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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窯

        2016-09-29 05:53:11尚元
        飛天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曾祖母外公

        尚元

        吃過三碗小米干飯,外公繼善拉著一輛破架子車上路了。臨走,他揣上了兩封信。

        那天是農(nóng)歷臘月初八、節(jié)氣到了大寒之后的第四天,很冷,冷到一大清早繼善的堂二嫂子喜鵲就發(fā)現(xiàn)門口老槐底下的磨盤裂開了縫,同時昨夜擱上去的一簸箕麩皮撒落一地,頓時就嚎著跑進(jìn)來向繼善的父親告狀。她一口咬定是繼善和我外婆作的祟,于是,我那瘸了腿的外曾祖就掂起一條扁擔(dān)滿院子追著繼善和孩子們打,不光打人,還打牲畜,人雞豬狗無一幸免。他雖然在早些年掘窯的時候塌壞了腿,但借助一根榆木根削制的歪牙拐杖,每當(dāng)在這樣的時刻,跑起來如履平地,絲毫不輸常人。手里抓起什么就是什么,從來不考慮是在執(zhí)行家法還是在演繹家暴,總之,只要一不小心就閃到人們身后,用一條經(jīng)常教訓(xùn)牛羊的皮鞭,實實在在地往任何一個家庭成員的身上招呼下去??諝饫镆宦暩闪蚜训捻?,猶如燃放了一枚鞭炮。

        萬幸,今天抓起來的是扁擔(dān),而不是殺傷力更大猶如長了眼的鞭子。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執(zhí)著扁擔(dān),身體的不協(xié)調(diào)影響了發(fā)揮。等攆出門外,雞狗豬羊都縮進(jìn)了圈舍,大人小孩都逃到了槐樹旁邊、崖面以下。那里有條從烏鴉溝里流出的清渠,外公在溪水邊的石崖下淘了兩眼泉,一眼供人挑水做飯,另外一眼飲牛喂騾。水里時常沉著牲畜的糞便和蹄印,春夏時分,一馬勺下去還能舀出許多圓頭胖尾泥黃的蝌蚪。清早擔(dān)水的莊民放下肩頭的擔(dān)子,袖著手蹲在半坡上,口鼻里噴出白氣。滿桶的人多半是想借故休息,空桶的人純粹是想瞅一眼熱鬧,不過所有人都感恩我外公的好,這種觀望自是善意的。他們不敢和我外公開過分的玩笑,只有一個人說:“繼善兒,大清早的就帶上我的小孫子們藏貓貓呢?”此人便是外公本家一位名叫蠻牛的漢子,輩分大但年齡和繼善差不多,我外公曾經(jīng)救過他垂危老姐的命。還有人想安慰我外公,便轉(zhuǎn)了話題說:“陳大夫,今早你又把泉淘了一遍吧?水又清又旺,我存貴大大有你這樣的好兒真是福分。快進(jìn)屋吧,今早比昨個冷得更緊了?!崩^善此時還不忘宣傳一下醫(yī)療衛(wèi)生知識,說:“蠻牛叔,桂葉嫂子,公社里這幾天下了通知,叫預(yù)防流行性感冒,回家了都把門洞敞著,通通氣,手腳也要洗勤一些?!?/p>

        善良的莊稼人深信不疑地應(yīng)了一聲,像聽到了權(quán)威教誨??赡菚r候我的外公才四十歲,他們清楚外公的為人,更清楚繼善家的歷史。他們的眼睛自是雪亮的。

        此時,我的外曾祖扔掉扁擔(dān),扶著拐杖站在老槐底下,余怒未消。他咆哮道:“不孝逆子,別回來了,看我打折你的腿!”繼善的三個子女當(dāng)中,大舅已經(jīng)十二歲了,沖著高處的瘸腳爺爺說:“你瘸了一輩子,也想叫我們都瘸嗎?多虧你瘸了,要不早把我們打死了。”

        “畜生——”外曾祖氣得直跳腳,把拐杖從上面扔了下來,架在半崖的棗枝上。繼善回頭嗔斥兒子:“閉嘴!有你這樣跟爺爺講話的嗎?”大舅流下了清亮的眼淚,說:“爹,你成了瘸子就不能到集上給我買大紅燈籠了?!崩^善看著三個流著鼻涕、皴著臉蛋、穿著破棉爛襖的孩子眼睛紅了,摟住他們幼小的身子訕笑道:“買得,買得,一人一個,爹就是瘸了腳也像你爺爺一樣拄著拐杖去?!边@時候,我外婆這個堅強(qiáng)的農(nóng)村女人才深吁一口氣,喟嘆說:“如果新磨子拉回來就再也不淘這糊涂氣了?!边@是幾天來她說的唯一的話。

