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斑比
一
試卷從頭頂傳下來,擋住一半光線,像從頭頂飛過了一片烏云。
最終這片烏云還是飛回到依已手心里。依已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發(fā)呆,多久沒拿過這么差的分數(shù)了啊,難道真的是越努力越失望?聽見老師說“瓶頸期”。依已就想象著一個白瓷細口的瓶子。覺得把自己比喻成里面一只呱呱叫而不得出的青蛙,真是恰如其分。
在分發(fā)試卷的壓抑氛圍里,依已偷偷低下頭,從課桌里掏出了一張折皺了的紙,上面寫著寥寥幾行字:“青鳥燃燒羽翼/行者崇拜天地/我的刀劍/利不過你的芒……”
這不是哪個網(wǎng)站上抄來的蹩腳詩句,而是高二的時候,依已自己寫的半首歌詞,字跡力透紙背,可以想見當時依已有多興奮?,F(xiàn)在的同學里,大概沒人想象得到,看起來文弱乖巧的依已,會寫出這樣沸騰的歌詞。
可惜,直到能唱它的人離開那天,依已都沒能把它寫完。
再過三天,就有一個久違的小長假,依已突然就做了一個決定,要去找萬冬。
自由的,熱烈的,像青鳥一樣,能把這首歌詮釋出來的萬冬。
依已把那張紙小心地、緊緊地收到口袋里,又想到很久之前的,關(guān)于萬冬的事。
二
高二的一天,萬冬拽著依已的手在學校里奔跑。時值下課,校園里一片嘈雜。跑到體藝館,萬冬才把依已的手放開。依已邊撐著膝蓋大口喘氣。邊毫不留情地罵他:“粗魯!”
萬冬習慣地聳聳肩,等依已氣喘勻了,才神神秘秘地把她帶到一扇門前。
他小心翼翼趴在那扇門上的樣子。以及回頭看她的晶亮眼神,都讓依已覺得,這扇門后藏著的,一定是了不起的寶藏。
“三,二,一!”萬冬一字一頓地倒數(shù),忽然用力推開了那扇門。
里面不是惡龍堆的金山銀山,也不是能閃瞎眼的剔透珠寶,而是幾個聚在一起擺弄一架電子琴的學生。他們聽到動靜,都回頭看。依已和他們的目光對上,忽然想到了自己腦后整整齊齊束著的馬尾,以及洗得一千二凈的校服。窘迫地往萬冬身后躲了躲。
萬冬卻特別自然地拉著依已往里面走,一副老熟人的樣子,介紹道:“這些都是我在音樂教室找到的好朋友,我們準備組一個樂隊!”
依已臉都紅透了,拼命地低著頭。
萬冬朝那群人擠擠眼:“這是依已,我們班的,才女哦?!?/p>
接下來又在彼此間活絡(luò)了好一會兒。依已才敢正式抬頭打量他們,也終于弄明白了,這都是萬冬在上音樂特長培訓課上認識的朋友。他們興趣相投,走到一起,已經(jīng)給樂隊取了名字,叫Bitter sky。他們甚至興致勃勃地,要寫自己的原創(chuàng)歌曲,而依已被萬冬拉來,就是來寫詞的。
“你以后就是我們樂隊的人了?!比f冬驕傲地對她宣布。
依已其實沒弄懂有什么好驕傲的,她覺得眼前這場景不過是小孩過家家而已。高中生,辦樂隊?在依已看來,這是百分之百的天方夜譚。
不過她沒說出口,只是調(diào)轉(zhuǎn)了視線,好奇地在這間練習室東看看西看看。摸到墻角的一架架子鼓,負責“主唱”的那個男生提醒了她一句:“哦,那就是萬冬的?!?/p>
依已的手指一頓。她深吸了一口氣,出乎意料地轉(zhuǎn)頭對大家笑笑:“我加入?!?/p>
三
雖然說了同意加入的話,依已走出那間練習室之后,周身的參與感卻立刻煙消云散了。
她懶懶地往教室走,想著晚自習要復習哪一門功課。萬冬還兀自在她耳邊吵吵嚷嚷:“我們年輕,又有想法,一定要做出最特別的樂隊!”依已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兩聲,萬冬受了委屈似的,情緒低落下來。他問依已:“為什么你在我面前挺橫,一到陌生人面前就那么蔫兒?。俊币酪逊藗€白眼,說:“因為你傻!”
