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歌兒
去花市要經(jīng)過一個街心小公園。
這里長著高高矮矮的蘇鐵樹。
一條不足兩米寬的小溪將公園分為兩半。溪水上浮著一層淡薄的綠藻。有三個大石墩權(quán)當作橋,可以過到對岸。語真一直想弄明白這條溪的名字,再小,也要有個名字。它從哪兒來,向哪兒去?始終沒得到答案。她穿了雙半高跟鞋,踩在那三個石墩上時有隱隱的擔心,怕鞋跟刮到凸起的地方栽到溪水里。腦補一下那狼狽的情景,語真笑了。好在,回來時,不用走路了。西浩來電話,說直接開車到花市等她?,F(xiàn)在該到了。
花市正在收攤。語真顧不得找西浩,便沖到一堆被棄的花叢里,翻揀出幾棵銀柳。一起身,見西浩站在旁邊,那扮相把語真逗樂了。他全身上下披紅掛綠:胳膊抱著一大堆劍蘭和富貴竹,手上還捧著一盆水仙,左肩上吊著一根五代同堂,跟前放著一大盆蝴蝶蘭。他微笑地看著語真。通過那些植物的長度,語真發(fā)現(xiàn)他其實是個高個子。
那盆蝴蝶蘭好像是買的,語真心想。一問,果然是。
跟白撿的差不多。西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檔口老板將已裝上車的包裝打開,抽出一把粗壯的銀柳,猶豫片刻,遞給語真,表情有些發(fā)狠,不知是對占便宜者的痛恨還是對這么好的銀柳沒賣上價錢的心疼。西浩注意到老板的表情,努力騰出一只手,想去掏錢包,但被語真的目光制止了。為避免再讓他尷尬,語真叫他去車里等。
今天是除夕,花市的最后一天,檔主會降價把花出售,收攤時,沒賣出去的,索性就扔掉了。很多年來,語真都會在除夕的下午到花市來撿花。無數(shù)的盛開和尚未盛開的花,躺在地上,凌亂而安靜。此刻花市的氣氛,有些歡喜的悲涼。
運氣好,竟然撿到了一大盆盛開的米蘭。語真一個人已經(jīng)拿不了了,正要打電話,卻看見西浩走了過來。
“哦,撿了這么多?”他一臉驚訝。
“嗯,占便宜么!”
“不能這么說!”西浩著急地辯解道。和語真認識三年多了,他仍然不習慣她開玩笑。“這么好的花,扔掉了,可惜?!蔽骱铺嫠忉尅?/p>
語真突然想起,正是知道西浩這個人存在的那一年除夕,她開始撿花的?;ㄊ小ㄊ拧D菨M地被棄的紅顏,讓她想到自己。那時,她三十一歲,但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
他們又多走了一條街才撿到風信子,只有紫色的。風信子,語真喜歡這個花名。
深圳人的故鄉(xiāng)差不多都在外地。到了春節(jié),尤其是除夕接近傍晚的時候,大街空寂得有些詭異。街邊的店鋪拉著冷冰冰的閘門。沒有人,沒有聲音。在視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只有西浩這一輛車在行駛。語真捧著那盆蝴蝶蘭坐到副駕駛座位,枝頭上,三堆紫色的小蝴蝶輕輕地在她胸前和下巴上撲棱。西浩也沒有說話,兩人都有點緊張地緊盯前方,仿佛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滿城只有他們兩個。
回到家中,語真將劍蘭、富貴竹和銀柳稍加修剪插到花瓶里。
落地花瓶是語真出國旅游時帶回的,炮彈皮做的,上面壓著凹凸的抽像圖案,花瓶底部刻有作者的名字,據(jù)說是一位當?shù)剌^有名氣的藝術(shù)家。
“很特別!”