        外婆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她的日子似乎永遠(yuǎn)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勞動,黑明晝夜地干活,一刻都不閑。她人生得高大,干活也得勁,歇下來就要心慌,手里只有握住锨把鋤柄之類的東西才覺得心安理得??杉幢闳绱?,在這個有著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里也難免受些閑氣,所以她選擇不說話。外曾祖站在老槐底下還在罵,很快寒冷的天氣在他凌厲的八字胡上織了一層凌霜。多年以后,我瞻仰老人家的遺像,紙面上透出的是任何一位離世老人都有的慈愛笑容,唯獨對他的髭須印象深刻,仿佛剪刀的兩片黑刃。繼善領(lǐng)著妻小躲在崖面底下,他們知道,正在氣頭上的老人一刻不離去他們便一刻休想進(jìn)家門,即便老人消了氣還有喜鵲要亂上一場。這日子啊,哪里是個頭!什么時候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蹴在自己的窯里喝口高粱面糊糊?凹凸不平的路面仿佛鐵石蒺藜,一家人就這么立在坡道上,貓腰跺腳,鞋底撞擊地面,希望給腳一絲溫度。然而這樣的安慰往往事與愿違,帶給他們的將是寒凍和硌腳的雙重考驗。慢慢的,腳就暄癢麻木,不知疼凍了。外公蹲下來,抱住三歲小舅瑟瑟如鹿的小身子,把他皸了裂子粗黑的小腳掖進(jìn)懷里,肉貼肉挨著,暖出了全家人的眼淚。

        茜家溝大隊的半山腰上,早晨罩著薄薄的煙霾,空氣里充斥著柴禾與牛糞燃燒的味道。臘八一過就入了年,在這重要的一天,莊稼人要趕制一頓像樣的伙食,犒勞他們一年來的辛苦。家家戶戶的窯洞里,風(fēng)箱“哐當(dāng)哐當(dāng)”富有節(jié)奏,只要停頓片刻,便能聽見馬勺刮蹭鍋底的聲音,然后是“嗞啦”一聲爆鳴。光景好的人家捧出寶貝油瓶,用細(xì)棍蘸幾滴油星炒一盤漿水菜葉,光景差的就全年不見葷腥,用辣子醋水澆著干飯吃。大鍋里升騰起白色的蒸汽,火窯里常年煙熏火燎,黑漆漆的洞室云遮霧罩,做一頓飯人要咳喘半天。我的外曾祖母、也就是繼善的母親是在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早晨混亂的一幕場景。

        她點著兩只麻雀般的小腳出現(xiàn)在老槐樹下。

        那年,老人已經(jīng)快六十歲了,耳朵背,但眼睛好使。清早,她穿好出門的衣裳,那是一件黑布大襟罩衫,勉強(qiáng)遮住袖口亂飛的舊棉,下身穿著筒子棉褲,扎著褲管。外曾祖母看到慪氣的老伴,看到被趕出家門可憐的孫兒,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擤了一把鼻涕,啜泣起來,女人越老哭得越有味道,蘊(yùn)著委屈、傷心以及更多內(nèi)容。聽?wèi)T了喜鵲的哭能辨出有種表演的成分,可是老人的哭令人扎心,再大的紛爭都要在這個時候停止下來。

        她無數(shù)次用這樣的方式挽救了大舅美好的童年記憶。

        外曾祖母說:“繼善都快四十歲的人了,不顧兒的面還該顧媳婦的面。今天本是個好日子,你打吧,打死了一家老小就不用跟你受罪餓肚子了?!痹娌徽f話,悻悻地哼了一聲。老人繼續(xù)囁嚅,“他大舅捎來信,叫我回鳳翔過年哩。你的心就這么硬?我都四十年沒回過娘家了,罵天罵地,打雞打狗,你這是給我臉子看哩。”

        “住嘴——”曾祖哆嗦著胡子喝道。

        外曾祖母嚇得趕緊住嘴,掉光牙齒的嘴巴陷成了坑。曾祖說:“你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日子,哪有臘月走親戚的?我陳家就是窮得過不了年,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把女人往娘家門上派發(fā)。要去也該是正月里去,沽滿一瓶黃酒,打上三斤豆腐,體體面面地去!人家鳳翔那邊也好有個茶飯備上?!?/p>

        外曾祖母聽清了老伴的話,一邊抹淚一邊絮絮叨叨:“你嫌丟人,我臘月二十三之前回來別人還有啥話說上?我給你生兒養(yǎng)女,四十年了,也不知會死到哪天,能回趟娘家,就是鉆進(jìn)土堆里我都笑呀!”

