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北京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山花》《大家》《芒種》《清明》《飛天》等多種期刊。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
1
如果不是動了去玉泉宮洗澡的念頭,延慶就不會碰到昌平。
從領(lǐng)到工資的那天起,一個工棚里的工友就開始騷動,有早早準(zhǔn)備回家的,也有拿了錢去外面逛逛的。延慶臨鋪的順義領(lǐng)到工資的當(dāng)天晚上就去了“發(fā)廊”,從“發(fā)廊”回來,順義頭發(fā)沒剪掉一根,卻換了一副當(dāng)過一天皇上的感覺回來了。順義說:“都說女人都是一個味,那是瞎說,每個女人的味道都不一樣。要不貪官都時興多找?guī)讉€情人,有錢的老板時興包養(yǎng)二奶三奶的,還不是想多體驗幾個女人?一輩子守著個女人過的男人最沒出息!你說是不是延慶?”
延慶沒言聲,臉卻一點點紅了,他知道順義去發(fā)廊找小姐了,工地上的小工干這事的不少,大家都見怪不怪,但他沒想到順義會把這話頭問到自己頭上。延慶的老實本分在工地是出了名的,十年了,他和這些工友一樣,都是一出來就是一年,要說沒動過那念頭那是瞎話,但要說真的像那些工友,去外面找了什么干了什么,還真是冤枉他了。
見延慶不說話,順義嘆了口氣,真真假假地說:“整個一個工地,我就佩服你,能為個鄉(xiāng)下老婆守身如玉,不簡單!你就一次不想?掙那么多錢給家里干什么?不見得你家里女人也像你一樣守得住。我們那里,男人出來打工,剩了女人在家里,時間長了,女人也會就近找個相好。”
延慶問:“那你老婆呢?”
順義說:“我老婆?誰知道呢!咱們在外面,說句不好聽的,老婆在家里就等于守活寡,不指望她為我守著。只要能照顧好爹娘和孩娃,她就是守不住,咱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再說,我在外面也沒虧著自己嘛。就怕有些人,在外面假純潔,家里的老婆指不定抱著誰睡呢!”
順義話里有話。延慶心下有氣,氣又不知撒給誰好,晚上就一個人下了酒館。酒酣耳熱,順義的話卻又一句句跑到耳朵里來。他想起了老婆小翠,這樣的晚上,她一個人在干什么?事情是怕多想的,想一下,人就燥,醉眼里的小翠就真的抱了個面目不清的男人……延慶就想打想罵,人卻泥巴一樣癱在了椅子上……
吃完飯出來就一個人去了玉泉宮。玉泉宮是這個城市里一個中高檔的洗浴中心,據(jù)說什么服務(wù)項目都有。順義他們幾個隔幾個月會去一次,延慶卻連門都沒邁進(jìn)去過。他夏天洗澡,一個人用盆子沖,冬天只去那種五元錢一次的澡堂子,搓個澡也不過再多五元,可就連這樣的消費,延慶還覺得都奢侈了。他是個節(jié)省的人。而玉泉宮,據(jù)說光洗澡就要20元,搓澡要30元,更別說這個浴那個浴了。順義說起過有一種288元的套浴,說會有南方的女子光著身子一起洗。延慶進(jìn)去前想到這里,心未免怦怦亂跳,肚子里仿佛揣了無數(shù)鬼胎,進(jìn)去時甚至連吧臺里的小姐都不敢多看一眼了。
玉泉宮里男部人不多。延慶先在分開的蓮蓬下沖了淋浴,后來看有人進(jìn)了一個小單間,也就緊跟著進(jìn)去了。先進(jìn)去的胖子用瓢往烤紅的石頭上兜頭就是一瓢水,滾燙的水蒸汽立刻彌漫了整間屋子,胖子用手抹了把瞬間而出的滿臉汗水喊了一嗓子:“爽啊……”
延慶是第一次進(jìn)桑拿間,他在強(qiáng)大的水蒸汽的侵襲下差點當(dāng)場暈倒……在桑拿間呆了不到三分鐘就受不了滾滾熱浪的襲擊跑出來了。他像一頭待宰的牲口,躺到了一個剛換好塑料薄膜的搓澡床上。他搓了澡,還在搓澡員的建議下打了鹽,因為在問及是否搓澡和打鹽時延慶答得還算痛快,那個徐州來的卻沾染了一口東北口音的搓澡工突然對他耐心細(xì)致起來,不但搓澡時盡心盡力,打鹽時甚至都快把延慶的身子當(dāng)成藝術(shù)品來處理了。延慶還從來沒體驗過這樣的服務(wù),他很享受,很舒服,以至于打完鹽敲過背,他都快在搓澡床上睡著了……
澡堂里的服務(wù)員也突然熱情起來了(剛進(jìn)來時,他們還對他不理不睬來著),一個勁地勸他到休息間去休息會兒。延慶想,休息廳……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沒準(zhǔn)陷阱多著呢,他得先問清楚再說,不像剛才消費的那些,價目表上明白寫著呢。
“多少錢?”