西浩敲了敲花瓶說。
“這原來是個炮彈殼。銅制的?!闭Z真介紹道。突然被“銅制”二字刺了一下。沒好意思去看西浩的表情。
窗外,太陽已經(jīng)收斂了光芒,又大又美,跳躍著、跳躍著,就落到了一座樓房的后面。語真想起小時候畫太陽,總是先用黃色蠟筆涂一層,然后再用紅色蠟筆涂,顏色常常涂到圓圈外面?,F(xiàn)在回憶起來,那些變了形的太陽有點抽象派的味道。
西浩主動要求掌勺。怕把他淺色的T弄臟了,語真猶豫地指指掛在墻上的圍裙。圍裙實在太粉嫩了,裝飾有花邊,還繡著卡通泰迪熊。西浩穿上后,兩人都笑了。
自從唯平走了之后,每年春節(jié),西浩都會在初一那天給語真打一個問候的電話。半年前,語真的媽媽去世了,西浩在除夕過來陪她,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對于剛失去親人的人來說,年,是個可怕的存在。
西浩左手無名指上沒戴戒指。
上次見西浩還是在一年多以前,語真剛搬去深圳,廣州的手機號還未停用,西浩打來電話,說知道她來深圳定居了,想一起吃個飯。西浩指定的地方,包間里有個大陽臺,臨湖。對兩個人來說,空間大得鋪張了。清蒸石斑魚端上桌面,西浩用公筷把覆蓋在魚身上的細蔥絲撥到一邊,挖下一塊肥厚的魚肚夾到語真的碗里。他仍記得她不吃蔥。西浩話少,再加上一雙安靜的眼睛,讓他看上去比實際瘦弱。外面下著大雨,蛙聲四起,湖面紛亂地抖著。他們幾乎是默默地吃著。幾道電光之后,語真才注意到西浩左手,無名指上,箍著一枚戒指——那一定是唯平送給他的最后的紀念。她腦海里立刻回蕩起《走西口》的笛聲,那日的艷陽仿佛還照在臉上,心疼了很久。西浩也注意到她在看什么,輕輕地說了聲“Sorry”,左手便再也沒往桌上放過。在嘩嘩的雨聲中,看著一桌的菜,慢慢變涼了。此刻,唯平就坐在這里,越變越大,幾乎看得見摸得著。告別時,語真故意將一堆東西放到右手,頑皮地用左手和西浩握手。雖然空調(diào)房里的溫度已經(jīng)使語真渾身發(fā)冷,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那枚戒指滑過手心時的飽滿硬度。
在深圳,語真和西浩住得不算太遠,相隔半小時的車程。兩人偶爾通個電話,都是西浩打過來的。簡短的問候。有一次,西浩單位分了車厘子,他通過快遞給語真送了一箱。好大的車厘子,黑紫色,一粒粒,亮晶晶。語真舍不得送人,又怕爛掉,恨不得以車厘子當飯吃,結(jié)果頻放響屁,不敢去公共場合。那次出去倒垃圾,等電梯時,她終于忍不住爆出個響屁,聲音大得把一同等電梯的兩位鄰居嚇了一大跳。語真想把這事告訴西浩,但覺得不合適,只是自己偷偷笑了幾回。
語真吃全素,想出花來,年夜菜也無外乎豆制品和蔬菜。西浩來之前,語真曾讓他自帶些肉制品,不必跟她一起清淡,西浩說自己在減肥。他是瘦削型的,根本不必減。
要做的菜都從冰箱里拿了出來,擺滿了餐桌,以便西浩選擇搭配。三只彩椒,綠的、紅的、黃的,語真是相中它們的長相才買的,像幾個喜氣洋洋的燈籠。她覺得應(yīng)該擺幾天再吃??磥?,西浩要把它們和杏鮑菇、胡蘿卜炒在一起。
花實在太多了,家里的瓶瓶罐罐都用上了,還剩下一大堆。語真猛然想起還有一個大油桶可以洗洗用。桶里還剩一些油。語真看看桶上的日期,應(yīng)該沒過保質(zhì)期。她找來一個大碗把油倒了出來。這是媽媽在某大超市店慶抽獎時中的,從來沒中過這么大的獎,高興得逢人就顯擺。隨后,為了湊夠抽獎資格,她買回了很多不必要的東西,卻只中了幾個“謝謝您”。還好吧,媽媽?語真在心里問。
有一個灶眼上放置了鍋架,鑄鐵的,用來固定炒鍋。燒灼久了,架圈像寶石一樣紅得通透,懸浮在湛藍而清澈的爐火里,固執(zhí)地看守著那束不安分的火焰。
看西浩顛炒勺的樣子,廚藝相當不錯。網(wǎng)上有段子說男人做飯時的樣子最性感。語真邊清洗油桶邊偷眼看他,直到一顆油星迸到她臉上,感覺皮膚“滋”地尖叫了一聲。語真從小就喜愛廚房的景象,尤其喜歡看跳躍的爐火,掀開鍋時陡然綻放的蒸汽,還有咕嘟咕嘟被濃醬汁煎熬的菜肴。
很豐盛的一桌菜??此齐u鴨魚肉全有,實際上是豆腐做的。
“太素了吧?”語真說。
“剛才嘗了一點,口感跟肉沒什么差別。好吃!”
