意調(diào)戲和羞辱著眾人。她眼神怪異,煞氣十足,又突然仰天獰笑,聲音奇怪而尖細地叫道:

        哈哈,我老黃又來了!

        面對這種比王米柱中邪更為尷尬、更為棘手的局面,李棟隊長不知該如何處置,他無措地看著老程。老程愣了片刻,突然責無旁貸地跑過去,試圖把伊春紅抱住??墒莿偟浇埃链杭t突然掄圓了雙臂,噼里啪啦,又打又撓。老程顧不得臉上挨了巴掌,一門心思想控制住伊春紅,又一次向她撲去,這時伊春紅輕松一閃,躲開老程,順著山坡撒腿就跑,同時還一邊獰笑,一邊尖叫:

        不跟你們玩啦,我要跳大溝!

        老程聽罷,趕緊去追。

        哪里追得上。老程本來就是個上身長下身短的人,屁股還大,走路下墜子,總像是要往下“坐”似的,跑也是。伊春紅高個兒,長腿,讀書時還當過學(xué)校的籃球隊員,就是在正常情況下,老程也很難追得上,何況有種邪惡的力量操縱著她。眼瞅著伊春紅兩腳像安了彈簧,直向山坡下的大溝奔去。在場的人無不大驚失色,她萬一跳進幾十米的深溝,后果不堪設(shè)想。就在這時,王米柱一溜箭步?jīng)_過去,以驚人的速度超過老程,在貼近溝邊只有兩米遠的危險時刻,單臂一摟,抱住伊春紅的同時,往后一仰,兩個人便仰面朝天摔到了地上。山坡上,所有的人都驚駭?shù)貜堉欤奶坪跻幌伦油T诹松ぷ友蹆骸?/p>

        就在王米柱和伊春紅摔倒的同時,老程也跑到了近前。他奓著兩只手,像捉鴨子似的按住了伊春紅。他告訴王米柱撒手,趕緊去找她的衣服!

        王米柱放了手,但人沒動。他怕的是老程控制不住局面,萬一鬧出個閃失,讓她跳進溝里就完了。王米柱只是沖著山坡喊了一聲:快把她衣服拿過來!

        此時,伊春紅像一條白色的大魚,在老程懷里狂抓亂撓,不斷掙扎,兩個人在地上打了盤。老程使盡全身力氣,同時很費勁地動用了各種技巧,還是被伊春紅掙得手忙腳亂。有好幾次,多虧王米柱及時幫忙,才沒讓伊春紅掙脫出去。

        山坡上的男人誰都沒動。馮月英和兩個年輕的婦女跑過來,拿著伊春紅的胸罩、內(nèi)褲和上下兩件外衣。她們在老程的協(xié)助下,七手八腳地忙。費了好大勁,才給伊春紅穿上衣服。可伊春紅并未屈服,她目光凌厲,又喊又叫,在地上摸爬滾打,抓胸撓地,語無倫次地說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幾個女人咬著慘白的嘴唇,竭力克服內(nèi)心的恐懼,死死地控制著伊春紅。誰也不敢和她對眼兒,只一個勁說,好的,黃大仙,我們都知道你厲害了,你走吧,求求你,別折磨她了。

        就在人們苦苦哀求的時候,天空驟然一暗,一團漆黑的鬧云頭遮住了太陽, 像濃煙似的翻卷攪動。沉悶的雷聲從西邊天際隆隆滾來。伊春紅渾身一抖,大叫一聲,不好!僵硬的身體立刻癱軟下來,在人們的注目中醒轉(zhuǎn)。她坐在地上,神情恍惚,癡癡地看著旁邊的人,問道:

        這是怎么啦?

        銅錢大的雨點落到地上,干燥的土地吮吸著水滴,隨后雨點越來越密,傾盆而下,同時夾雜著豆粒般大小的冰雹,劈頭蓋臉。毫無防備的人們來不及躲藏,也無處躲藏,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像落湯雞似的扎到一處,瑟瑟發(fā)抖。冰雹噼里啪啦落到地上,四處彈跳、飛濺;打在鋤頭上,發(fā)出金屬的聲響,一旦擊中某人的要害,就會聽到一聲抒情般驚駭?shù)募饨?。閃電光芒四射,像一把隨意揮舞的利劍,把黑云劈出幾道不規(guī)則的縫隙,幾秒鐘的靜止之后,一個劈雷在頭頂上“咔啦啦”一炸,仿佛天要坍塌下來一樣。在人們的感覺中,這不是在下雨,是天神在發(fā)怒。

        這場雷雨,連同伊春紅的中邪事件混搭在一起,像自然界里的一種機巧布局,給小簸箕溝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雨后的傍晚,太陽的光線從游動的云塊縫隙憂郁下來,濕潤的空氣中,小簸箕溝彌漫著濃郁的山村氣味。從暴雨中平靜下來的人們,沒人去關(guān)注西邊天空上那道五彩繽紛的彩虹。眼前揮之不去的,卻是伊春紅那一絲不掛的身影。許多人都在心里放大著自己的想象,以致臉熱心跳。想到老程和王米柱那兩個“最有眼福的人”,既艷羨又妒忌,心里仿佛充滿了無限的傷感與壓抑,極其復(fù)雜。

        最復(fù)雜的是伊春紅。聽著幾個姐妹遮遮掩掩卻活靈活現(xiàn)的描述,伊春紅仿佛在聽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當意識到自己確鑿無法推掉故事中的主角時,她驚駭?shù)乜粗T月英:

        你們說的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

        像王米柱一樣?

        差不多。

        王米柱中邪的時候,伊春紅雖然沒有靠前,但也沒有退卻。當時,在場的幾個女社員,全用雙手捂了臉或背過身去,只有她敢于直視著王米柱的裸體。坦率地說,要不是幾個小伙子七手八腳按住了王米柱,她就是親自上手也沒什么不可以!就在昨天晚上,他還和馮月英談到過王米柱赤身裸體的事,她說如果不是裝出來的,她寧可相信那是一種精神分裂,也不相信什么所謂的中邪??勺鰤粢矝]想到,現(xiàn)在這種不可思議的事竟然輪到了自己!而自己和王米柱畢竟不一樣。想象著自己的身體被那么多人一覽無余……那種無地自容的感受,除了她自己,絕不會還有誰體會得更為深切!

        她狠狠盯著馮月英:我也脫光了衣服?