        “婦人——婦人——”曾祖說,“你生下的好兒!去了就別回來了?!?/p>

        曾祖的話里有了另外一層意思。他明顯在生外公的氣,因為一天前繼善已經(jīng)向大隊的寶堂支書請了假,準(zhǔn)備用架子車?yán)赣H趕一趟鳳翔縣城。如果沒有外公陪,六十歲的老太太是走不了一百多公里山路的。曾祖的話同時也在向祖母發(fā)出最嚴(yán)厲的警告:膽敢出去,就別想再進(jìn)家門!

        按以往,只要外曾祖說出這樣的話,事情就沒有商量的余地,可那天,在這個決定兩個舅舅前途命運的特殊時刻,外婆卻勇敢地站了出來。這個整天只知道埋頭干活沉默的女人說:“爹,讓我說句話吧,我娘去鳳翔娘家坐坐,回來順便把新磨子拉上,有了新磨,也算是咱家今年新添的一項家什。等明年開春,新莊子落成,我們就把你和我娘接過去,咱們一家就能另起鍋灶了?!?/p>

        外婆的話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曾祖思忖片刻,吹吹胡子趔著身子返回了院子里。雖然他沒有再說什么,但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是老人在兒孫面前做出的一次艱難妥協(xié)。

        冬日早晨的太陽沒有多少光澤,更沒有一絲溫度,霧蒙蒙的,風(fēng)硬硬地刮著地面,夾雜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我外公望著河對岸店坊坡蕭瑟的山景,就有眼淚掉下來。

        一九二九關(guān)門閉首,三九四九凍破石頭……雪片仿佛麩皮一樣沒有溫度。

        很多年后,兩位舅舅以及我母親經(jīng)常會說起外公從鳳翔拉回來的石磨,它在陳家歷史上所做出的貢獻(xiàn)不可小覷。2005年涇川縣新博物館落成,大舅陳宏君先生受邀從美國飛回來參加揭牌儀式,十幾串帶著禮炮的萬頭爆竹齊聲放響,炸得青煙彌漫、炮屑橫飛,街邊停放的汽車“嘀嘀嘟嘟”受驚亂叫。大舅剪斷彩球,宣布了一個思慮已久的決定:他要將磨子捐獻(xiàn)出來!他說那是塊無價寶,改變了他的人生,是時代發(fā)展的見證。他要把磨子擺在這里,以便更多人都來瞻仰這塊曾經(jīng)沾染過外公鮮血的石頭。

        大舅還以外公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四幅油畫:《磨合天地》、《籠織經(jīng)緯》、《佛濟(jì)苦難》、《燈照乾坤》,說的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故事。

        1974年,傳統(tǒng)的臘八節(jié)。《禮記》載“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饗之也”。那天,莊稼人把瓦甕反扣案板,將各種糧食清底,幾乎也只能兜攏出一頓飯的食材,據(jù)說是五谷八樣,煮成一鍋,是為臘八粥,有合聚萬物、調(diào)和千靈之意。那年那天,外公肚里裝著三碗干飯,拉車從店坊坡往上去的時候,力氣很足。車體上綁著十只鋬籠,大籠套小籠,從后面看簡直是一個移動的大柴垛,只有在車廂的中心位置,給曾祖母和一團(tuán)爛舊棉絮留出了空間。這些籠都是外公親手編織的,到了集市賣掉,換幾個往返的盤纏。外曾祖母擁著爛草葉般的棉絮,內(nèi)心不免興奮,不停地述說當(dāng)年逃荒的故事,而在外公的記憶里,重走這條路,同樣讓他感慨萬千。那時候外公年齡小,經(jīng)常餓著肚子,跟一群腳夫從鳳口往寶雞運物資,一走就是三天兩夜,很多時候既要掌握手推車的平衡,還要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識。第一次去長武縣的鳳口鎮(zhèn)驗工,他才十歲。現(xiàn)在的小孩,十歲能干什么?可十歲的外公已經(jīng)是家里的勞力。因為個子還未拔開,犁地的時候連犁把都握不到,外曾祖就削掉半截犁拐,外公犁地磨地,已然是個頂用的小把式。十歲那年,外曾祖打窯遇上塌方,殘了一條腿,繼善就接替父親,跟兩位叔叔到鳳口的貨運隊趕車掙錢。剛?cè)r驗工的主任根本瞧不起他,一個沒有掀把長的孩子下得了這等苦力?外公賴著不走,非得領(lǐng)了活不可。一直到了中午,貨都裝上了車,主任才覺出來這孩子的來頭。