“大哥,不要錢?!闭f話像“小沈陽”的服務(wù)員說,“休息廳休息休息不要錢?!?/p>
延慶坐著沒動。
“進(jìn)去做個足療吧大哥,捏個腳吧大哥。要不讓南方的妹子踩個背吧大哥,她們的手藝可好了……”服務(wù)員加緊介紹,“我們這里推背有泰式韓式日式……想要什么式的都有,快過年了,大哥也放松一下唄?!?/p>
那個和延慶一起進(jìn)桑拿間的大胖子此刻出來了,伸過腦袋,很感興趣地問:“你說的這個那個的都不要錢?”
服務(wù)員白了一眼胖子說:“瞧大哥說的,不要錢,您好意思???我是說進(jìn)休息廳休息不要錢,要是進(jìn)去做些項目還是收費的,不過,我們收費都明碼標(biāo)價,您就放心吧。”
“進(jìn)去休息一下,大哥?”服務(wù)員繼續(xù)游說延慶,語氣聽來都像懇求了。長到30歲還從來沒有人用這口氣和自己說話,延慶覺得自己要是再拒絕就太他媽不像個男人了,會被人恥笑。他想,就算休息廳是個狼窩虎穴我也該去闖一次。何況,服務(wù)生說得那么懇切:休息廳休息不要錢。既然不要錢,還怕什么?要錢他也不怕。他今天是帶足了票子出來的。
延慶站起來,往休息廳那里走。休息廳的門一下打開了。三個驢高馬大的男人從里面魚貫而出。這三個男人身上都裹著統(tǒng)一的藍(lán)條格浴巾,他們面色紅潤,一副饜足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三匹發(fā)情期的大斑馬。三匹斑馬抽著煙,一路說笑著走出來。一匹斑馬看了一眼閃在一邊躲讓的延慶,然后又看了一眼。延慶被他看得發(fā)毛,想,不好,碰到黑社會了!延慶在外面十年就明白一個道理,惹誰也別惹黑社會,否則你死了親人連尸體都找不到。發(fā)情的斑馬卻看著延慶哈哈大笑:“你是延慶?……操你大爺?shù)?,你真是延慶?十年沒看見,你怎么顯得這么老了?你怎么跑這兒來了?”
就這樣,他和昌平相遇了?!澳阍趺磁苓@兒來了?”該問這句話的是他而不是昌平。一切來得太突然,因為突然,延慶反而結(jié)結(jié)巴巴一句成型的話都沒有了。
2
手機(jī)是在第二天半夜突然響起來的。手機(jī)響的時候,延慶還以為天亮了。延慶的手機(jī)從不關(guān)機(jī),但他的手機(jī)很少有人打。除了幾個不錯的工友,就只有家里知道這個號碼,而這個號碼,老婆小翠一年也打不了幾次。后來手機(jī)改成接聽免費,延慶把手機(jī)打到家里,對小翠講了,說你打手機(jī),我這里不花錢的。小翠說,你不花錢,我家里還不照樣花錢?小翠在電話里把個“你”“我”說得這樣清楚,延慶就有些不高興。延慶給小翠打電話,也總被小翠很快掛電話。常常是延慶這里的話剛說一半,小翠那里已經(jīng)“嘟嘟”上了。小翠總說怕花錢怕花錢,電話里總是說行了知道了。她嫌延慶磨嘰啰嗦。小翠和他一樣都不是個講情調(diào)的人,可小翠總是這樣,延慶還是忍不住瞎想。有一次,延慶打電話給小翠,問地里的豆子長得怎么樣,割沒割?小翠說話竟有些慌,一會說割了,一會說沒割,電話里還有個男人的咳嗽聲。延慶就把胡思亂想變滿心懷疑了。電話掛斷,那種莫名其妙的不祥就千百只爪子樣撓上了他的心。十幾分鐘后,他黑著臉粗著聲,還是把電話打過去了,問小翠怎么了,家里割不割豆子還記不???小翠說,我忙呢,哪有閑工夫答復(fù)你?我給東東做飯呢。東東是延慶四歲的兒子。延慶就說,剛才那咳嗽聲也是東東的?小翠電話里好像愣了下,說,那是鄰居二叔過來借鎬頭,剛才忘了告訴你了。這是唯一一次延慶先掛的。掛了電話,延慶的眼前就都是小翠的樣子了,小翠瘦,不是城里女人減肥減掉的那種瘦,小翠是天生的瘦,黑瘦黑瘦的那種,病秧子的那種。其實小翠沒什么病,身體很有勁道的,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床下的床上的……小翠的瘦身子藤一樣纏過自己。小翠藤一樣的身子會不會也去纏別的男人呢?