        馮月英說,那倒是沒有!

        其他幾個人也趕緊附和著,說伊春紅沒有脫衣服。

        小簸箕溝的女人真好!她們見證了伊春紅赤身裸體的整個過程,同為女人,她們同情伊春紅的遭遇,也理解伊春紅的心理感受,出于女人的善良與羞澀,她們都異口同聲地否定了事實。

        伊春紅略有釋然,但馬上又鎖緊了眉頭。也許讓她無法釋懷的,并不是事情的過程與方式,而是事情的本身和性質(zhì)。這個來自縣城的女知青,這個口若懸河的工作組成員,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物主義者——在這個大有作為的火紅年代,心懷光輝燦爛的美好憧憬,放眼不可限量的榮耀和未來,她青春似火,豪情萬丈,無論如何想不到,她會遇到這種荒謬的事!這種心神錯亂的鬧劇,完全超出了她的經(jīng)驗和理解范圍,她找不到、也給不出半點合理的解釋!

        這個悲傷的晚上,村里所有的男人都避開了伊春紅。幾個姐妹走了之后,坐在馮月英家西屋的炕上,伊春紅心里百般糾結(jié),充滿著難以化解的矛盾。

        春紅,我跟你說,誰中邪都是這樣,好了就沒事了,萬事大吉,沒什么大不了的事!

        馮月英不停地開導(dǎo)和安撫著伊春紅,她語調(diào)輕松,理直氣壯,就是想讓伊春紅明白,這種事和她本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

        聽著馮月英苦口婆心般的安慰,伊春紅卻一句話不說,只是覷著眼睛想事兒。以前,她認為所謂的中邪不過是無中生有的事,只有鄉(xiāng)下人才能編造出的故事,只有愚昧無知的人才會相信?,F(xiàn)在她從來不相信的故事,卻成了活生生的事實:一只看不見蹤影的黃鼠狼,竟能控制和干擾一個人的精神系統(tǒng),并使之做出超越常人之外的荒唐舉動。這個來自城里的熱血青年,想象不出在她生活的現(xiàn)實之外,還存在著一個令人迷惑的世界:人與神互通,又和現(xiàn)實交織在一起——這樣的事情,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才會發(fā)生,又為什么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些念頭占據(jù)著她的思想,令伊春紅十分困惑,連最起碼的定義都說不出來。她意外地感到自己的經(jīng)驗不夠用了。

        對此,馮月英卻早已見怪不怪。她告訴伊春紅,在鄉(xiāng)下這樣的事一點都不新鮮。作為帶有一點恐怖的笑談,她把村里人中邪的事,說得有枝有葉。為讓伊春紅相信自己沒有說謊,她還扳著指頭說出了好幾個人的名字:小蘭她媽、老孫婆、我老舅母……別提啦,全中過!

        寧靜的山村,一片水墨色。馮月英點上了燈,在燭光燈影之下,這個30歲的婦女隊長,憑借小簸箕溝人的傳統(tǒng)觀念和見識,耐心地為伊春紅普及著鄉(xiāng)下民間有關(guān)中邪方面的各種知識。為保持語感的連貫流暢和生動有趣,她甚至不惜張冠李戴,夸大其詞。

        相同的遭遇,或許真的能抵消掉一點彼此的痛苦。聽著馮月英如數(shù)家珍的例子,伊春紅感到了寬慰,心頭的困惑和隱隱的恐懼漸漸消散,臉上終于有了一點笑容。

        雷雨三過晌。這是遼西地區(qū)的一句諺語。有時候還真靈。此后每到下午,小簸箕溝的上空便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一連下了三場雷雨。由于田間泥濘,隊里五天沒派工。老程不在,也沒像以往那樣組織社員開會學(xué)習,整個小簸箕溝沉入到一種安靜的休息狀態(tài)中。

        這幾天,王米柱一直沒閑著。也許性格內(nèi)向的人,往往會在心里保持著比常人更為強烈的自尊。自從被黃鼠狼附過體之后,王米柱覺得在眾人面前失去了面子,始終沉溺在一種陰郁的情緒里。雖說繼他之后,同樣的遭遇讓伊春紅成了更大的不幸者,但這絲毫不能減輕王米柱所蒙受的羞辱。他常常出現(xiàn)一種很奇怪的幻覺,總覺得有一只黃鼠狼躲藏在一個什么地方窺視著他。他思來想去,一種強烈的防范心理讓他突然涌出一個念頭:他應(yīng)該有一把槍!

        這種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迅速長大。于是他跑到10里遠的礦山機械廠,找到一個當車工的小學(xué)同學(xué),弄回一些零散的部件和材料。然后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年時代(那時候,他就是給伙伴們制作玩具槍的能手),憑借當年掌握的熟練技術(shù),沒日沒夜地鼓搗,終于做成了一支槍。需要說明的是,他這次做的可不是小時候那種簡簡單單的玩具槍,而是一把實實在在的火藥散彈槍。槍把、槍機、槍管和擊發(fā)裝置,樣樣都做得精致地道。重要的是,只要裝上火藥和鐵砂,它就具備了一定的殺傷力。

        王米柱不是不信邪的人。他從小就聽大人講過一些鬼神的故事,盡管很害怕,但又喜歡那些故事。成年之后,雖沒見過真正的鬼魂,他卻依然相信,世界上某些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xiàn)象是存在的。至少像大白兔黃鼠狼迷人這種事,他不但多次親眼所見,而且已深受其害。他同時也知道,凡屬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你越是害怕它,它就越是纏著你;當你善念迸發(fā),正氣凜然的時候,無論它道行多深,也會為之害怕與恐懼。退一步說,即使你沒什么過人之處,也讓它懼怕你手里的某一種利器。

        現(xiàn)在,他有了一支槍。有了槍,人的感覺就會膨脹。王米柱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設(shè)想:如果有人中了邪,他就會亮出他的殺手锏。據(jù)說不管是大白兔子還是黃鼠狼,附了人體的時候,就躲藏在百米之內(nèi)的某個地方,四腿朝天,它一彈腿,被附了體的人就說話,就折騰。有一次,村里一個女人中了大白兔,圍觀的人問它在什么地方。回說,別問了,你找不著我!有人還真是不信邪,來到院里四處尋找,最后發(fā)現(xiàn)房檐上掛著的一只柳條筐不停地搖晃,找根棍子一捅,一道白光“嗖”地上了房。回到屋里,中邪的人已經(jīng)蘇醒了。

        有槍就好了。王米柱想。它不但可以避邪,使自己不再遭受妖孽的羞辱,而且不管村里人誰再中了邪,只要能在百米之內(nèi)的什么地方找到那妖孽的蹤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他將毫不猶豫地給它一家伙!即使打不死,也不信它不害怕!