        主任第二次把繼善叫過去,看他的手。外公挽起袖子,亮出兩只不似少年的手。主任同意了。

        貨站交給年少的外公一輛手推車,車上駕著兩箱青霉素。

        臨行前,主任擬了擔(dān)保書,讓繼善的兩位叔叔畫押,如若路途破損,承擔(dān)連帶責(zé)任,照價賠償。外公走在中間,獨輪車的木輪子吱呀吱呀澀澀地響。從長武縣的鳳口鎮(zhèn)到鳳翔縣城,走的這條商道就是1974年外公拉母親回娘家的這條路,正好經(jīng)過茜家溝。民國時期,陜北的煙土、草藥、毛皮、糧食等物資從慶陽地區(qū)的董志塬運過來,一路沿西蘭公路直抵西安,另一路在長武停留,下西蘭公路,向南沿小路運往鳳翔所在的寶雞。人們在千百遍的摸索中找到了一條便捷山路,起始之地便起名鳳翔路口,就是現(xiàn)在的鳳口鎮(zhèn)。這條路長一百多公里,從鳳口鎮(zhèn)向南過黑河、達(dá)溪河,沿靈臺縣的南川穿越陜甘邊界涇渭流域的分水嶺,翻寶玉山,過羊引關(guān),出大峽小峽到湯房廟,走五曲灣,下十里馬頭坡,便到了八百里秦川的后方。外公第一次上長路,力道掌握不均,一路扭扭歪歪,滿身是汗,但人走在中間,前面有人引,后面有人趕,絲毫不能怠慢。他和叔伯走一樣的路、吃一樣的飯、干一樣的活,脖子上擔(dān)一根麻繩,手推一輛木車,艱難地行走在漫漫長路上。第二天傍晚,商隊終于來到羊引關(guān)下的兩亭寺。一天的精力早已耗盡,大人還有脂肪燃燒補(bǔ)充體力,又瘦又小的外公全憑毅力堅持,他知道,要是第一次干砸了活,連累兩位叔叔不說,往后的活就別想領(lǐng)到手??稍賵詮?qiáng)的意志又怎么能彌補(bǔ)上百里路上超負(fù)荷的體力消耗呢?終于在兩亭寺的破廟外,外公頭暈眼花,望著一干腳夫停車歇馬拂塵打土的重重身影暈倒了,連人帶車,一起撞向地面。

        兩位叔叔以及同路的人都圍了過來,趕緊往他嘴里灌水,外公嗆了一口才醒。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藥!藥!”人們不懂,以為外公要吃藥。那年頭哪個下苦力的腳夫還吃藥?除非快死了才瞧大夫開方子,抓幾付草藥。只有兩位叔叔明白,安慰他說藥好著呢,只是箱子破了。外公一聽,掙扎著起來要看究竟。木箱摔壞了角,封印也撕裂了。外公哭了,顯出孩子幼嫩的一面。這下怎么交得了差?鳳翔那邊的驗貨十分嚴(yán)格,怕是兩個叔叔一年的工錢都不夠賠償。貨運隊的腳夫嘖嘖議論著,簡直闖下了彌天大禍。雖然也有人懷疑是否真的摔壞了里面的東西,但那時候,竟沒一個人敢打開來看看。

        據(jù)說那是裝在玻璃瓶中面粉一樣的東西,有人說比金子還貴。

        外公一夜未睡。兩亭寺的破廟是貨運隊第二天夜宿的地方,這是經(jīng)驗。頭天中午出發(fā),必須在天黑前趟過黑河,上獨店塬,那里有個名叫李武的人,開了家店坊,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說的就是靈臺縣的獨店鄉(xiāng)。第二天最為關(guān)鍵,要走一百二十里,天黑之前趕到兩亭寺支鍋造飯,好好歇息一晚上,蓄積足夠的能量第三天翻越寶玉山。外公躺在草鋪上,望著滿天星星,聽此起彼伏的鼾聲。貨運隊的腳夫下牛馬般的苦力,都知道在吃飯問題上不敢精細(xì)打算,因為肚里少了一粒糧食就有可能在羊引關(guān)前連人帶車翻下山,所以出行前除了帶上干糧還帶了鍋灶米面,就為第二天晚上有頓熱飯吃。外公早就聽兩個叔叔說過,第二天晚上是腳夫們最難熬的,人們寧愿把這頓飯叫做“斷頭飯”,意思是上了寶玉山就沒回頭路。