電話卻不是小翠打來的,打電話的竟然是昌平。
延慶迷迷糊糊地問昌平在哪兒,怎么半夜打過電話來?昌平說,我就在你工地大門口,你不說要回老家嗎?趕緊收拾一下,我開車送你。
延慶在這個城市的一家建筑工地打工。建筑工地里幾乎所有的活他都干過。有一陣子建筑工地的活也不好找,他還去保潔公司做過。在保潔公司里,他干得最多的是清理各種各樣的廁所,刷馬桶啊通下水啊。有一次他跟老板要求換個工作,老板便派他去給公家單位清理煙道。他穿上公司發(fā)給他的保護(hù)服高高興興鉆煙道去了,進(jìn)去一次后他就再也不肯進(jìn)去了。他在煙道里時,第一次體驗到了“地獄”是什么滋味,除了惡心得令人嘔吐的油煙和灰塵差點沒把他嗆死外,關(guān)鍵的是,他的身子團(tuán)在煙道里時,總是控制不住內(nèi)心深處生長的恐懼與絕望。仿佛他暫時委身的煙道是通向火葬場的大煙囪,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就會化灰化煙奔“天堂”……由此,延慶才知道,“天堂”也不是個什么好去處。好去處只有一個地方:家。
延慶的“家”,離這座城不遠(yuǎn),也就幾百里,坐火車只要三四個小時。雖然離家不遠(yuǎn),延慶也只能一年回一次。延慶這樣做,當(dāng)然是出于“錢”的考慮,延慶現(xiàn)在越來越懂得錢之于家的重要了。似乎老婆孩子臉上笑容的多寡也藏在“錢”里,掙的錢多了,給老婆孩子買的年貨豐盈了,老婆孩子臉上的笑就稠一些,相反,掙的錢少,買的東西稀薄了,他們臉上的笑容就寡淡一些。
回家的路概括起來其實有兩條可供選擇,一是坐汽車,一是坐火車。這兩條哪條都不夠便捷,因為都要到他老家的縣城倒車,而老家縣城離他家還有近百里的路。以往,延慶回家都坐火車。坐火車沒有坐汽車便捷,他要先坐汽車去另外一個城市的火車站,他這樣選擇仍然出于省錢的考慮。坐汽車省事,汽車票卻是一筆不小的花銷?,F(xiàn)在省際客車很多都是私人承包,這幾年汽車票也隨之水漲船高。和汽車相比,火車票自然便宜多了。除了省錢、穩(wěn)當(dāng),他每次回去還都揣了個潛在的念想,就是希望在火車站或回程的火車上碰到一個人:昌平。
他知道昌平就在那個通火車的城市??蛇z憾的是,十年了,他倆一次都沒碰見過。
影影綽綽中,昌平站在一輛黑色的轎車旁向他招手,還大聲說,延慶你真肉,和小時候一樣!
開車的是另一個人,好像是昨晚那兩匹斑馬之一,又好像不是。昌平叫他“黑頭”。
黑頭把車開得又快又穩(wěn)。
憋了半天,延慶才問了句:“昌平,你多久沒回家了?”
昌平回頭看了眼延慶,說:“我?;兀饶慊氐们??!币娧討c納悶,又說,“只是不回我原來那個家了?!?/p>
延慶說:“那你繼父……”
昌平說:“少和我提他!”