        這天下午,王米柱在院子里把一只鐵錘掄得叮當作響,為的是把一塊破鐵鍋砸成綠豆粒般大小的碎渣子,當作槍砂。他想試試他的槍。

        你這是砸啥呢?

        一回頭,是伊春紅站在他身后。

        同樣的遭遇,可以使人惺惺相惜,甚至會拉近彼此間的距離。乍一見面,兩個相互看過對方身體的青年男女,卻有著各自不同的感受??吹揭链杭t,王米柱突然手足無措,變得十分笨拙,臉紅心跳了好幾陣。相比之下,伊春紅對自己赤身裸體的事還一直蒙在鼓里,倒顯得很是放松。她到王米柱家來也沒什么正事。幾天沒出屋,就是想出來走一走,散散心。同時也想和王米柱就中邪這種現(xiàn)象作個交流,探討一下那種神秘魔力到底是怎么附到人身上的。聽說王米柱做了一把槍,看著眼前這個黝黑而羞澀的農(nóng)民,開始她還不大相信。信了之后又有點莫名其妙。她迷惑不解地看著王米柱,問他做槍干啥。

        想打獵嗎?

        也是,也不是。

        伊春紅笑著問:什么叫也是也不是呢?

        王米柱不會撒謊,支支吾吾地講述了他的意圖。

        坦率地說,如果不是有過一次相同的經(jīng)歷,伊春紅肯定會嘲諷王米柱幼稚可笑,甚至會認為他故弄玄虛。但現(xiàn)實已經(jīng)教訓(xùn)了她。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按照馮月英“說鬼見鬼”“禍從口出”的邏輯和經(jīng)驗,伊春紅掌握了一點有關(guān)中邪的常識,心里裝著一種莫測的神秘感,不再敢口無遮攔地狂言亂語。聽著王米柱把話說完,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心里想,既然那黃鼠狼能迷人,它就有超越于人的本事,難道它還怕你的槍不成?但是這話她沒說。

        她要看看王米柱的槍。

        王米柱順從地拿給她看。

        也許,槍這東西本身有一種天生的威力。伊春紅竟然不敢接到自己的手上,她只是盯著問:能打響嗎?

        伊春紅的疑問,調(diào)動起王米柱一種示勇般的情緒。他當即動手,熟練地往槍筒里裝上火藥和剛剛砸好的槍砂,在擊發(fā)裝置放好引藥,扣上保險。他找來一個玻璃瓶子,掛到院里一棵棗樹上。然后,他退到20多米遠的地方站定,端槍,瞄準,砰的一聲,瓶子碎了。

        伊春紅渾身一抖。她驚訝而肯定地看著王米柱,說,你還真行呀你!

        伊春紅不知道,在大隊組織的民兵訓(xùn)練和真槍實彈打靶中,小簸箕溝的王米柱每次都是第一名。

        在村里,工作組吃的是百家飯。除了光棍劉三太和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兩口之外,隊長給其他每戶人家都派了飯。一日三餐,每家管一天,挨家挨戶輪著來。老程不在村里這幾天,伊春紅沒像往常那樣到各家去吃飯,每頓飯都是在馮月英家里吃。

        馮月英是小簸箕溝最美麗的女人。她干凈、利落,人也善良(在小簸箕溝沒人不善良)。丈夫在部隊里當連長,她帶著一雙兒女在村里生活,既是軍屬,又是婦女隊長,算是名副其實的堡壘戶。工作組住進村時,伊春紅就被李棟隊長安排到了馮月英家里住。

        馮月英喜歡這個城里的姑娘,同時也把工作組住在她家里視為一種榮耀。平時她對伊春紅比對自己的妹妹還關(guān)心。伊春紅中過邪之后,渾身乏力,打不起精神,時而發(fā)燒,并伴有頭痛。為此,馮月英更是關(guān)愛有加,殷勤呵護。她認定伊春紅是被大雨激著了,便熬了紅糖姜湯水,侍候她驅(qū)寒發(fā)汗;而且每頓飯都不讓伊春紅出門,就在她家里吃。這幾天,她把家里平時舍不得吃的面粉搟了面條兒,臥了荷包蛋、小米飯、蕎麥卷……頓頓不重樣兒。

        這天晚飯,是玉米面酸菜餡蒸餃。為增加玉米面的柔韌性,還加了點榆樹皮粉。包餃子時伊春紅也上手了。她們一個搟皮,一個包餡。兩個女人正有說有笑在忙著,屋里一黑,門口突然闖進個人影。

        進來的人是老程。

        伊春紅中邪的那天傍晚,老程被公社召回去籌備三干會。他在單位里刻鋼板,印材料,書寫會標,忙了三天,又開了兩天會議。結(jié)束后,他本可以在家里呆上半天一夜,因為心里一直惦記隊友伊春紅,他還是步行十幾里山路回到了小簸箕溝村。

        幾天不見,老程像換了個人似的精神,一件新的米黃色短袖衫,新理的寸頭,平時粗野的絡(luò)腮胡子被處理得干干凈凈,以致刮過的皮膚看上去有些發(fā)青。

        這天晚上,老程在馮月英家一起吃了蒸餃。吃飯間,老程只字沒去觸碰伊春紅那個尷尬的話題。飯后,他叫上伊春紅一起去了生產(chǎn)隊,說是要跟她商量點事兒。

        以往這樣的情況常有。不是老程來找伊春紅,就是伊春紅到老程那里去,兩個人碰個頭兒,商量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每一次,都是老程走了,或等伊春紅回來,馮月英才睡覺。

        這天晚上,伊春紅回來得很晚。有一會兒,馮月英好像睡著了,恍惚聽見院子里有腳步聲,以為是伊春紅回來了。她到院里一看,只見大門口有個模糊的人影,一晃就不見了。

        馮月英不是膽小的女人。婆婆去世后,她一直帶著兩個孩子頂著三間房子住。像村里許多人家一樣,院子沒有大門,到了夏天,熱急了,就連房門也不關(guān),就那么四敞大開地睡在屋子里。怎么說呢? 小簸箕溝就是這么個地方,沒地主,沒富農(nóng),窮得沒有小偷小摸,甚至連個流氓也沒有——退一步說,就是有那種花花腸子的男人,諒他也不敢打馮月英的主意,她是軍屬。燒鍋圍子就出過這樣的事:一個外號火神的小伙子和一個未婚軍屬好上了,懷上了孩子,結(jié)果被定為“反革命破壞軍婚罪”,判了五年徒刑。有過這樣的教訓(xùn),誰還敢呀!總之,這么多年,馮月英從來就沒因為什么人而害怕過?,F(xiàn)在,眼瞅著大門口走出去一個人影,她只是納悶兒,半夜三更這是誰呢?