語真知道他這是在安慰自己。
“要不要多拿一套?”看語真擺餐具,西浩問。“是給媽媽的。第一個春節(jié)……”他解釋道。
他那聲“媽媽”叫得自然而然,一瞬間,語真以為出自唯平之口。
語真強做笑容使勁搖了搖頭,怕一開口眼淚會流下來。她也不知道媽媽愿不愿意和西浩坐在一起吃飯。從前,談到西浩時,她們都是用“那個人”來代替。
“吃素……是有信仰了嗎?”西浩邊吃邊問。
“目前還是個無神論者。媽媽病重的時候,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和我自己,心中感到恐懼。一個無神論者,只有在面對絕境的時候,才會認真思考信仰的問題。大概要給精神找個出路吧!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我?”
西浩沒點頭也沒搖頭,而是用一塊紙巾擦掉在餐桌上的菜汁。
語真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說:“唯平曾和我談過信仰的事!”
西浩抬起頭來。
“有天吃飯的時候,他突然對我說,信仰是有用的,在面對疾病和死亡的時候,可能不會那么痛苦了。我問他為什么會想到這個,他說有點為自己沒有信仰感到遺憾。大概那時候,他已決定走那一步了……”
兩年多了,唯平一直是個禁忌,語真和西浩從沒提過這個名字,連個代詞“他”也沒用過。但唯平始終像巨大的場,無所不在。語真想趁這個機會,把自己和西浩帶出這個怪圈。當他們可以隨意談?wù)撈鹞ㄆ降臅r候,才真正自由了。
西浩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先收拾完餐桌。語真弄不明白,他是覺得在杯盤狼藉的氛圍下談?wù)撐ㄆ接行┹p佻,還是不想再提起唯平。于是,兩人開始收拾。
垃圾巨多。語真要去倒,西浩伸出雙手攔住她,接過三大袋垃圾,出門去了。他一進來,語真就咯咯地笑了。西浩一低頭看,也笑了起來。他身上還戴著那條粉色的繡著卡通圖案的圍裙。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語真才想還沒掛彩燈。將彩燈從陽臺的柜子里拖出來,和西浩一起將它們掛到了陽臺上。打開開關(guān),燈卻沒亮。西浩又鼓搗半天,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彩燈終究沒有亮起來。
對面陽臺的女主人一直在忙碌著什么。語真知道她在偷偷往這邊看。搬到這兒一年多了,鄰居們大概都注意到她的家里沒有男人。為避免被噓寒問暖打探隱私,語真從不跟他們搭話,也沒記住一張鄰居的面孔。
語真捧來筆記本電腦,讓西浩看西島秀俊,她覺得他們很像。
西浩仔細地看看電腦,“像嗎?”他問。
“像!”
“哦!那我回去找他的片子看看。”西浩有些害羞地笑了,看得出,他是開心的。
“以前你也是這樣嗎?”
“怎么?”
“不笑,也不愛說話?”
“才不是呢!”西浩小聲抗議。
他應(yīng)該沒撒謊。以唯平挑剔又自視甚高的個性,不會喜歡一個無趣的人。
“怎么沒出去過年?”