延慶以為自己的話觸到了昌平的痛處,就懊惱,想自己怎么就不會說個話!小翠就指著自己罵過直腸子連句拐彎的話都不會說。
延慶又小心地問昌平這些年都在干什么。昌平?jīng)]答,卻說起了別的:“你還記得那次咱們在北京的工地不?一起請假回家收秋,下著雨,還沒到長途車站,就都淋成落湯雞了……”
“怎么不記得?”延慶也來了興致,“還有那次,工地的活沒了,咱們兩個背鋪蓋回家,半道上你就煩了,嫌背著鋪蓋被城里人笑話,想半道上就扔了,是我好說歹說,鋪蓋才沒扔半道,后來你就扔給了郵局寄了包裹?!?/p>
昌平伸了個懶腰,說:“那樣的生活我是一天也不想過了?!?/p>
他們走時是半夜,再加上是個陰天,車窗外始終黑漆漆一片。黑頭車開得極快,像黑夜里的一道閃電。延慶不久開始犯困,恍然中,聽昌平說了句:“今晚上給你好戲看。”
延慶不知道昌平這句話啥意思,也不知是和誰說的,也不好問。
后來,延慶醒來,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還是黑的,他想用手機(jī)給小翠打個電話,告訴她,他現(xiàn)在在昌平的車上,他明天上午也許就到家了。他有點躍躍欲試,但幾次把手機(jī)拿到手里,幾次又裝回口袋。他想,還是天亮再說吧。
延慶是這樣想的,然而延慶的電話卻再也沒打。
車到縣城,外面的天仍然是黑的,整個縣城在街燈的映照下像是個鬼城。昌平開始喊餓,他們來到一家晝夜小吃店,要了酒菜。酒菜上來了,黑頭和昌平就大吃大嚼,餓死鬼一樣。延慶吃得不多,天冷,他想喝酒。他喝酒時,黑頭始終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延慶也在琢磨黑頭究竟是誰、干什么的,和昌平又是什么關(guān)系?黑頭會不會是昌平的馬仔?想到馬仔,再看黑頭的裝束和眼神,就有一種凌厲的寒氣,像室外刀子一樣逡巡的北風(fēng)……
延慶身上揣了老板剛發(fā)的8000元錢。8000元,被他分成兩份裝在了貼身的衣兜里。延慶的不祥預(yù)感就是這時突然出現(xiàn)的。他之后再也沒敢正眼看過黑頭的眼睛。
昌平還是那樣標(biāo)志性地笑著,可那笑在延慶眼里也有了幾分捉摸不定的成分。誰也說不好,十年時間,昌平究竟變成了個怎樣的人?還能像十年前那樣信任他嗎?這個過去窮得連條像樣的褲子都沒有的人,如今不光有了豪華的轎車,還有了言聽計從的馬仔?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是真實的嗎?
他想讓自己保持清醒,可最終還是醉了。醉了的延慶被昌平他們帶到了一家賓館。
他好像還問過:“咱們這是去哪兒啊,怎么不走了?要不你就把我送到汽車站,我自己回家,我要回家,我想回家……”
昌平也好像回答了他:“回啥家啊你?踏實睡一覺,咱們天亮就出發(fā)……”
延慶不想睡,滿心的不想睡。他躺在那里,迷離中看著昌平和黑頭轉(zhuǎn)身離去,一再和自己較勁。他想爬起來,他不想一個人待宰的羔羊一樣躺在這里,他想和昌平聊天,問問他這十年都在干什么??伤纳碜訁s像灑在席夢思上的一攤水,怎么也收不起來了……
延慶開始做夢。他夢到黑頭突然闖到自己的房間來,然后他和黑頭廝打。昌平坐在電視旁邊的沙發(fā)上,一邊抽著煙,一邊笑著看他們打。延慶怎么可能打得過黑頭?延慶想叫昌平幫忙,可昌平卻翹著二郎腿紋絲不動。他還在笑,是那種無聲、恣意、不懷好意的笑……
延慶又夢見小翠,小翠依偎在一個男人的懷里。那個男人開始是二叔,留著邋遢的胡茬,滿嘴煙熏的黃牙;一會兒又成了昌平,昌平脖子上露著拇指粗的金鏈子,昌平正往小翠的脖子上系著什么,小翠一臉的陶醉和幸?!?/p>