這之后,也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依已一如既往地做作業(yè)、上課、背書。第二天放學的時候,依已往廣播站跑,她要去當今天的值日生,播報學校相關(guān)的新聞和天氣預報。
萬冬卻忽然出現(xiàn),再次拖住她:“今天我們有了一個新想法,你來看看?!?/p>
“我要遲到了?!币酪褣暝?。
“就一會兒?!比f冬不由分說,硬把她帶去了練習室。
今天又多了一個人,一個有點矮胖、戴著眼鏡的女生,她沉默地朝依已笑了笑。萬冬興奮道:“這是我們找來的鍵盤手,這樣的話,整個樂隊就齊啦!慶祝!”
看他們一片歡欣鼓舞的樣子,依已真是有氣也撒不出來。這就是他們的要緊事?她已經(jīng)遲到這么久,今天的廣播算是徹底泡湯了。
萬冬看她不高興,又有點小心翼翼:“你怎么了?”
依已看著他開心得雙頰泛紅,搖了搖頭。
其實,她不生氣。其實,看著這么一群朝氣蓬勃的同齡人,為了一個“一千零一夜”系列的不可思議的夢想舉杯同慶,她心里也有一絲要騰起的火焰??磿臅r候,看到舉火把向天嚎歌的野性部落,也會有想要一起吟誦那些詞句的沖動,何況此刻身在這樣一個熱血沖動的故事中呢?依已覺得自己沒辦法拒絕。
管他的千篇一律的通稿播報,誰又在乎明天什么天氣呢?那些沒有人聽也沒有人喜歡念的廣播稿,忘就忘了吧。依已決定留在這個青春得有些荒誕的故事里。
第二天,依已果然挨了一頓文藝部老師的訓。她面色平靜,道了歉,然后提出了辭職。老師看了她一會兒,笑嘆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是忙吧?你們現(xiàn)在學習越來越緊了,老師也不能怪你們?!?/p>
依已慌張地抬頭看了她一眼。老師又拍拍依已的肩膀,說:“沒事,依已啊,你成績這么好,就省下時間好好學習吧。”
只有依已自己知道,將要省下來的這些時間,并不是用來學習的。老師轉(zhuǎn)身走了,依已一瞬間有點茫然,但約定的時間到了,她慢吞吞地邊想邊往練習室走。
門后面隱隱約約傳來強勁的鼓聲,還有人高聲地唱歌,還有歡笑。
依已推門進去,探了一個頭,馬上被眾人歡呼著圍住了:“詞作家快來看,我們的鍵盤手寫出了半首曲子呀!”
萬冬舉著鼓棒揮舞,笑得露出虎牙。
她和他們的相遇,這會是一個好故事的新開端嗎?這個故事又能寫多長呢?
四
當時幾個人拿著那半首曲子興奮得不行,這個未成品啊,是起點,是希望,每一個未盡的旋律,都蘊含著無數(shù)期待……
依已敲了萬冬的腦袋一下,命令他停止這酸不溜秋的感嘆。大家看著倒霉的萬冬大笑。依已走過去,盯著那不太看得明白的譜子,默默地微笑了一會兒,然后拿手機拍了下來。萬冬立刻扒了上來:“你也很高興,是不是?”
