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孟

一

宋東全從醫(yī)院里把老婆接回家，好像從井下出來泡了個干干凈凈的熱水澡一樣，感到身上輕松了許多。老婆說，這段時間又勞累你啦！宋東全“嘿嘿”一笑回答，侍候你，不累！老婆問，今天幾號啦？宋東全說，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好好在家養(yǎng)著，別犯病就行。妞妞那兒，明天我去一趟。宋東全望了躺在床上的老婆一眼，從面甕里舀出些面粉，加上發(fā)面團用水和面。老婆好半天沒說話。宋東全揉好面，讓面發(fā)著。過來坐到老婆身邊說，我知道你想咱妞妞哩！要不，叫她回來一趟？老婆抹了抹眼睛，說，閨女回來，看到我這病樣子，心里添堵，影響學習。別讓她回來了。宋東全拉著老婆的手說，我也是這心思，到省城上中學的，滿村子就咱妞妞一個。咱不能讓妞妞分心。我替你去看看她，叫她好好學。放假回來，天天陪你，行不？老婆說，你蒸饃是要給閨女帶嗎？宋東全說，不帶，你雖說不住醫(yī)院了，但恢復利索還得些日子?？戳随ゆ?，我得趕緊回礦上班。不然，咱這家里只有出項，沒有進項，金山銀山也得塌了。饃是給你預備的，想吃，熥熱就成。我擔心你做飯累著。吃饃，能炒個菜最好，不要舍不得，天天要沖個雞蛋喝，記住??！你身體好了，咱們家的日子就又回到從前了。老婆摩挲著宋東全布滿老繭的手說，別人說我嫁了個好人。跟了你，我這一輩子，沒有白活。宋東全說，河水漫開，就看不見溝溝坎坎了。你跟上我，享啥福呢？時興的衣裳沒給你買幾件，稀罕的吃食兒更別提了。老婆說，不怨你，前幾年，凈給妞妞看病了，妞妞剛好了沒幾年，我又病了。哎！還有咱大娃也不爭氣，不知道這會兒熬煎得咋樣？宋東全說，我打電話問他要錢嗎？大娃不讓我給他寄了。興許鼓搗下能掙錢的營生了。娃娃嘛，跐倒上幾回就知道咋走路了?？靹e流你的淚顆兒了。為了咱這家，你得打起精神提起勁兒來。我見了妞妞，讓她考北京的大學。到時，咱倆坐飛機去北京，看大娃和妞妞，也看看天安門和故宮，美美地吃它一回烤鴨子！咋樣？老婆臉上漫上笑點點頭說，這一天能等到嗎？宋東全握緊老婆的手說，能，保準能！

第二天，宋東全坐上動車來了省城，到了閨女妞妞上學的學校。星期天，學校里不上課，但門房里穿制服的板著臉，不讓宋東全進去?！思疫@學校管得嚴，應該！宋東全站在校門口，給妞妞打手機。手機一接通就傳出妞妞高興的聲音。一會兒，穿著棗紅色校服的妞妞就像剛出窩的雞兒一樣飛出來。一出校門，她就撲進爸爸懷里，摟著爸爸的脖子，親昵地叫著，爸，你真的來了？宋東全雙手抱著妞妞的腰悠了一圈兒，舔犢之情油然而生。閨女大了，他已經(jīng)好幾年沒抱過妞妞了。放下妞妞，他心底里漾出的高興還在感染著身邊的空氣，傳進門房里，看門房的也放下板著的臉，喜瞇瞇的眼神飄向了親熱的父女倆。

“媽的病真的好啦？”

“好啦！你媽讓你好好學習，啥也別想。”

“我努力著哩！”

“知道爸為啥今天來嗎？”

“我媽打電話告訴我了，我的生日嘛！”

“今天沒課吧？爸請你吃頓飯，再給你買點兒喜歡的東西，說吧，想吃啥？”

“想吃披薩！”

“披薩？啥叫披薩？”

“就是一種餅，餅子上可以加肉、蔬菜、水果、海鮮。你想吃啥口味，就有啥口味的。我們好多同學吃過，我特想嘗嘗?！?/p>

“不就是一塊餅嗎？哪兒有？咱現(xiàn)在就去吃！”

“呶！前頭就有一個披薩店。”

“走，咱去！”

“爸?。】少F哩！一塊餅要七十九塊錢，便宜的也四十八塊錢呢！”

“哦，這么貴？”

“要是不貴，我早就吃啦！”