后來,延慶開始夢見下雪,鵝毛般的大雪,棉套子一樣的大雪,頃刻就把山川田野蓋了個遍,他和昌平、黑頭抓著雪打雪仗,黑頭手里的雪球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黑洞洞的槍口,槍口對著延慶:“把錢全部給我拿出來!不拿出來,就要你的命!”延慶恐懼地卷緊羽絨服,羽絨服死死地裹在身上,一直微笑著的昌平卻一下子伸手過來,他的羽絨服立刻化成鵝毛般的大雪,一下子飛了個滿天……
3
延慶搞不懂那三個女人是什么時候突然出現(xiàn)在屋里的。延慶喝多后,記憶一直不大可靠,他記得自己中途醒來,外面的天仍舊是黑的。天怎么就是不亮呢?等他腦袋稍微清醒一點,他就看到那三個女人,她們姿勢各異地站在門口那里,每個人的臉上都曖昧地笑著。
那是延慶記憶開始的地方。
延慶隔著衣服摸了摸身上的錢,錢還熨帖地貼著身子,厚厚的兩摞。他開始琢磨這三個女人是怎么回事。后來他就看見其中的兩個女人被昌平和黑頭一人抱一個出去了。延慶害怕,想他們?yōu)槭裁匆吣??他們?nèi)チ四睦铮克麄儠貋碚易约簡幔?/p>
后來的事實證明,昌平和黑頭自從從這個房間出去后,就再也沒進(jìn)來過。那個倚著門的女人臉上帶了些不經(jīng)意的訕笑,順勢坐在靠近門邊的那張床上,像回到自己家一樣,開始脫鞋脫衣服。
延慶說:“你,想干什么……”
女人沒理他,繼續(xù)脫自己,脫得只剩下紅的胸罩和黑的短褲。她沖延慶笑了笑:“來吧,大哥……”
延慶手足無措,汗都下來了。延慶說:“你,你,還是出去吧!”
女人就樂了,說大哥,天還黑著你讓我上哪里?延慶說,你走吧,我身上沒錢,我是搭人家車回來的。我沒錢。女人說,錢有人替你給了,300元包夜,你就放心吧。
女人說過來,上來吧,下邊怪冷的。延慶想,我才不冷呢。這么暖和的屋子,比自己住的工棚暖和多了。延慶真的出汗了。他快速地想,什么……錢已經(jīng)給了?300塊啊,真貴!順義說過,發(fā)廊里的小姐就很貴的,玩一回100元,這一個就300元啊……
錢是昌平付的。一定是。他想,自己不能對不起昌平,那可是300塊錢,是他在工地上好幾天的工資。延慶開始脫衣服,脫到里面的時候,他想到了身上揣的8000塊錢。他不再脫了。這時候,床上的女人已經(jīng)一絲不掛了。滿眼豐肥耀眼的肉。延慶最終還是脫了。女人先扔過個小東西過來。延慶一看,是避孕套。他記得問過順義,出去找小姐不怕招病???順義說,現(xiàn)在的小姐比咱們還知道注重健康,都自備了避孕套的。
上床后,延慶發(fā)現(xiàn)女人下腹部有一塊刺青。延慶醉眼蒙眬,問那是什么?女人不耐煩,說你管呢,要干就快。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延慶雖然脫了衣服,可沒有一絲沖動。
他想和她聊聊天,他好久沒和女人聊過天了。
延慶問:你哪里人?
女人說:你猜呢?
延慶說:東北的?
女人說:不是。
延慶說:那是南方的?你個子像南方人,口音卻像北方的。
女人說:我是本地人。
延慶說:不像。我就是本地的,怎么聽不出你像來?
女人說:大哥,你好煩啊,竟問這些沒用的。
延慶說:聊聊天不好嗎?
女人說:我們包夜不包聊天。聊天要收費的。
延慶問:聊個天也收費?多少錢?
女人說:100塊。
延慶就說不出話來了。
女人說:聊天有什么好處?光聊不做,你不劃算的。
延慶還是沒有干的意思。
女人說:要是現(xiàn)在不做,就先睡覺吧,我困了。
延慶說:誰說不做?說著來了興致,抬身壓了下去。
這時候,門突然響了。外面響起了女聲,原來是剛才那兩個女人,她們進(jìn)來后對這個女人說,我們完事了他們讓我們走,你走不?