        外公就是在這樣復(fù)雜的心情下吃了“斷頭飯”的,姓張的領(lǐng)隊還叫他嘗了一口黃酒。第二天,十歲的外公把麻繩往脖子上一擔(dān),天不亮就上路了。推過手推車的人都知道,獨輪車一只輪子支撐廂體,走起來十分靈活,要靠人的兩只胳膊把持車轅,必須不偏不倚,最關(guān)鍵的是繩子要勒緊繃直,三點固定一個平面。連續(xù)兩天趕車,外公的脖子被繩子磨出了血口子,汗水一澆,有種斷頭的感覺。

        看來“斷頭飯”有一定道理。

        外公肚里覺不出饑餓,但眼前一直黑影浮現(xiàn),時而金星閃動,說到底,他還是個孩子。走到這里,山明顯和黑河川老家的山不一樣了,山勢險峻,路是千百年來靠腳踩車碾開辟出來的逶迤山道,寬不過兩米,滿是亂石。獨輪車的木輪一彈一跳,車夫們在路上盡量避開一塊一塊高出地面的石頭,扭來扭去,整個隊伍像蜿蜒的蛇。一旁是往下掉石頭的山崖,一旁是深不見底的溝谷,狼的嗥叫在山谷中回蕩,風(fēng)吹樹木,碧波蕩漾。此時的外公是沒有心思欣賞周圍的風(fēng)景的,苦難的歲月早早把他推向了成人世界,任何童趣誘惑對他都起不了作用。他已經(jīng)不想怎樣幸運地在鳳翔貨站蒙混過關(guān),而是想怎樣把這車青霉素趕到羊引關(guān)外。十二點前,人們都說,這個點就差不多了。他幾乎行尸走肉般存在,機(jī)械地挪著步子,每一塊石頭都是挑戰(zhàn)。他只有走,沒有領(lǐng)隊的命令誰敢休息?一鼓作氣拿下這程再說,如果中途休息,就有可能再也起不來。外公滿身汗水淋漓,衣服濕透了,兩塊肩胛骨從脊背上逼出,貼著汗衫,這個時刻只有一種感覺:殺頭。

        羊引關(guān)是寶玉山上一座窄長的隘口,猶如刀劈斧削,站一人往下砸石頭,就能把一彪人馬阻于山下。不知哪個朝代在關(guān)口修了一座廟,雖然遠(yuǎn)離人煙,但香火旺盛,據(jù)說是為了紀(jì)念一個女人。貨運隊每走到這里總要歇息個把鐘頭,這要視情況而定,時間早則長,時間晚則短,總之剩下四十里下山的路,就是輕輕松松,一路車急人快了。領(lǐng)隊在廟里進(jìn)香,腳夫們不講究,也要去給那個不知道叫什么的娘娘胡亂磕幾個頭,然后滿滿地吁幾口旱煙。隊伍最前面已經(jīng)有人把推車??吭诹岁P(guān)下,領(lǐng)隊站在娘娘廟前喊:“加一把勁吆,羊引關(guān)到了!”外公看著期許幾日的場景,天旋地轉(zhuǎn),內(nèi)心的信念支撐著他,即使勒斷腦袋,也不能停止向前。

        他差點像在兩亭寺前那樣倒下,幸好背槍的押兵及時出現(xiàn),把槍換了個肩膀,用手牽住車,罵他是不是不想要命了,死到半路還要老子抬?

        押兵叫王三有,也許同樣是個孩子。在往后的日子里,如果碰上外公趕車,三有都要在羊引關(guān)前擅離職守,對外公施以援手,直到1948年在淮海戰(zhàn)役中犧牲。

        站在羊引關(guān)向南遠(yuǎn)眺,目光跳不出層巒疊嶂的山。外公第一次站在異鄉(xiāng)陌生的地界上思考一個嚴(yán)肅的問題:原來世界上不全是黃土,還有青山,石頭山雖然好看卻不能長莊稼,走到哪里還是茜家溝好,荒山荒洼只要開出一片平地,就養(yǎng)活得了人。外公虔誠地跪在娘娘廟前的蒲團(tuán)上,向領(lǐng)隊要了半根香,鄭重地插在神龕前。那時他還不能分清佛與道的區(qū)別,只在嘴里喃喃自語:佛祖保佑,這箱貨一定要驗過!如果下次還來趕車,一定再磕幾個頭!