語真問。西浩的父母同姐姐在新加坡生活。
“十月份去了趟新加坡,住了一個月。所以,過年就不去了。年假已經(jīng)休沒了?!?/p>
他掏出手機給語真看在新加坡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
語真看見照片中的西浩都是戴著那枚戒指的。再偷偷看了他的左手,無名指根處有一條細細的白痕??礃幼樱且驗榻裉斓竭@里來才特意把戒指摘掉的,怕像上次似的刺激到她。那枚戒指和唯平的婚戒一模一樣,是唯平偷偷買的,放在辦公桌里八年——和他的婚姻一樣長。她最后看到的唯平是被罩在白布單里的,只有戴著婚戒的手露到了外面。在她趕到的二十分鐘前,他從辦公樓的天臺上跳了下來。
好半天無話。
寂靜的時候,花顯得更香了。
打開電視,畫面還沒出來,高亢的賀歲聲便灌滿房間。語真好多年沒看春晚了??偸菋寢屢粋€人看,偶爾她會笑得很大聲,好像要用笑聲引起語真的興趣。與唉聲嘆氣相比,對俗世景象的淡漠更能表達你的不快樂。媽媽想讓她快樂。語真把臉伏在膝蓋上,靜靜地哭了。不只是想媽媽,還想唯平和小曲奇。
西浩默默地遞過一張紙巾。
十一年前,語真通過相親認識了“一直忙事業(yè)而無暇談戀愛”(媒人語)的唯平。因為都老大不小了,兩家又催得緊,半年后,他們結(jié)婚了。當時語真二十七歲,唯平三十歲。其實,語真急,女孩子總覺得三十歲是個大坎,這之前必須將自己嫁出去。何況她非常喜歡唯平,兩人合拍,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她的前幾個男朋友,顏值都不低,但要么立場不一致,難以溝通,要么色,沒處幾天便急吼吼地要上床。唯平是最Nice的一個。他的智商和顏值都符合語真的標準,安靜、溫和,有干干凈凈的目光。典型草食男配草食女?;楹蟮娜哪晔钦Z真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除了親朋“催生”的煩惱外,日子近乎完美。嫁給唯平之前,語真十指不沾陽春水,婚后,她的心思都散落到了小情趣上:一個月之內(nèi)不重樣的早晚餐;在陽臺上種植無土蔬菜;買來寶石原石DIY手飾;學習日本拼布……竟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美食博主,唯平贊其勵志。
他們很少做愛。她看出唯平對那事不太在行,她自己對那事也不在行。語真并沒覺得有什么問題。女人更在乎男人的體貼、陪伴與尊重,這些唯平都做到了。只要是關(guān)乎兩個人的事,無論大小,他都會征得她的同意。但隨著年齡的增加,“催生”的呼聲也愈加高漲。大家開玩笑說以你們兩人的基因,不制造個寶寶太暴殄天物了,而對生孩子一向抱隨緣態(tài)度的語真,開始動搖了。有一度,為了增加床上運動的次數(shù),語真還買了一大堆光怪陸離的情趣內(nèi)衣來色誘唯平。終于,唯平吃不住勁了,他坦承自己不想要孩子。
“生了孩子,你就得替他的人生負責。可我自己的人生都稀里糊涂的,所以,不想再負擔別人的人生了。累!”
這是唯平不想要孩子的理由。
這是他們婚后最大的分歧。語真不明白唯平為什么如此苛責自己。論學業(yè),名牌大學的碩士;論事業(yè),他是單位最年輕的副處級,上升空間巨大。這樣的人生還算“稀里糊涂”?難道他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
唯平從后面摟住她,伏在她耳邊說:“對你,我很滿意。但這不等于我們會生一個令人滿意的孩子來。如果他不聰明、不漂亮,或者帶有某種先天的疾病,或者,唔,帶有那種……唔……隱性的、令人不安的基因,怎么辦?就一個孩子,你別指望讓他給你養(yǎng)老?!?/p>
得多大的腦洞才會產(chǎn)生如此奇特的想法!
“我沒想讓孩子給我養(yǎng)老!”
“那要孩子干什么?”
語真想起不知從哪兒看過的一句話:“我是想?yún)⑴c一個生命的成長。”
一個月之后的一天,唯平從外面回來,一進門,迫不及待地將手中的漂亮手袋遞給語真。風塵仆仆的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手袋是語真最愛的一個牌子。拉開搭扣,語真驚喜得熱淚漣漣:哇,一只毛茸茸粉嫩嫩的小家伙彈了出來,藍色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盯著語真,嬌滴滴地喵了兩聲。是一只海豹雙色布偶貓,出生才兩個多月。后來,語真一在網(wǎng)上看到“萌化了”“萌哭了”“萌萌噠”這樣的詞,就想起那天的小曲奇。語真向它做了個抱抱的手勢,小家伙抓住她的衣服攀爬上來。