“哦，原來沒吃過，是舍不得花錢??！走，咱今天就去吃，爸也跟上你去嘗嘗這個叫披薩的餅子。”

“爸，你掙錢不容易，我媽生病，肯定又花了不少錢，以后再吃披薩餅吧，附近有賣雞蛋灌餅的，我吃一個，你吃兩個，行不？”

“雞蛋灌餅？多少錢一個？”

“三塊五！”

“不吃！今天你過生日，爸一定要讓你吃一次你喜歡的東西，咱就去吃那披薩吧！”

“好吧，專賣店的披薩價錢太貴了，超市里也有，去超市吧?！?/p>

“就跟前這家吧！”

“爸，去超市，還可以買其它東西嘛！”

“那就聽你的吧！”

“公交車過來了，爸，坐公交車去?！?/p>

上了公交車，正好有空位子，宋東全坐到了閨女前頭，妞妞坐到了爸爸身后。宋東全扭頭看閨女，閨女笑瞇瞇的，一臉的高興。而宋東全卻有些心酸，省城里上學名氣大，花銷也大。懂事的閨女知道爸爸掙的是鉆黑窟窿的錢，苦累臟險。小小年紀已經(jīng)學會節(jié)儉了，和同學們不比吃、不比穿，不知道學習比不比。他問閨女學習情況，妞妞說，有一個男同學考試總比她好，剩下的，班里誰也考不過她！宋東全說，不能只在班里排名靠前，要看在整個年級排名第幾，將來能不能考上北京的大學。爸媽可是希望沾光也去去北京哩！妞妞讓爸爸放心，爸媽想讓她上北京的大學，她一定能考上北京的大學。宋東全激勵閨女，說回去告訴她媽，將來妞妞要在北京請爸媽吃最貴最高級的披薩呢。

公交車走了幾站，人上來多了。有一個提著大包的婦女蹭到了宋東全面前。宋東全起身把座位讓給了婦女。妞妞看見爸爸把座位讓給了別人，起身拉爸爸讓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宋東全說，我站慣了，你坐吧。妞妞說，我天天都坐著，你坐吧。父女倆你讓我讓，誰也沒坐。已經(jīng)坐了宋東全位子的婦女，拉過一個半大男孩坐到了妞妞空出的位子上。低下頭啥也沒說。妞妞一愣，看爸爸。宋東全搖搖頭，示意妞妞啥也別說了。

公交車上，父女倆再沒說話。車到超市站停下，妞妞拉爸爸下車，她看了看穩(wěn)坐在座位上的婦女，婦女面無表情。

下了車，妞妞邊走邊憤憤地說，沒見過這樣的人，給她讓座也不說聲謝謝，還搶了我的座！宋東全說，咱們只做對的事，不能要求人家對咱咋樣。咱們縣城城隍廟里有副對聯(lián)，善報惡報早報遲報肯定有報，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全都知道。你爺爺領我去城隍廟時，我就記住了這副對聯(lián)，一直記了幾十年。那個婦女，不說謝謝，或許是個啞巴，或許她剛和誰吵了架，心情不好，或許家里遇上了難事，正愁著哩。認為對的事，咱做了就行。做了心安，人家說謝也好，不說謝也好，不能強求。妞妞不認為爸爸說得對，她反駁說，爸！你不是常說世上有好人有壞人，要和好人親近，躲遠點兒壞人嗎？宋東全說，把爸的話記住了，好！爸不也常說，世上好人多，壞人少嗎？人家不說謝謝，不能說人家就不是好人吧？妞妞，爸再告訴你一件事。爸爸的隊里，有個工人，干活倒是不奸不懶，就是喜歡占人個小便宜。隊里好多人說他閑話。爸從來沒有說過他。有一次，井下冒頂砸住了他，爸冒著危險救出了他。這人不用說請我吃飯啦，一聲謝謝也沒有說過?？蛇@次你媽生病，需要輸血，血庫正缺你媽那種血型的。我和隊長打電話時，他可能聽見了。也可能隊長告訴了他。他一個人跑到醫(yī)院，找見我，非讓抽他的血。這就是人家對咱的報，是大報，不是小報。做了好事，不一定有報，也不一定沒報。這個理，自古不變。只是咱對別人做了好事，不能總記著。別人對咱做了好事，不應該忘記。妞妞不再反駁爸爸。她思考著爸爸的話。進了超市，宋東全對閨女說，先吃披薩，然后你想吃啥咱買啥。妞妞說，我想再買點兒餅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