        從此,外公心里就有了佛。

        中午時分,外公抵達(dá)獨店鄉(xiāng),遇上大集。按計劃他要賣掉十只草籠。

        1974年,隴東地區(qū)的農(nóng)村集市漸漸復(fù)蘇。歲末,莊稼人將積攢了一年的自認(rèn)能換做錢使的各種物件拿到集市上,賣掉或者換幾樣急需的東西過年,公社干部睜只眼閉只眼,已經(jīng)不再強(qiáng)加干預(yù)了。集市就設(shè)在獨店公社大門口,外公將十只草籠擺成一綹,有人詢價,就叫買主隨便給幾個錢,結(jié)果九只小籠不到一個小時就被人拎走了,換了一塊三毛錢。剩下的大母籠擺在架子車前沒人敢要,連個問價的人也沒有。外公說隨便給錢,為了趕路,還什么錢不錢的,趕緊處理掉。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大籠像被施了魔法,無人問津,倒是旁邊一位挽著籃子的婦女似乎門路活絡(luò),她攔住過路人神秘兮兮地嘀咕幾句,然后到公社的土墻后面交易,不一會兒,路人就懷揣一只手急匆匆地離開了。

        外公嗅出籃子里的東西,肚中仿佛鉆了只蚰蜒,那種香氣令人垂涎,終身難忘。

        外公向婦女表示,愿意用大草籠換她籃子里的油餅。

        婦女想了想說,換兩個差不多。

        外公同意了。

        女人又說,換兩個不成問題,但要想饞嘴,可以再往油餅里夾兩片肉。女人撩開綠色蓋布,籃子里除了四五個焦黃的油餅外,還埋著一只白色的搪瓷缸,里面是梳子厚的肥肉片。外公和女人商量,用一個油餅換肉,夾到另一個油餅里。那女人答應(yīng)了。

        外公把油餅夾肉呈給曾祖母的時候,老人終于熱淚盈眶。她說:“油餅夾肉,有福不可重享受!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拿鞭子抽?!蓖夤f:“娘,你能享幾天福了,快吃吧,小心被叫花子搶走了?!闭f著,天上撲下來一只花鷂子,兩只翅膀像簸箕般大,曾祖母受到驚嚇,攥著油餅的手松開了?;_子抓住油餅飛到空中,肉片散落地上,又招來了四五只猛禽。饑餓的肉食鳥在天上打斗,在地上爭搶,油餅一會被叼到天空,一會又掉到地上,集市上穿著老布黑襖的莊稼人都定住了,看著眼前神奇的一幕。

        曾祖母嚎啕大哭:“油餅!油餅!肉!肉!”

        人們這才意識到鷂子嘴里叼的是什么。有人沖過去想驅(qū)趕落在地面上的惡鳥,希望能鳥口奪食。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參與進(jìn)來,一群饞瘋了的人追逐著一群饑餓的鳥,人群一會兒仰天興嘆,一會兒發(fā)瘋似地奔跑,直到那群惡鳥滾下獨店塬草枯木黃的深溝大壑。

        在人們與鳥爭食的時候,外公悄悄來到女人面前,花了三毛錢,重新買了稀罕的吃食,不過這次更狠,是一個油餅外加兩份肉。他把吃食掖進(jìn)懷里,拉著架子車上顫抖的曾祖母離開了公社門前的集市。他們出了獨店鄉(xiāng),一路向南,站在塬邊能望見川道里的靈臺縣城,達(dá)溪河繞城而過,城北有荊山,山下有“靈臺”,是西周時期文王伐密凱旋所筑的祭臺。外公在一棵古老的據(jù)說是尉遲恭拴過馬的“三異柏”前停車歇腳,然后掏出油餅。老人喜出望外,她親眼看見油餅夾肉被可惡的鷂子叼走了呀,可眼前的美味實實在在。外公把油餅塞進(jìn)母親懷里,自己咽了一口唾沫。得趕緊起身了,現(xiàn)在的出行不是三十年前替人趕車,他有權(quán)利做主。更重要的是臘月的天太短,要按計劃過靈臺縣城,晚上住在城南五里棗樹臺的親戚家。曾祖母倒坐在架子車上,兩只瘦手捂著油餅用牙花一點一點刮、一點一點蹭。她心情太好了,不再說以前逃荒的故事,而是說上一次同時吃油餅和肉,還是十二歲那年在臥牛城黨毓琨的府上……

        田畦上又稀又薄的麥苗緩慢后退,空氣中飄零的雪粉已經(jīng)不見蹤跡。冬天雪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出門前對下雪的猜測叫外公這個莊稼漢又一次沉重地嘆了口氣。塬上呼嘯的冷風(fēng)在吼,打著旋兒,吹起地面的浮土,在空中卷成一個個渾黃的漩渦。

        在這條行走過成百上千遍的鄉(xiāng)村小路上,外公肩披麻繩,躬身拽車,拖著年邁的老母親艱難地向前走。有時候我會想,那何嘗不是一道風(fēng)景呢?