        她走出大門,四下里一看,黑咕隆咚的村街上一派安靜,啥也沒有。馮月英這才心里一緊,難道是活見了鬼不成?

        小簸箕溝生產(chǎn)隊有個很大的院。院里的房子不多,而且很散亂。朝南的三間正房,有兩間是草屋子,一間是倉庫。東邊依次排列的是驢馬棚、牛圈和羊圈。像隊里的院墻一樣,牛圈和羊圈的土墻,因為年久失修,早已殘缺不全。奇怪的是,圈里的牛羊可以撞頭、頂架,或為一只發(fā)情的母畜爭風吃醋,滿圈里瘋了似的相互追逐,但圈里的牛羊卻一只沒少過。為此,老程還跟李棟開過玩笑,說李棟這個隊長算是把小簸箕溝拿住了,別的不說,連牲口都這么老實。

        院子南側(cè),是一個長方體的積糞坑。靠西邊,還有幾間西廂房。北側(cè)的兩間是隊部,屋子里墩一口鍋,鍋臺連著炕。在那些寒冷的冬天,人們常常擠坐在火炕上(有人穿著鞋,把雙腳踏進燒熱的干鍋里取暖),沒活的時候談天說地;有活干,就等著李棟隊長來分工。平時這間屋子也是飼養(yǎng)員張合夜里喂牲口住的地方。張合家就住在生產(chǎn)隊旁邊,平時他幾乎不在這里住。他說這個院子邪性。比如,有幾次,屋子里用木棍架在墻壁上的煤油燈,眼瞅著就被一個無形的東西吹滅了;有一天半夜,他到院子里撒尿,還親眼看見一只碌碡滿院子骨碌。隊長李棟不信,曾陪著張合住過好幾夜,什么情況也沒有發(fā)生過。張合說那是因為李棟隊長能壓得住宅子。他還是不愿在隊里住,尤其是他搞了個瘸腿的晚老伴之后,他干脆把架在隊部墻上的小鋪蓋卷也搬回了家里。

        現(xiàn)在,老程住的是南側(cè)的一大間。這間房原來是十幾個孩子的教室。去年秋天,教孩子們語文算術(shù)的趙小蘭嫁給了一個外村人,再找不出一個合適的老師,孩子們就去了燒鍋圍子上學(xué),這房子便一直空著。老程來到小簸箕溝時,先是在老光棍劉三太的對面屋住了幾天,覺得各方面都不太方便,征得老程首肯后,李棟隊長便差人糊墻盤炕,這個大開間的屋子就變成了老程的宿舍,同時也是工作組辦公的地方。

        老程把伊春紅叫來,說要商量點事。因為他剛從公社回來,伊春紅還以為是“三干會”的事呢。但不是。老程說的是伊春紅中邪的事兒。他說了她怎么折騰,怎么要跳大溝,他又是在什么情況下抱住了她。在一種平靜的敘述中,夾雜著許多庸俗曖昧的下流話,他還很難為情地笑了笑,說,沒想到,你的身子可真是白啊……伊春紅早就驚駭?shù)孟胩幼?,卻又傻了似的怔在那里,好半天,她才聽見自己含含糊糊的聲音:

        這算什么呢……不可能,月芬姐說了,我沒脫衣服,你撒謊!

        老程拿捏著表情,笑了笑。

        不信就算啦。

        他似乎不想再說下去了。他仔細盯著自己的兩只手,伊春紅留在上面的體溫和那種肌膚滑潤的觸覺,似乎還在,并激發(fā)著他的想象……他覺得渾身燥熱,像有無數(shù)小蟲子在爬,難受得非把話說出來不可。

        要是不信,咱可以作個驗證,你那個地方……有手指肚兒那么大一塊胎記,紫色的……你說對不對吧?

        伊春紅頓時無語。但一切都明確起來。想象著老程的手不僅撫摸過她的身體,而且還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過某個他感興趣的地方……她一下子捂住了臉,又迅速站起來,看樣子似乎是要往門外跑。

        老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冷靜點,注意影響!

        就在這時,啪的一聲,一塊土坷垃落在地中間的桌子上,碎塊飛濺。屋里的兩個人同時被嚇了一哆嗦。老程半天轉(zhuǎn)過神兒,他拿起桌面的手電筒(自來水筆、筆記本、手電筒、雨傘和草帽是工作組具有標志性的物品),來到門外,又繞到房后的窗外,用手電筒到處亂掃,對著墻角旮旯仔細照。鬼都沒有。

        十一

        幾場大雨,改變了山野的模樣。陽光是明媚的,天空是清澈安詳?shù)?。土地把所有的水分都吸了進去,各種植物都挺起了不同的枝葉和腰桿。綠的世界中,婆婆丁率先開出了小向日葵般的花朵,在微風中搖曳。田里的玉米高出了足有兩寸。一切都是在變形,變成令人愉快的模樣。

        拉頭鋤的還是王米柱。不同的是,上山的時候,他除了扛著鋤頭,還挎著那支火藥槍。這樣的一種扮相,混淆了他的身份,看上去不倫不類,有點滑稽。

        劉三太知道王米柱的用意。就在王米柱鼓鼓搗搗制作這把槍的時候,他就給王米柱潑過冷水。他說槍這玩意兒辟邪是辟邪,但有時候也走邪,弄不好就會捅婁子!為此,他還有名有姓地舉了幾個例子。說早些年,張營子有個叫二桿子的人,好打獵,整天背著一桿洋炮在山上轉(zhuǎn)。有一次,他眼瞅著一只狐貍跑進樹林里,他追進去找了半天,看見那只狐貍蹲在一個土包上。他一洋炮轟過去,結(jié)果打死的卻是一個正在拉屎的羊倌。柳條溝也有個打獵的,他一槍打住個兔子,兔子沒死,在地上不停地轉(zhuǎn)圈兒,忙亂中,他倒過槍來,掄起來就是一槍托,他忘了他拿的雙筒槍,就在這時槍走火了,結(jié)果自己要了自己的命!說到這兒,劉三太把一口痰在院子里射出老遠,他看著王米柱說,張文瑞的事你可知道吧?