自萌物來襲之后,語真和唯平再也沒談過要孩子的事,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貓兒子身上,成了不折不扣的貓奴。梳毛、清理糞便、打疫苗、洗澡,還要適當自制貓糧,以調(diào)劑營養(yǎng)和口味。唯平直感嘆已淪為二等公民,好幾次,他看到妻子做貓糧,竟也搶著吃。同事也經(jīng)常開玩笑問,你家還要貓嗎?而且是本科畢業(yè)懂漢語的貓?偶爾,語真在侍候小曲奇時會突然想,花費這么大的精力,還不如養(yǎng)個孩子。唯平可真會堵她的嘴:這也叫參與生命的成長。
小曲奇很快長成了一美嬌娘,雖然是個男生。每當它凝神仰望時,眼睛像冰川湖泊那樣湛藍,再加上酷酷的煙熏妝,高冷傲嬌?;仨贿?,風情萬種!一個二十多年的老貓奴看過小曲奇后,說這是他親眼見過的最漂亮的貓。雖然小曲奇的生活全部由語真打理,平時陪它玩耍的也是語真,可只要唯平在家,它就撇開語真,柔情萬種地黏在唯平身上。語真總是嚷嚷“心碎了”,是開玩笑,但心里真有酸酸的嫉妒,完全不把它當做小動物。
小曲奇系出名門,父母都得過貓選美冠軍。以唯平的精英意識,要買就買最好的。曲奇五個月的時候,唯平讓語真帶它去做絕育,說貓舍主人已來電話催了。語真說曲奇在打噴嚏,過兩個月再說,反正布偶貓成熟得晚。后來,一拖再拖,直到曲奇一改往日的好脾氣,到處拉尿,嚎叫,亂咬。曲奇發(fā)情了。早得出乎語真意料。她每天上貓吧,也知道做絕育對貓咪有好處。但,就是不甘心。
“我不想讓它這么早就當公公,沒發(fā)過情,沒泡過妞,貓生不圓滿!”
“咱家的貓不是繁育級的?!?/p>
“我貓那么美,留幾個后代,也是為貓界造福!”語真撒嬌道。
“貓的繁育是門很復(fù)雜的學問,你不要以為曲奇漂亮,它的后代就一定漂亮!曲奇沒成為繁育級的,很有可能在基因方面不夠強大,生下的孩子容易有缺陷。你之所以喜歡小曲奇,是因為它漂亮,溫柔,和人親近。如果它的孩子不萌不漂亮,脾氣壞,很可能被貓主棄養(yǎng),成為流浪貓!”
唯平動了真格的,親自押送曲奇去做絕育。寵物醫(yī)院就在小區(qū)的底層商鋪,不用開車。語真堅持自己抱著四公斤重的曲奇,不讓唯平碰它。她跟貓說話:“對不起,曲奇,這樣也好,一了百了,以后你再不用為情而痛了?!鼻嫖剡鬟鲀陕暬貞?yīng),好像聽懂了。可能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命運,一路上它緊緊摟著語真,柔軟的小肉爪爪透過衣服,抓得語真有些刺痛。難得的大晴天,好多人家在曬被子。一只毛茸茸的仿真大狗也被吊在繩上,把語真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擋住了曲奇的視線。小區(qū)里的流浪貓大黃半瞇著眼臥在一輛汽車頂篷上曬太陽,看語真抱著曲奇走過,它感興趣地睜開眼睛,喵了一聲。大黃是只母貓。自從曲奇發(fā)情后,語真會關(guān)注每只貓的性別。
寵物醫(yī)生說最好等到發(fā)情期過了再絕育,但因為是公貓,危險性不大,現(xiàn)在做也可以。還沒等大夫繼續(xù)說下去,語真就堅決地說:“那還是等過了發(fā)情期再說?!逼婀值氖?,從那以后,曲奇再也不黏唯平了。唯平用實則是贊賞的語氣對語真說:“瞧瞧,它聽懂了,以后在它面前,說話一定要注意?!?/p>
為了解決曲奇的性饑渴,語真在網(wǎng)上發(fā)了無數(shù)的帖子,還親自去相看,合眼緣的幾乎沒有。朋友的朋友家有一只漂亮母布偶妮妮,已經(jīng)絕育,貓媽貓爸同意語真帶貓過去試試看,“只要我貓愿意!”他們說。為了熱身,雙方貓主還交換了貓的氣味,感覺良好。
很快兩貓見面。
結(jié)果,血斗發(fā)生。小曲奇幾乎破相,鼻血橫流。
小曲奇年輕,泡妞經(jīng)驗為零,上貓心切,見小妮子后,也不先調(diào)調(diào)情,直接要上。早已六根清凈的妮妮從兩貓一見面起,就覺察到了小曲奇不懷好意,一躲再躲??磧韶埬阕肺叶?,語真和貓主夫婦覺得好玩??梢凰查g,妮妮凌厲地出爪,只聽喵的一聲慘叫,血案就發(fā)生了。妮妮已經(jīng)四歲了,絕育過,體型和體重都比小曲奇大很多。若不是布偶貓性格溫柔,小曲奇恐怕傷得更重。語真悔得差點自搧耳光。貓主有言在先,說貓已經(jīng)絕育,基本上沒那方面的想法了,是自己死乞白賴地求人家。
唯平從深圳開會回來,看到戴伊莉莎白面罩的小曲奇,心疼得臉都扭曲了。
“這很危險,你知道?有可能把曲奇給廢了!”