        民國三年正月初五,外曾祖母楊氏出生于鳳翔縣糜稈橋鄉(xiāng)楊安門前。那些個散落在關(guān)中平原、千河之濱的小村子大多以姓氏命名,這也門前,那也門前,光是糜稈橋鄉(xiāng)就有十二門前之說。

        曾祖母十二歲那年四月,軍閥劉鎮(zhèn)華圍困西安城,楊虎城與李虎臣聯(lián)合,開始了“二虎守長安”。九月,馮玉祥五原誓師,率部入蕭關(guān),由寧夏過隴東入陜,援解西安之圍。那時候我的外曾祖母被他的父親用三枚“袁大頭”賣給了關(guān)中刀客黨毓琨的小老婆當(dāng)丫鬟。那是個妖魅的女人,外號“小白鞋”。據(jù)老人回憶,父親賣她不是為了糧食或是看病,而是為續(xù)一口鴉片煙癮。進(jìn)府后,“小白鞋”對她們這等下人并不算壞,有時還能領(lǐng)到獎賞。一次,“小白鞋”差她給全聚錢莊的阿貴送信,回來后便問了她的生辰,并賜給她桌上吃用過的飯食,那是未吃完的粉蒸肉和油餅、水果之類。第一次吃這些東西,肚子受不了,拉稀,但也讓她飽了三天。以后,曾祖母就經(jīng)常給阿貴送東西,成了“小白鞋”聯(lián)系阿貴的信使。第二年,“小白鞋”突然給了她五十枚銀元,叫她去與阿貴完婚,以后不要回來了。“小白鞋”說要打仗了,叫他們趕緊離開鳳翔城,往東北方向逃,過了羊引關(guān)就安全了。年輕的外曾祖母拿著沉沉的一包銀元去見阿貴,告訴了“小白鞋”的話。阿貴不信,苦苦地等了一年。

        戰(zhàn)爭真的爆發(fā)了。

        1928年,馮玉祥部將宋哲元攻打鳳翔城不下,令人挖地道,于城下埋了七口棺木的炸藥,破城而入。盤踞城內(nèi)的黨玉琨部五千士兵被俘,黨毓琨本人也被亂槍擊斃,“小白鞋”服毒自盡。

        阿貴帶著我的外曾祖母跑出臥牛城,一路向東北方向逃,后來在麟游山區(qū)落了腳。

        關(guān)中平原東有函谷關(guān)、武關(guān),南有散關(guān),西有蕭關(guān)。羊引關(guān)雖然難比“關(guān)中四大關(guān)”之險要,但也算渭北平原從陳倉地區(qū)通往隴東的咽喉。相傳,陜西長武縣有個女子嫁到鳳翔一戶人家做童養(yǎng)媳,經(jīng)常受到婆家的侮辱打罵??蓱z的女子去放羊,不小心讓一只老母羊崴了腿,回家后,婆婆罰她餓飯,把她關(guān)進(jìn)羊圈里。半夜,女子又冷又餓快不行了,瘸腿的母羊就用犄角拱她,然后撞開圈門走到外面,還不住地回頭向她“咩咩”哀叫。女子明白了母羊的意思,就跟著出了門。天太黑了,根本看不見眼前的路,羊引她一直來到寶玉山上,那里有一條羊踏出來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很遠(yuǎn)的地方。女子并不知道沿這條羊場小路能回到娘家,她坐在山的豁口處,再也不走了。

        天亮之后,有人發(fā)現(xiàn)牧羊女子死了,臉上帶著笑。人們說她羽化升仙了,去了極樂世界,就在這里修了一座廟,她坐過的地方取名羊引關(guān)。

        從此,鳳翔通往隴東的捷徑才被人發(fā)現(xiàn)。

        曾祖母和阿貴在麟游山里過了一年,阿貴因感染破傷風(fēng)死了。曾祖母的第二段婚姻就跟那位可憐的牧羊女一樣,充滿了坎坷與不幸。阿貴死后,十七歲的曾祖母無親無靠,被人介紹給湯房廟的一戶人家,男人叫湯鶴齡,是位儒雅的國民黨上校軍官,待她很好,可一年四季也難得回家?guī)状?,曾祖母就和婆婆小叔過活。婆婆對她特別苛刻,凡是湯鶴齡捎給她的棉布、銀元等物一律沒收,對她動不動就打罵,還說她是黨毓琨的小老婆,鳳翔城里逃出來的女妖精。小叔子狼一般盯著她,她覺著遲早要出事。懷孕那次,口寡,沒征詢婆婆同意,就用湯鶴齡捎回來的糯米蒸了一碗粳糕。婆婆罵她是饞死鬼,嘴里得有個馬糞塞上。