        張文瑞是燒鍋圍子人,前幾年大隊組織民兵訓(xùn)練,打靶。他把槍背回家里,沖著弟弟開玩笑,命令他舉起手來,作投降狀,說,不老實我斃了你!弟弟大義凜然,一拍胸脯說道:開槍吧,共產(chǎn)黨員不怕死!結(jié)果他一槍就把弟弟斃了。可憐的小家伙當時才10歲。讓所有人不明白的是,本來經(jīng)過嚴格檢驗的一支空槍,槍膛里竟然有了子彈!

        對于這些例子,王米柱不以為然。他說,三叔,再快的刀也不會自己去殺人。你放心,槍也一樣。

        不管怎么說,有了這支槍,讓王米柱感到膽壯,同時還有一種很特別的冒險味道。有一天,那種幻覺又出現(xiàn)了:他總覺得有一只黃鼠狼躲在附近的一個什么地方窺視著他。趁歇息的時候,他提著槍到周邊去轉(zhuǎn)悠,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在草棵里蠕動。一聲槍響,把那小東西打得蹦了兩個高兒,又摔到地上。很遺憾,原來是一只普通的兔,尚未成年。不過,作為一次意外的收獲(雖說當時就被表叔劉三太要了去),還是給王米柱帶來了愉快。在人們的贊嘆聲中,他突然想到了伊春紅:要是她也能看到這一幕就好了??梢链杭t不在。他悻悻地覺得,這只兔子死得毫無意義。

        晚飯后,王米柱來到馮月英家。他沒什么事兒,就是想探聽一下伊春紅的情況,卻不好意思直說,一進門,便奔著水缸去了。那意思是,看看馮月英家的水缸里有沒有水。

        小簸箕溝吃的是井水。村里只有一口井,位于村子中間的一處坡底下。全村30多戶人家,這一戶,那一家,羊拉屎似的,沿著一條山溝排列著,從東到西有二里地。這種分散布局的優(yōu)點是肅靜,私密性好,比如哪家兩口子打了架,即使罵了袓宗,動了手腳,別家也往往聽不到;缺點是吃水費勁,特別是住在村兩頭的人家,每挑一擔水,來回二里地。王米柱和馮月英家住在村子中間,離井不太遠,挑一趟水,只需往返一道100米的漫坡。可無論遠近,從井里打水卻是同樣費勁的。井口上用石條支一架轆轤,你得把30多斤重滿滿一斗子水,從八丈多深的井底一圈一圈搖上來。倘若搖到半道力氣不夠,或一個不經(jīng)意失了手,那水斗子就會突然下墜,重力加速度,帶動轆轤飛速逆轉(zhuǎn),如紡車一般越轉(zhuǎn)越快……這時,倘若躲閃不及,被瘋了似的轆轤把打個跟頭是小事,一旦栽到井里就壞了。特別是在冬天,井臺上全是冰,一層一層地增高,踩在冰包上用力搖轆轤的危險系數(shù)就更大。因此,在小簸箕溝,挑水大多都是男人的事。只有萬不得已,女人才會去挑水。好在村里挑水都集中在早晨和晚上,井邊上總能碰上挑水的男人,無論碰上誰,都會把搖上來的兩斗子水先倒進女人的水桶里,讓她挑走。有的干脆挑起那擔水直接送到女人的家里。

        這些年,馮月英的男人不在家,王米柱沒少給馮月英家挑過水。一是兩家離得近,二是王米柱仁義,又是個有力氣的小伙子。每次在家門外碰上馮月英挑著水桶從院里出來,他就會把馮月英的扁擔要過來,朝著坡下的水井走去。若是遇到下雪下雨天,道滑,不用碰上馮月英,王米柱就會擔著自家的水桶直接送上門去。有時挑一趟,有時挑兩趟,直到把馮月英家的水缸灌滿為止。這件事讓馮月英很感動。作為回報,她則沒少幫助王米柱的母親做針線活,甚至王米柱腳上穿的納底鞋都出自馮月英之手。與此同時,王米柱則成了擁軍擁屬積極分子,還受到過公社的表彰。

        王米柱看了看,馮月英家的水缸是滿的,便不由自主地往西屋門口瞭了一眼。這個不經(jīng)意的舉動,被從東屋出來的馮月英一眼逮了個正著。

        我說米柱,你是想看看二嫂子的水缸有沒有水啊,還是惦記著春紅回來沒回來?馮月英笑盈盈地看著王米柱。

        一句話,把王米柱問得滿臉漲紅。

        在村子里,如果沒親沒故,在稱呼上就只論年齡。馮月英從外村嫁到了小簸箕溝,王米柱就管她叫二嫂子。嫂子和小叔子可以開玩笑。馮月英性格開朗,快言快語,不僅愛開玩笑,人也精明,尤擅察言觀色,用她自己的話說,看著一只雞蛋,我就能辨出里邊的雞雛是公是母。

        馮月英的話還沒說完:米柱,有個事兒我得跟你說說,你可別怪二嫂子說話不好聽。

        王米柱似乎已經(jīng)明白馮月英要說什么了,但他還是認真地說,沒關(guān)系,你盡管說。

        你對伊春紅好,我早就看出來了。但好是好,你可千萬別往別的地方想。人家是城里人,是工作隊的,咱是個農(nóng)民,差著十萬八千里呢。你要是陷進去,一旦愛上她,那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到頭來,苦的可是你自己。

        別瞎說了,我哪有那個想法。

        王米柱矢口否認。不是自尊,不是嘴硬,也不是害羞,而是他對伊春紅的感覺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他喜歡她,卻不敢接近她,同時又夾雜著一種不好解釋的煩悶。真實的情況就是這樣,這能說是愛嗎?

        得了吧。馮月英哼了一聲,嘴角微笑著說。接著話頭一轉(zhuǎn),她說,讓我看啊 ,伊春紅能不能回來還不一定呢。

        老程把伊春紅叫走的那天晚上,她回來的時候,馮月英已經(jīng)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覺。她恍惚聽到院里有腳步聲,來到外屋,伊春紅正好走了進來。

        春紅回來啦?