“閉嘴!”依已把他推開,另外幾個人裝作同情地拍著萬冬的肩膀,吵吵鬧鬧,推推擠擠,好像真有一個流行樂隊那樣的融洽、活潑氣氛。
從那天起,依已就開始不停地在網(wǎng)上找各種資料。為了能填好一首詞,她不僅搜羅了大量的資料,還特意學了譜曲的一些基本常識?!傲私馑窃鯓訕?gòu)成的,才能更好地配合它。”學霸依已嚴肅地說,萬冬則笑倒在一旁的課桌上。
盡管只有毛皮,但依已也在每天的努力里期待著成品的模樣。
萬冬雖然知道她在學,但估計也只以為她是隨意試試吧,可那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寫了幾行歌詞,只是后面的內(nèi)容,怎么也想不出來。
曾經(jīng)沒人知曉的半成品,現(xiàn)在被依已捂在胸口。
她躺在被窩里想,還有三天就要放假,她一定要把完整的詞帶去給萬冬看,讓萬冬知道,當初她并沒有放棄。手電簡倒在一邊,光線悶在被窩里,偷偷地照著寫了幾行漂亮句子的本子,如一襲白月光,悄悄呵護著一個夢。
依已忽然微笑,在那張紙后面接著寫下:“夜對月朝拜溫柔/南尖與北角/在潮汐中交融/曾分別了幾度春秋?!?/p>
她真的很想看到,萬冬看到這首詞驚訝的表情。
“那個同學!不要再看書了,手電筒收掉,睡覺!”宿管老師的強力手電簡直直指向依已的床鋪,原來光從被窩里透了出來。
依已面紅耳赤地關(guān)了手電筒,假裝睡好,卻聽到宿舍里翻身的響動間窸窸窣窣的嘆聲:“怎么那么用功喔……”
可是,并不是在用功。她的努力,大概只是為了完成曾追逐又落伍的一個夢想,為了那個負氣遠走、燃燒著青春的萬冬。
她漸漸睡著了,卻不小心做了一個噩夢。
在夢里,Bitter sky的主唱,也是隊長,憤怒地捶著座椅:“不參加這種死板的比賽!告訴那個老師,要解散就解散我們好了?!?/p>
即使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久,依已在夢里仍然焦急,不停地說著什么,可她自己卻聽不到。
打斷她的話的,是萬冬。
萬冬一站出來,依已夢的背景就全黑了,只聽到萬冬冷漠地說:“依已,如果你不想對抗老師,就退出吧。”
當時的依已是怎么做的?當時,她想到自己舍棄的、付出的,在這一句話里,被踩到塵埃里。于是她轉(zhuǎn)身走了,重重帶上練習室的門?!芭椤钡囊宦暎岩酪褟膲艟忱矬@醒。
是的,是她先放棄了和萬冬的這個故事,沒有能夠哭訴自己被落下的立場。
可是她現(xiàn)在,迫切地,想把這個故事繼續(xù)寫下去呢。
五
其實盡管在當時,依已也沒有立刻就放棄,只是萬冬不知道罷了。
依已聽到一些流言,老師堅決不讓樂隊自己發(fā)展的一條理由就是:他們沒有像當初承諾的那樣,拿出自己的作品。依已幾乎可以想見萬冬他們聽到這句話會有多傷心。
作品是有的,只是還沒完成而已。依已翻出自己當時拍的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在別人都不知道的時候,依已把自己所有的空閑時間都拿來想填詞,可惜,越努力越失望吧。她想得頭都痛,卻沒有任何一個靈感可以被抓住。白天走路也想,晚上睡不著也想,把之前寫的幾句拿出來試著續(xù)寫,最后卻在一個控制不住情緒的時間點憤怒地在上面畫上刪除線。
到底怎么樣才可以完成,寫完這一首詞,讓他們拿給老師看,可以順理成童地,保留那個樂隊,保留那個最初的故事?
開頭太美好,依已不忍心看到結(jié)尾有任何一點改動。
以至于她用力過猛,腦子一片空白還不肯放棄,上課時間也發(fā)起呆來。數(shù)學老師嚴厲地拿三角板在講臺上敲了敲,點了依已的名字,全班視線唰地集中過來,萬冬也回頭,就看見依已提著筆尖,對空白的紙張無力地瞪大眼睛。
依已聽到點名,愣愣地站了起來。自然是挨了一通訓。
但這還不是情緒的最低谷。
當天晚上就是學校組織的、那個被樂隊拒絕的比賽,老套得很,甚至要求全校同學簽到當觀眾。
令依已驚訝的是,萬冬的樂隊竟然還是參加了??吹剿麄兩吓_的那一剎,依已的心快蹦出喉嚨,她想,難道他們是接受了自己的建議,向老師求和?但很陜,依已就明白了,并不是這樣。
在前奏響起的那瞬間,萬冬忽然走到臺側(cè),關(guān)掉伴奏,握著話筒說:“我們雖然沒有自己的歌,但作為一個樂隊,我們起碼要唱自己喜歡的歌?!?/p>
他們開始在臺上揮手,舞蹈,大聲吶喊,唱了一首又一首。底下的同學跟著全神貫注地合唱,簡直不像是比賽,而是一場小小型的演唱會。每一個人臉上,都仿佛寫著“我看到了夢想”幾個大字。
可沒有人知道,依已也曾參與其中,此刻卻只能坐在臺下,眼睜睜看著萬冬敲出最后一串音符,瀟灑站起來退場,沒有回頭。
這個夢想,這個故事,與依已無關(guān)了,萬冬沒有等她,自己完成了它。依已被迫中途退出,可又能怪誰?