“也是抱著僥幸心理。”語真躲閃著他的目光。
“別再讓曲奇亂交配了,發(fā)情期一般二十天,也快過去了!”
“要么,我們再買一只,母的,沒絕育的。”
“生了孩子怎么辦?”
“可以送給親戚朋友啊,這么美的貓!”
唯平眼神咄咄逼人,蔑視地說:“那是后院貓!”
“后院貓又怎么了?布偶貓的鼻祖就是兩只流浪貓,照樣繁育出美麗的后代!你上網(wǎng)百度下!”
唯平不耐煩:“我知道!我只是想問你,拿這個來說事,你要表達什么?”
丈夫這一問,把語真問醒了。這些日子,看似為貓的生育權(quán)交配權(quán)糾結(jié),實則上是為自己曾被壓抑的渴望。她第一次對唯平的無理由的精英意識和悲觀主義感到厭惡。
“好吧,隨你!”看到語真還想反駁,唯平平伸出雙手做了個下壓的動作。
那天晚上,唯平主動示意,雖然語真看出唯平并非出于生理的要求,還是配合了。小曲奇第一次目擊這種事,不知是不是以為唯平在傷害語真,哀叫著,躍到床上,去咬唯平的胳膊。兩人只好停止。而小曲奇目不轉(zhuǎn)睛地監(jiān)視唯平,只要他一動,立馬又叫又咬。兩人被貓逗得哈哈大笑。那晚,語真睡在唯平的臂彎里,曲奇睡在語真的臂彎里。一家三口,同樣的姿勢,而且,同樣睡得很香。
語真問西浩:“你知道曲奇嗎?”
“當然!”他拿出手機,屏幕上竟是曲奇的照片,和語真、唯平用來設(shè)置手機屏幕的照片一模一樣。那是語真發(fā)到貓吧里的曲奇震樓照?!拔ㄆ桨l(fā)給我的,有好多。”他翻出一些照片給她看。那些照片都是語真拍的。
“再養(yǎng)一只吧!”
語真搖頭:“貓只有十六七年的壽命……我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太多了……”
曲奇一歲多時,不發(fā)情的時候,就是個十足的懶貓。不睡覺的時候總是凝神靜思,那藍得深邃的眼睛簡直要把人吸進去。唯平喜歡和它一起發(fā)呆,久久地望著窗外。有時,玻璃會反射回唯平的面容,一部分表情融在陰影里,一部分則染著熊熊光芒。即使站在身后,語真也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灼熱。那應(yīng)該是一股被強行壓抑的巨大幸福或痛苦,時刻會像巖漿迸發(fā)出來,于無聲處,石破天驚。
唯平向來嘴巴緊,他不想說的事,誰也問不出來。所以,語真不去追問什么??吹贸?,唯平渴望獨處,好清點那屬于私人的幸?;蛲纯?,他在書房里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每次當他躡手躡腳進屋時,語真都會假裝睡得很香。
有一天,媽媽突然對語真說:“如果覺得委屈,別湊合?!?/p>
語真從未向媽媽透露過自己的婚姻實情,不知媽媽的話因何而起,是指工作,還是指婚姻?她只是堅定地搖搖頭。媽媽對婚姻的態(tài)度是:寧孤獨,不茍合。她和丈夫離婚的時候,他們的三個孩子年齡加在一起快一百歲了。語真雖然佩服媽媽的勇氣,但并不認同她處理問題的方式。從和唯平結(jié)婚的那天起,語真就想要白頭到老,不管這是一個多么緩慢而空洞的過程。
那些日子,唯平雖然看得見摸得著,但語真感到他輕盈得像一種能飄起來的物質(zhì),越飄越遠。有時,為了證實他就在自己身邊,語真就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唯平的身體冬暖夏涼,比空調(diào)都好用。而語真大概是神經(jīng)末梢調(diào)節(jié)不好,兩只手到夏天熱乎乎的,一到冬天涼冰冰。結(jié)婚之后,唯平的雙臂就被她的雙手占領(lǐng)了。他的左臂上面有塊小小疤痕,是種卡介苗留下的。語真也有。唯平的卡痕圓而深,里面特別光滑,像個小按鈕,語真總喜歡按著玩。唯平也愛逗她:摸到什么特別的東西了?語真就說,唔,真奇怪,一摸,眼前就浮現(xiàn)出你穿開襠褲露小雞雞的樣子。他們像兩個孩子,不膩煩地玩著這個游戲。這會兒,語真真希望這是個小按鈕,輕輕一按,一扇保管秘密的門打開了……