        嗯。

        是老程送你回來的嗎?

        伊春紅沒回應(yīng),一扭身進了屋。

        馮月英疑惑了。她站在西屋門外:

        春紅,你沒事吧?

        半天,屋里有了回聲:月英姐……你不夠意思!

        馮月英嚇了一跳,趕緊推門進去。屋里黑著,她點亮了燈。只見伊春紅倚著炕沿站在地上,捂著臉。

        馮月英問她怎么回事。

        你為啥不跟我說實話?

        馮月英還是不明白。

        那么丟人的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說著,便捂著臉哭了。

        馮月英明白了。所有人都沒好意思向伊春紅道破的真相,卻被老程給捅了出去。不用說,知道自己的身體被那么多男人過了目,對伊春紅來說,無疑是一種災(zāi)難性的打擊??薅际禽p的。

        那天夜里,馮月英好說歹說,把開導(dǎo)寬慰的話一直說到凌晨。伊春紅又繼續(xù)哭了一會兒,才漸漸平息。讓馮月英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伊春紅還是收拾了背包,飯都沒吃,只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為啥走了呢?王米柱不解地問。

        馮月英說,肯定是害臊了,覺得沒臉見人了唄。

        她中邪脫衣服的事,你沒跟她說?

        馮月英瞟了一眼王米柱,語調(diào)柔和起來。我說兄弟,你可真是個傻子,自從認識你之后,我覺得你咋啥事兒都不會轉(zhuǎn)個彎呢?別的我就不說了,就說伊春紅吧。別忘了,她光著身子的時候,你還抱過人家呢。我要是告訴了她,那天下午她還能好意思上你們家去嗎?

        王米柱的臉又紅了。

        那……老程跟她說這事兒干啥?

        馮月英一臉認真:我說的就是?。】匆部戳?,抱也抱了,得了便宜,偷著樂去得了。挺大個老爺們兒,管不住自己的舌頭,還想表表功是咋的?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

        十二

        老程不快樂。伊春紅走了之后,誰也沒看見他笑過, 也沒和社員一起上過山。他先是和李棟隊長一起傳達了公社的“四干會”精神;接著又組織社員開了一場批斗會。

        這一次批斗的是余成業(yè)。伊春紅不在,批斗會全是他一手操辦的。其實那個年代的批斗會都差不多,好組織。這一次,到底讓李棟找來了兩條像小拇指般粗細的繩子,他親自動手,把余成業(yè)兩只胳膊一背,五花大綁,又拴了兩個犁鏵子,掛在余成業(yè)的脖子上,又按著他的腦袋,讓他低頭,再低頭!結(jié)果余成業(yè)的腦袋差不多扎在了褲襠里,兩個小時的批斗過程中,他自始至終就這么撅著。

        余成業(yè)是個大個子,60多歲,有幾次他渾身哆嗦,雙腿一軟癱倒在地上。隊長李棟覺得差不多了,但老程卻說他裝死,勒令民兵幾次三番地把他從地上揪起來,繼續(xù)批斗。會議快結(jié)束的時候,老程走到余成業(yè)旁邊,作了總結(jié)式講話(其實也就是一些套話)。他號召社員群眾要把對地主階級的仇恨化為力量,努力生產(chǎn),用更多的糧食支援國家;同時正告余成業(yè),在強大的無產(chǎn)階級專政面前,要低頭認罪,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夾著尾巴做人,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老程說一句,還轉(zhuǎn)頭問一句:

        余成業(yè),你說是不是?

        余成業(yè)說,是!

        大點聲!

        余成業(yè)一哆嗦:是!

        接下來,老程一句話還沒說完,余成業(yè)就高著聲地說了一個是!

        老程一怔,歪著腦袋,看了余成業(yè)半天,突然惱怒地說,是你媽!

        說著,他還揮手給了余成業(yè)一個大耳光。

        當時所有的人都愣了,想想余成業(yè)的錯誤也不大,就是搶話了,說早了,都覺得老程這個耳光打得有點急躁,甚至多余。

        就是這次批斗會之后,余成業(yè)一頭扎到炕上,病了三個多月,突然兩腿一蹬,留一個意味深長的露齒獰笑,死了。死了就死了,很正常。在此之前,龍頭山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仁麻子,就是被小火旺村借去批斗時,用繩子沾上涼水活活抽死的。那個年代,死個地富反壞右算個啥呀!罪該萬死,死有余辜。用黃土一埋,讓他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就是了。這是題外話。

        那次批斗會,王米柱沒參加,老程也沒找他。上次批斗老余婆子時,雖說王米柱作了批判發(fā)言,但事后知道劉玉蘭是王米柱的親姨,老程還是作出一個決定。他告訴隊長李棟,給工作組吃飯的事,王米柱家就免了。當時伊春紅有些不解,說,王米柱人不錯,是個可以團結(jié)并能發(fā)揮積極作用的對象,挺可靠的,這樣不好吧?老程不那么看,他說,王米柱可靠,他媽可靠嗎?階級斗爭殘酷無情,來不得半點麻痹大意,頭腦里必須時刻繃緊這根弦才行。說到這里,他還拍了拍伊春紅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春紅啊,你還年輕,前途無量,得好好鍛煉呀。

        這事王米柱不知情。前兩天李棟隊長告訴他,說,跟你說一聲,工作組快輪到你家吃飯了吧?老太太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從現(xiàn)在開始,工作組的飯就不用你家管了。為此王米柱還了怔了一下說,我媽的身體挺好的呀?李棟隊長含糊其詞地說,好不好的也算了,不管飯,還少搭點。這話倒不假。工作組在社員家里吃飯,每人每天付給六兩糧票六角錢,而每戶人家總是想方設(shè)法,把家里最好的飯菜做給工作組,確實得倒搭錢。社員們之所以不計較,是因為這件事關(guān)乎到一種政治榮譽,如果是“四類分子”,你想搭錢還沒這個資格呢。但轉(zhuǎn)念一想,王米柱還是想通了,不管就不管吧,這倒省去了許多麻煩。別的不說,工作隊有個習慣,每次吃飯前,都要先站在地上,對著毛主席像背一段最高指示,才上炕吃飯。他們背,王米柱就得跟著背。每當如此,不知道是靦腆還是怎么回事,他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而且,現(xiàn)在伊春紅走了,剩下老程一個人,說實話,王米柱還真是打心眼里不愿侍候他。