床上的女人說:你們走吧,我這還沒開始呢……
送走兩個鬼影一樣的女人,延慶有點緩不過神來。他不想干了,盼著女人也趕緊收拾好走掉。
延慶說:你也走吧,我不想干了,反正錢你也拿到了。
女人聽他如此說,果然起身收拾了一下,但她收拾一下后又躺在了床上。
延慶問:你怎么還不走?
女人說:人家花了300塊錢,可是讓我陪你一夜的。我走了,你一個人睡一夜,不虧?
延慶說:又不是我花錢,我不虧,你走吧!
女人說:那我也不走。這么冷的天,這么大的雪,這么深的夜,你讓我上哪里去?
延慶說:雪……什么時候下雪了?他記得他們下車時,外面還沒有一片雪花。
女人說:早下了,鵝毛般的大雪……
延慶想了想,說:那,你還是走吧,她們都走了。
女人說:她們走不走怎么了,關(guān)老娘何事?反正我不走,我要睡了,折騰了半夜也沒干成,老娘困死了,老娘要睡覺了……
延慶一腔怒火竄起,他想開門,拉起女人讓她走,不是走,應(yīng)該讓她滾,讓她滾蛋……
可床上的女人此刻已經(jīng)裹著被子側(cè)身躺下了,根本沒注意他臉上的表情??磥硭谴蚨ㄖ饕庖谶@里了。延慶很不高興,但他不能來蠻的,關(guān)鍵是他不敢來蠻的……他覺得這個女人不好惹,城府很深。怎么才能讓這個女人離開呢?延慶想到了昌平和黑頭。他敢保證,只要他們來,不用說話,她就會乖乖地收拾自己滾蛋。想到這里,延慶還真的把衣服穿上了。
外面的走廊上鴉雀無聲,暗紅的地毯、昏黃的吊燈彌漫出一種神秘、詭譎的氣息。他左右看看,賓館內(nèi)所有的門都一樣,所有的門都關(guān)著,所有的門都像睜了大大的眼在窺視自己。他不知道昌平他們在哪個房間。回來后,他擰亮床燈,悄悄拿出手機(jī),找到昌平的號碼打過去??伤牭降膮s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
延慶埋怨自己,不該半夜跟了昌平回來,更不該喝多了酒睡在這里,否則,他說不定已經(jīng)在自己家里了,說不定正摟著老婆小翠睡覺……
延慶面對這個渾身上下發(fā)散出陌生氣息的女人,感到緊張、恐懼,有如一顆被誰安置在身邊的定時炸彈,說不定什么時候會引爆,把自己炸個七零八碎、體無完膚。
這個女人拿到錢卻不走,是不是別有目的???什么目的?肯定和自己有關(guān),和他身上的8000塊錢有關(guān)。想到這里,延慶感到的就不是緊張而是恐懼了,妓女“榨干”客人身上錢的例子他聽順義講過多次……他越來越覺得今晚的離奇遭遇像個陰謀。沒準(zhǔn)這個陰謀的始作俑者就是昌平,說不定現(xiàn)在的昌平就是個黑社會了,黑社會的人是不會認(rèn)親情和友情的,昌平十年都不肯回家,可見昌平的冷酷和絕情,這樣一個冷酷絕情的人,怎么會無端地要帶給一個建筑隊里賣苦力的人這么多好處?給他洗澡買單,請他坐車回家,請他吃飯、住高級旅館,還花大價錢找一只“雞”來陪自己?