西浩突然說:“唯平他不會想到,我們能在一起過除夕?!?/p>
語真:“他會高興的!我知道?!?/p>
唯平曾希望語真見見西浩?!八莻€很Nice的人?!彼f。
語真拒絕了。這樣關(guān)系的三個人坐在一起,是不是很怪異?她并不恨西浩,主要是還沒習慣去嫉妒一個搶了她男人的男人。他們的關(guān)系,只讓她感到羞恥和委屈。
“因為不認同這樣的自己,想過正常的生活,才結(jié)婚的。”唯平這樣說。他二十歲的時候就確認自己不是個直男了。
語真上網(wǎng)搜索了一下,她這種命運的人叫“同妻”。這個詞,像午夜里寺廟的鐘聲回蕩在山谷。
唯平和西浩是在北方的一個長途汽車站認識的,茫茫人海,他們沒說一句話便認定對方就是自己想要的人。那時西浩是個要去新單位報到的應(yīng)屆大學畢業(yè)生,而唯平是婚期已定的丈夫?!熬壏?!”語真聽完簡短地評論道?!斑@不是緣分,是基因!”大概覺得語真的口吻略帶嘲諷,唯平更正道。
那些日子,曲奇發(fā)情鬧得厲害。語真抱著它四處買春,花了大把的銀子。能看上眼的美貓,都開價不菲。這些,都是瞞著唯平的。所以,當曲奇三歲的時候,語真決定再買一只布偶母貓,未絕育的。語真感到自己好笑,結(jié)婚多年,自己的性生活若有若無,卻如此在意貓的性生活是否美滿。
曲奇沒有等到新配偶的到來。一天,唯平出門后,懷疑家里的煤氣沒關(guān)——那時,他已有了強迫癥征兆,無論出門前檢查多少遍,但出了門,他必然要返回一次,重新檢查一遍家里的危險源,才放心。因為只需上廚房掃一眼,所以,他進來沒關(guān)門……也就幾秒鐘的時間,曲奇就消失了。懸賞金出到了兩萬。曲奇卻再也沒回來。
唯平先發(fā)制人:“沒絕育的貓是養(yǎng)不住的!我早說過,你不信,真不知道你想影射什么!現(xiàn)在,報應(yīng)來了!”
“報應(yīng)”一詞,讓語真覺得他是故意放跑曲奇的。
他們鬧過離婚,語真提出來的。曲奇走了之后,她發(fā)現(xiàn)這個家庭的一切歡樂其實源于一只貓。曲奇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向她指出這個事實。只剩下兩個人時,家里充斥著各種電器的聲音:電腦空調(diào)洗衣機消毒柜手機ipad,電視機因放置在客廳而使用的概率極低——為避免碰面時無話可說的尷尬,他倆盡量減少在公共區(qū)域亮相。在自己的家里,她是不被需要的。還有什么必要跟這個人在一起呢?語真不停地問自己。終于,她提出離婚。唯平的神情像打發(fā)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苦笑一下:“最近我忙得很,老謝退了,正好該我往上走走了,不能總當副處啊!”老謝是唯平的頂頭上司,他的位置唯平覬覦好久了。語真馬上領(lǐng)會了丈夫的話外之音,是希望她再配合扮演一個妻子的角色,離婚這事先拖拖。語真沒反對,暗自竟松了一口氣,與其說對唯平還有感情,不如說是覺得暫時省去了一樁麻煩事。
大概就是在這個時間段里,語真第一次接到了西浩的電話。在一聲“您好”之后,他遲疑了一下,在這短短的幾秒鐘的沉默里,語真馬上預(yù)感:是那個人!大概知道自己在對方那里不受歡迎,西浩在報過大名之后,按照新聞的倒金字塔式敘述:唯平可能患了抑郁癥。雖然無數(shù)次地演練如何面對他,但臨陣仍是慌不擇路。語真高揚起眉毛,挺胸并用挑釁的口吻說:“那你帶他去治呀!”活脫脫一個蠻橫大媽。放下電話,語真還是上網(wǎng)搜了下“抑郁癥”。她發(fā)現(xiàn)不是唯平而是自己更符合抑郁癥的癥狀。