她幾乎失魂落魄地回到班級,卻又聽聞一個更驚人的消息。
萬冬因為剛剛在舞臺上的行動,被勒令休學反思三天。萬冬本人卻不在意地笑笑,手指間還轉(zhuǎn)動著鼓棒。他說:“反正我已經(jīng)申請轉(zhuǎn)學了,不會再來這個學校念書了?!?/p>
六
其實在那之后,依已一直覺得,依萬冬的個性,估計把自己當作“臨陣脫逃的叛徒”來憎恨了。不過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依已會一直把那樣沖動、年輕的萬冬當成好朋友,大概是因為,她自己心里也有類似的、不能熄滅的情緒吧。
依已的歌詞還差一句,倒數(shù)第二句是——“最愛你痛也不肯落淚的時候”。
依已覺得痛,卻不知道該哭什么。萬冬如果覺得痛了,大概只會把傷到他的兵器徒手擋回去吧。依已發(fā)現(xiàn)萬冬在自己心里幾乎變成了一個武林高手,于是不由得想笑。
續(xù)寫了這首詞,依已感覺到,曾經(jīng)的遺憾已經(jīng)被填滿了,連帶著現(xiàn)在的情緒也得到了解脫。她越發(fā)覺得這首歌詞是自己的寶貝,迫不及待地想拿給萬冬看。
盡管還不完整,但她寧愿路上再想。她轉(zhuǎn)了三趟公交車,到了萬冬的學校,就像之前那樣,沒有猶豫地,直接沖到了萬冬的教室。
她一眼認出了萬冬,直直地看著他,又覺得哪里不對。萬冬的校服整齊干凈。就像他旁邊的同學一樣。萬冬看見她,顯然也傻了,好半天才從教室里走出來,笑著問:“你怎么在這兒?”口氣是遇到老友的歡喜,曾經(jīng)的遺憾,都已煙消云散。
依已愣愣地說:“啊,我把歌詞寫完了,拿來給你看……”她一摸口袋,才想起來,還有一句詞沒有寫完,就怔在那里。不知道怎么辦了。
萬冬先疑惑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她說的是什么歌詞。
依已看著他的表情變換,突然問:“萬冬,你已經(jīng)不唱歌了嗎?”
這個問題好像很殘酷,但其實,從見面開始的蛛絲馬跡中,依已就已經(jīng)有了答案。
萬冬低著頭,沒有說話。
這真是讓依已哭笑不得。當自己在學習中掙扎的時候,她向往著自由的、展翅的萬冬,可到頭來發(fā)現(xiàn),不論飛到哪里,該經(jīng)歷的掙扎,連萬冬也逃不了。
他已經(jīng)變成一個普通的同學了吧,既不能手擋刀劍,也不能燃燒翅膀飛向天空。
依已覺得特別失落,勉強又和萬冬說了幾句話,就想回家了。萬冬攔下她:“你還沒給我看你的歌詞呢?!?/p>
依已喉頭發(fā)哽:“我還沒寫完……”
“讓我看看。”萬冬堅持,這讓他似乎又有了一些曾經(jīng)執(zhí)拗的光芒。
依已拿了出來。給他指著最后一行空白:“還剩一句?!?/p>
萬冬拿著那首詞,竟然毫不遲疑地,從第一句開始輕聲唱了出來。盡管他已經(jīng)有了一些改變,那段旋律卻未曾消失。
萬冬唱到最后一句,停下了。他默默地想了想,說:“這里就寫——祝愿你,總能和最初的故事相逢?!?/p>
依已聽了,露出驚愕的表情。
萬冬說,他來到一個新環(huán)境后,漸漸地,也因為壓力變得越來越平淡。險些就要把曾經(jīng)的記憶忘掉了。直到依已把這首歌帶到他面前。他才知道以前的夢想并沒有消失,而是被另一個人悄悄地完成,重新點亮。
至此,依已終于覺得圓滿了。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變化,那段閃亮的故事終于還是獲得了一個不暗淡的結(jié)局。
萬冬笑起來。像以前一樣肆意:“謝謝你?!?/p>
就這一刻,這一刻是故事書里即使合上書頁,也會透出光來的一段。很久很久以后,等這本書都被翻舊,故事都被念爛,這一頁也一定平整嶄新,奪人眼目。這一頁,像乏味漢堡里意外鮮嫩的雞塊,像糖吃到膩時才能挖出來的夾心,像層疊樹葉里漏下來的光。
當所有的故事都老了,誰還留在原地,又哭又笑?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