        那天晚上,聽說隊里要批判大姨夫余成業(yè),王米柱鐵了心不露面,他和母親坐在屋子里,誰都知道天黑了,誰也沒點燈,母子倆一聲不語。一種無話可說的沉默,讓王米柱心煩意亂,難以承受。他無所事事地來到在院子里。昏暗混沌的夜空中,繁星璀璨。山村的夜晚,一點風絲都沒有。從生產(chǎn)隊傳來的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又忽然歸于寧靜,靜得空虛。他立在院子里,無著無落。那天晚上,作為農(nóng)民,王米柱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孤獨。

        十三

        伊春紅是個可塑性很強的姑娘。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她便完成了一次自我修正,猶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她在日記中寫道:快快醒來吧!革命豈能做逃兵,真金要在火中煉!個人的得失何所懼,革命斗爭需要你,小簸箕溝火熱的生活需要你!

        這天下午,她搭乘工作隊長老方的吉普車從公社回到大隊,又從燒鍋圍子回到小簸箕溝。那種風塵仆仆、容光煥發(fā)的狀態(tài),好像不是步行了3公里山路,而是做了一場精神體操。當她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由于深感意外,馮月英的話都說錯了:

        春紅,你怎么回來啦!

        怎么,月英姐不歡迎我?

        眼前的伊春紅,似乎比原來還開朗,而且很細膩。她在縣城給馮月英買回一雙涼鞋;還沒忘記給馮月英兩個孩子帶了兩盒彩色蠟筆和一包螺絲糖。這天晚上,兩個女人有說有笑,似乎有說不盡的話題。后來還是馮月英怕伊春紅太累,溫了半鍋水,用一個大盆端到屋里,讓伊春紅好好洗洗,趕早休息。

        第二天,不顧馮月英的愛憐和勸說,伊春紅還是扛著鋤頭上了山。她重新被一種生活的激情鼓舞著。

        小簸箕溝村200多畝莊稼,全是山坡地,根據(jù)不同的土壤和環(huán)境,分別種了高粱、玉米、谷子、蕎麥,還種了一部分黑豆(那時候的黑豆人不吃,主要是做成豆餅,在農(nóng)忙時犒勞隊里的牲口,否則它們干活沒力氣)。這些不同的莊稼,從開鋤到收鋤,斷斷續(xù)續(xù),差不多得耪上一個月。伊春紅的突然出現(xiàn),把許多人帶入回憶——那是一種很不好意思的回憶。不知道伊春紅是超脫了自己,還是她自己感覺那已經(jīng)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一入人群,她便顯得輕松自如,甚至有點大大咧咧。她和每個人都打了招呼??吹酵趺字鶗r,第一句話就是:你該理發(fā)了。發(fā)現(xiàn)王米柱帶著那支火藥槍,她笑了笑,說,這下可真像個民兵排長了。還問他打到了什么東西沒有。王米柱很想告訴她,他打死過一只兔子。然而他說的是啥也沒打到,而且騰地紅了臉。

        老程仍然沒上山。這天他和李棟隊長在大隊開了一天會?;卮鍟r,半道遇上了雨,兩個人全成了落湯雞。這天工作組正好輪到在李棟家吃飯,為了“驅(qū)驅(qū)寒氣”,李棟竟像變戲法似的蹾到桌上半瓶散白酒。老程一看就樂了。在這方面他和李棟對脾氣,彼此都喜歡喝一口兒。當時的年代酒憑票供應(yīng),一般人想喝也買不到。李棟的弟弟是礦工,每月可憑票買到兩斤保健酒,因此李棟偶爾也能解解饞,老程算是沾了光。純糧燒酒提振了他的精神,讓他從酒杯里想到下鄉(xiāng)蹲點的寂寞和清苦,他幾次建議伊春紅也喝上一盅。被伊春紅婉言推辭之后,他和李棟隊長你一盅兒我一盅兒,很快喝了個瓶底朝天,還有點意猶未盡。

        從李棟家出來,空中飄著麻酥酥的雨絲。

        路過生產(chǎn)隊時,老程叫伊春紅進去坐坐,要跟她說說最近的工作。伊春紅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去了。老程畢竟是組長,蹲點結(jié)束,萬一給她留下幾句不好的鑒定,什么入黨考驗,有待提拔,以及在小簸箕溝吃的苦、受的累,豈不前功盡棄,全都白廢了。

        老程點上燈。伊春紅走進屋,坐在桌前的一條板凳上。老程開始說工作,什么“三干會”,批斗會,還有最近一個時期的主要工作安排。他慢聲慢語,東拼西湊,拉拉雜雜一大堆。然后才話題一轉(zhuǎn),說道: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伊春紅怔了一下,笑著說,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我就說嘛,中了一回邪就退縮了,春紅不應(yīng)該這么膽小脆弱。

        伊春紅似乎想到了什么:

        中邪的事,你也信嗎?

        老程呵呵一笑。我早就信了,而且科學(xué)也信。他不無賣弄地說,其實,這種事屬于生理科學(xué)。只是現(xiàn)在的科學(xué)很落后,還不能完全說清楚它。

        簡直無法想象……她低垂下頭,一種夢魘般的感覺回到心上。

        算了,這事咱不討論了。

        老程坐在對面的炕沿上,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方桌,桌上放著一盞扣著玻璃罩的煤油燈。他在燈的另一邊看著她:有個事兒,我想問問你。

        什么事?她抬起眼,好奇地看著他。

        你回家,是因為生我的氣嗎?