延慶緊張得眼都不敢眨一下?,F(xiàn)在要緊的就是看住自己身上的錢。他想,他得熬過他們,他不能讓那個裝睡的女人得逞(延慶認(rèn)定她是在裝睡,因為她剛才還假裝翻了個身,用似睡非睡的眼神觀察過自己)。他要和這個女人戰(zhàn)斗到底。
目前,時間才是延慶最大的敵人,室內(nèi)沒有鐘表,可分分秒秒,每走一下,在延慶聽來都驚心動魄。他要和這鬼魅的時間斗爭。他擰熄床頭燈,這樣他的敵人和他就都在黑暗中了。他和時間斗爭,最大的辦法就是把眼睜著,看他們一點點撤退,讓他們丟盔卸甲……
女人忽然動了一下,然后睡眼惺忪地坐起來,看了眼這邊。延慶立刻如臨大敵。又過了會,才明白女人是起身奔衛(wèi)生間了。
女人踢踢踏踏從衛(wèi)生間出來,門沒關(guān)嚴(yán),燈也沒關(guān),燈光從衛(wèi)生間里泄出來,照亮了房間的一角。女人進(jìn)來后一度有些遲疑,她把目光投到延慶這邊,開始往光溜溜的身上套內(nèi)褲、胸罩。延慶再次緊張,她想干什么?她要行動了嗎?行動我可不怕她,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掐死!掐慣了鋼筋和紅磚的手,掐一個女人是不成問題的……
女人好像猜到了他有準(zhǔn)備一樣,她穿好內(nèi)衣,坐在床上打了個哈欠,又倒身拽過被子睡下了……
延慶凝視著黑暗中的女人,他再次想到了小翠,小翠的身材沒她好,小翠也瘦,但瘦得不是地方,小翠的胸和屁股也跟著瘦下去了。而這個女人,奶子和屁股都很大,尤其是奶子,那么大,那么軟……想到這些,他緊繃的神經(jīng)正一點點松懈下來,身子也覺出乏來。他打了個哈欠,想睡一覺了。
4
再次醒來,整個屋子都亮了。這回是真的天亮了。雖然窗簾還沉沉地拉著,但拉著的窗簾已成了一種擺設(shè),衛(wèi)生間的門敞開著,衛(wèi)生間里的燈也依舊亮著,但那光亮仿佛害羞似的,只在門的暗處留下了一抹。床上的女人不見了。床上的被子散亂地堆著,地毯上凌亂地扔著一些用過的臟東西。
延慶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錢還在,沉甸甸、鼓囊囊地貼著自己的身子……
穿好衣服,他開始等昌平。他想昌平這會兒一定還睡著。昌平原來就是特別貪睡的人,為此,他小時沒少挨繼父打……
可是昌平一直沒來敲門,手機(jī)也沒響。延慶從屋里出來,在走廊里走了一個來回。走廊里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
延慶跑出賓館,看昌平的車在不在。外面他們停車的地方被厚厚的雪蓋著,雪地上連一個車轍印都沒有,就像那里從沒停過車一樣。
延慶轉(zhuǎn)回到大廳,問服務(wù)員昌平和黑頭住哪個房間、看見他們沒有?服務(wù)員都搖頭說不知道誰是昌平誰是黑頭。延慶急了,就比畫,說就是昨天他醉后把他領(lǐng)進(jìn)賓館的那兩個人。服務(wù)員還是搖頭。延慶想起昨夜住宿登記好像是昌平,就讓找那個人,說那個人就是昌平。服務(wù)員不耐煩地翻開了登記簿,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什么昌平啊,沒有沒有沒有,昨天登記住店的那個叫馬寶金。馬寶金是誰?服務(wù)員撇撇嘴,說誰知道?你們一起來的不知道,我們就更不知道了。
從賓館出來,站在雪地上好一陣發(fā)呆。延慶覺得像是剛做了一場夢。后來,他開始踩著吱嘎作響的雪往班車站走,一邊走一邊用眼睛向四周看,一路上都是滿天滿地的白雪,就是不見昌平。直到上了班車,他才徹底放棄了再見昌平的想法。
公共汽車上塞滿了人,延慶沒尋到座位,被很多人和行李裹挾著,像被綁了票一樣,車上的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他暈眩。汽車走了一段,突然熄火了,很多人亂哄哄地下車在雪地里跺著腳取暖,圍過去看司機(jī)修車。
汽車上異乎尋常地安靜下來。
延慶還在想,馬寶金是誰?他想了一圈,終于想起馬寶金是誰了。一個月前,他給小翠打電話,小翠說到這個人的名字。小翠說,馬寶金出車禍了,死了,讓一輛黑色轎車撞死了。撞他的是個黑頭司機(jī),也和他一起交代了……他當(dāng)時還問:馬寶金是誰?小翠還一頓數(shù)落:能是誰?和你一起長大的那個誰唄,后來招到外地了,他招過去不就改名馬寶金了嗎?還是你對我說過的,你怎么全忘了?什么記性啊……
這時,延慶的手機(jī)突然響了。瞬間一個冷戰(zhàn),身子像剛進(jìn)桑拿間一樣,嗖嗖地就從里向外鉆出來了。頭上的汗雨水一樣流到了脖子里,延慶的脖子冰涼冰涼的。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