唯平正在競爭正處級職位,每天白天在單位里生龍活虎,一回到家里就癱成一堆泥,頭痛、失眠,心每跳一下都疼。幾家三甲醫(yī)院都沒查清楚心臟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當語真猶猶豫豫地說出“抑郁癥”三個字時,正如她預(yù)想的那樣,唯平煩躁地說:“你還嫌我不夠臟嗎?”語真知道,在唯平那里,抑郁癥也算丑聞。
不久之后,唯平絕決地走了。對此結(jié)局,語真多少有些預(yù)感。一直在和那個不被認同的自己作戰(zhàn),一直無法愛自己,他累了。十一月的廣州,依舊艷陽高照。下午,語真在單位里接到西浩的電話,說收到唯平的短信,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短信里說寄給西浩一樣?xùn)|西權(quán)當作紀念,并抱歉再也無法親自交給他。語真先打電話給唯平的同事,叫他過去看住唯平,自己隨后趕到。語真走出自己單位大門時,不禁用手遮了下刺目的艷陽。一陣笛聲傳來,是斷斷續(xù)續(xù)的《走西口》。一家底商正準備裝修,地上堆著水泥袋子和木制梯子,一個年輕保安站在地中間吹竹笛。在“手拉著哥哥的手”處總是卡殼,怎么也“送”不到“大門口”。也不知為什么,語真異常平靜,她甚至在商鋪的玻璃門前停留了片刻,盯著保安手撫竹笛的剪影。她趕到唯平單位時,見樓下已站滿了人?!拔ㄆ浇K于擺脫了他自己!”語真想。她跪到地上,緊緊拉著唯平露在白布單外的左手,順著胳膊,摸到那個圓圓的小卡痕,她使勁地按著這個小按鈕,想把他激活,可她聽到的只有《走西口》的笛聲翻來覆去地回蕩:手拉著哥哥的手,送你送你送你……
在唯平的葬禮上,語真第一次見到西浩。他右耳上方的鬢角染了一條煞眼的白。浪狀。比黑還絕望。在語真看來,那是一道濃縮的銀河,我在這邊,伊人已經(jīng)到了那邊。那是一片共同沐浴過的月光,可牽手賞月的那個人沒了。那是刺破夜空的閃電,一生只能爆發(fā)一次。這個男人,把山呼海嘯般的悲痛定格成一絡(luò)白發(fā)。
外面稀稀拉拉地響起鞭炮聲,煙花不時燃亮夜空。怕硝煙味進來,語真把陽臺門關(guān)上,坐下來和西浩喝功夫茶。
“快零點了,不開著門迎財神嗎?”
語真笑了:“今晚財神忙,就不給他添亂了。以前過除夕,我都滿屋亂叫地接財神,他說我好無聊!”
“他不接?”
語真點頭:“是啊,他才不屑這些呢!”
西浩笑著搖頭,表示沒想到。
“跟你在一起時,他是什么樣子?”
“他么……很Nice,對,很Nice。我喜歡他微醺的樣子,會不停地唱歌,超搞笑的……”
果然,這是另一個唯平。
西浩端起小茶碗一飲而盡,沉思般地望向外面。語真在茶海上翻飛的手映在陽臺的玻璃上。
外面突然亮了,語真起初還以為是一簇飛濺而來的煙花,“燈!燈亮了!”她和西浩同時驚嘆起來。
燈,花花綠綠,好有色相。兩個人興奮地沖進陽臺。語真用手一個一個地點數(shù)小燈泡,好像在問它們?yōu)槭裁赐蝗涣疗饋怼P舳6_诉肆鳛a著,一路歡暢。
電視機里傳來新年鐘聲。
“快,接財神!”西浩說。
兩個人沖進臥室沖進廚房沖進書房,打開所有的窗戶,奔走相告般地喊著:“接財神了!接財神了!財神財神歡迎你!”忽然,語真沖著閃著焰火的天空喊:“新年了,要愛自己!愛自己!”
鞭炮聲密集起來。
肥嘟嘟的風信子在穿堂風中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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