        沒有……伊春紅低下頭,咱換個話題吧。

        是呀,你能回來,就說明那已經(jīng)是另外一回事了。老程站起來,像是沉思著什么,在地上踱了幾步。突然,他用前懷貼住她的后背,把雙手環(huán)在她的脖頸上。她渾身一抖,縮著脖子想站起來。他的手臂壓住她肩膀,隨著她的用力而加力,很有分寸,近乎愛憐般地把她挽留在原來的位置上。

        別這樣……

        老程不說話,把嘴湊到她的耳朵下邊親吻了一下。同時兩只手挺進她的衣領(lǐng),接著是胸罩,并繼續(xù)下探,很嫻熟,一點都不笨拙。直到兩只手心一滿,便雙雙地掌握了她。她的身體像電擊般一抖,縮成一團。

        不要這樣,這樣不好……她急促地呼吸著。

        這樣挺好!他的手歡愉起來。

        隔著一層衣服,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背,試圖鉗制住它們那種邪惡的歡樂。最終,卻因為沒有成功而索性放棄。

        ……行了行了,到此為止。

        他堅持著自己:這怎么可能。

        她又掙扎起來。哎呀行了,讓人看見。

        鬼都沒有。

        屋外的夜晚和諧而安詳,雨大了些,淅淅瀝瀝的聲音,把整個山村襯托得更加靜謐。這樣的一種景況和氛圍,似乎是在有意慫恿他把事情做下去。她還在掙扎。他放她站起來,卻依然滿把滿攥地把她控制在懷里。與此同時,一股野蠻的力量裹挾著她,一步步朝著目的地移動。

        你怎么能這樣!

        我也不知道,就當我是中邪了吧。

        求你了,別這樣,這樣不好。

        他有點不耐煩:我說你人咋這么麻煩!

        你瘋啦!

        還沒有。

        他的確很淡定,像挪缸似的推動著她向著目標移動。轉(zhuǎn)過桌角時,他平靜地吹滅了桌上的燈。

        屋子里一黑,人就像沉入到了深淵。伊春紅的掙扎激烈起來。這時,什么東西咣咣響了兩下,聲音很近,又突然歸于寂靜。兩個人本能地放開手,同時在黑暗中愣住,誰也沒有說話。根據(jù)發(fā)出聲響的方位判斷,像是有人在拍打窗戶。老程保持著鎮(zhèn)靜的態(tài)度,等待那聲音再次響起……

        但沒有。除了雨聲,外邊沒有任何聲響。沒有驚鳥,沒有蟲鳴,連一聲給人壯膽的狗叫都沒有(村里的狗在幾年前就被上邊下令,全部打死了)。黑暗中,老程熱血一涌,也許是酒精壯了他的膽,也許是這種嘲弄般的打攪激起了他的憤怒,不管是人是鬼,都必須看個清楚!他沒有點燈,摸黑來到門口,順手抄起了門后的一把鐵鍬,拉開門閂破門而出,一股攜帶著雨點的涼風撲面而來,一片黑暗的夜幕里,什么也沒有。

        想到那拍打聲是從后窗發(fā)出,他決定繞到房后去看個究竟。就在他轉(zhuǎn)過房角時,對面立著一個黑影,仿佛正在等著他。

        他悚然一怔,本能地喊了一聲:誰!

        槍響了。

        整個山村為之一震。

        那個黑影依然站立不動,像是有意觀看著地上的人捂著臉像抽筋似的滾來滾去……然后才轉(zhuǎn)身離去。

        那個夜晚,小簸箕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喧囂。

        十四

        老程沒有死。除了一只被打爛的眼睛不可救藥地被摘掉了,臉上只留下幾粒永遠取不出來的黑色鐵砂——他成了一個永久的麻臉。玉米柱在家里束手就擒。最終以反革命傷害罪被判處無期徒刑。當時,假如有人能證明王米柱的供詞是真的,也許他就不會判得那么重。但在那個靈魂扭曲的年代,像許許多多的真相一樣,卻被輕而易舉地篡改和遮蔽了。

        十五

        40年前的小簸箕溝,還叫小簸箕溝,西梁還叫西梁,北溝還叫北溝。只是溝里的泉水早就干涸了,而荒草比當年還茂盛。曠野里,當年各種幾乎絕跡的動物,不斷增多,隨意出沒——竟然有了過去從沒看見過的山雞,羽毛多彩鮮艷,也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群山環(huán)抱中,村里人的房子,有的以新代舊,有的殘垣斷壁——曾經(jīng)的主人已經(jīng)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簸箕溝萎縮了。當年的喧囂不復(fù)存在。寂寥的村街,如同跌落于遠古。當時,那些五六十歲的老人早已腐尸于黃土。劉三太死了,李棟隊長死了,在小簸箕溝丟了一只眼睛的老程也故去了吧?是的,是的,在這個世界上誰能不死呢!

        王米柱還活著。他服刑到十個年頭時,出乎意料地被提前釋放了。他彎著身子回到村里,繼續(xù)種地,終身未娶,最終,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孤寡老人。伴隨歲月的消逝,他頭頂禿了,頭發(fā)白了,剩下的牙齒已經(jīng)沒幾顆,臉上的皺紋卻縱橫交錯,剛過古稀之年,那種蒼老枯槁的樣子,看上去似乎超過了100歲。他無事可做,終日蜷坐在門外的一塊石頭上。往事覆蓋著生命,過去的生活模糊下去,新來的日子什么也沒有。他混混沌沌地打著瞌睡,隨時等候著死神的到來。

        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個年輕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在和老人聊天時,他問起一件舊事:過去這里是不是經(jīng)常有人中邪?

        這事有啊。

        老人肯定地回答了他。

        現(xiàn)在還有沒有?

        老人說,沒啦,許多年前就沒有了。

        這時候,作家的腦袋里突然冒出了一大堆問題:為什么沒有了?是那些迷人的神靈妖孽都死了嗎?可神靈怎么會死呢?是它們離開了這里,還是以別的方式仍然惑人于這個世界上呢?

        對于作家的疑惑,老人一句也答不出。他還從來沒遇到過這么刁鉆的問題。

        ……

        您還記不記得伊春紅這個人?

        什么紅?

        伊春紅。

        這個經(jīng)常忘記洗臉的老人,眼睛突然睜得大一些。

        她在哪兒?

        在省城。

        你認識她?

        哈哈,她是我媽呀!

        老人的眼睛睜得更大些。模糊的視線中,那張陌生而微笑的面孔突然變形并劇烈地搖晃起來……就在那短暫的一瞬,老人沒有了目光,只剩一對渾濁的眼珠,一動不動。

        作者簡介

        荊永鳴,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短篇小說集《外地人》、中短篇小說集《創(chuàng)可貼》、長篇小說《陡峭的草帽》《我們的老家》等。作品曾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xué)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期刊轉(zhuǎn)載,同時被收入50余種作品集。曾先后榮獲《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十月》獎、《北京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選刊》獎、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索龍嘎獎”,中篇小說《大聲呼吸》獲第四屆老舍文學(xué)獎?,F(xiàn)為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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