        她說,米還是湯鶴齡捎回來的,為啥不能吃?何況肚里還有湯家的孩子。

        小叔子二話不說就往她臉上扇巴掌,把她打倒在地。婆婆拽住頭發(fā)把她往門檻上磕,要她吐出粳糕,看是個紅的還是個綠的。頭磕在門檻上,“咚咚”作響,這時肚子被人跺了一腳,小叔子罵道:“別以為肚子大了,就敢對我媽說這么硬氣的話,指不定還不是我哥下的種!”她感到肚子一陣痙攣,有東西在體內(nèi)游動,要鉆出來。突然她覺得身下爆炸了,一股熱熱的帶著腥味的東西流了出來。

        六個月大的胎兒淌成了一攤污血。

        后來,她經(jīng)常挨打,打得一次比一次狠,傷得一次比一次重,那段時間她身上幾乎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要說這世上還是有好人,坐在車廂里的曾祖母對外公說,湯家有位佝僂身子的老光棍爺爺告訴她,趕緊走吧,這樣會要了你的命。

        年輕的曾祖母說要等男人回來,男人對她好,以后跟湯鶴齡回鳳翔城。

        佝僂爺爺說:傻丫頭,前面打死過一個、打跑了兩個,你都是鶴齡娶進(jìn)門的第四個媳婦了。

        于是,十九歲的外曾祖母選擇了逃跑。

        那是個有著一輪明月的夜晚,她擺著兩只小腳從村子里跑出來,鉆進(jìn)了周圍的玉米地里,整整三天三夜。白天趴在莊稼地里,觀察過往的行人,聽他們說話,判斷他們要去哪里,晚上才敢出來,根據(jù)觀察到的情況逃跑??柿颂蛴衩兹~上的露水,餓了就吃生玉米棒子。她想起佝僂爺爺?shù)脑捑秃ε拢灰淮醵镜男∈遄幼プ【椭挥兴缆芬粭l。

        曾祖母想起“小白鞋”的話:過了羊引關(guān)就安全了。

        整整三天三夜,小腳女人都沒有跑出湯房廟村。在密密匝匝的玉米地里,葉片比刀片還鋒利,臉被劃出五麻六道的血口子。她撞見了一頭野豬,結(jié)果可怖的模樣把野豬都嚇跑了。第四天,小腳女人聽到了一支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鸟勱?,才從半昏半迷中醒來,她知道,駝隊開進(jìn)的方向一定就是羊引關(guān)。晚上她沿著駝隊踏過的山路走,終于在第五天來到了一處飛檐斗拱的神廟前。

        曾祖母當(dāng)年逃跑的路線就是十多年后她的大孩替人趕車的那條路,也是1974年我外公拉著她回娘家的這條路,只不過方向相反。小腳女人一路流浪,有一天走到了茜家溝,嚴(yán)重的風(fēng)寒與營養(yǎng)不良使她嘴里只有出的氣,沒有進(jìn)的氣。她趴在陳家門前的老槐下再也走不動了,她看到一個沒有痛苦和饑餓的世界在向她召喚,便微笑著閉上了眼,身體化作紫色的煙霞升上了天。

        是我外曾祖救了她。外曾祖除了是個打窯的好手,還是個略懂些醫(yī)術(shù)的大夫。

        恢復(fù)健康的小腳女人再也不走了,像一塊浮木靠在了泥土上,并以一種令人驚嘆的生命力扎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成了一棵孕育生命的樹。外公于小腳女人進(jìn)門后的第二年出生,以后這棵樹還將孕育出我的三個外公和兩個姑姥。

        那年是1934年,民國二十三年,也是陳家歷史的元年。

        從陳家歷史的元年算起,外曾祖母操持了上下五代人的生活。四十年,少半個世紀(jì),起初她不敢見人,門前的這條路經(jīng)常有商隊經(jīng)過,她怕有人認(rèn)出她。解放后,新中國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曾祖母才敢在夜里放心踏實地去睡,起碼不用再擔(dān)心有人從火炕上把她抓回鳳翔去。人老以后,情感變得豐富,在她五十歲以后,經(jīng)常能夢見臥牛城里夾著香煙的“小白鞋”,能夢見兩眼癡情的阿貴,也能夢見待她像妹妹一樣的湯鶴齡,但夢得最多的還是湯家小叔子一雙綠瑩瑩的狼眼。

        她經(jīng)常從夢里驚醒,醒來后發(fā)現(xiàn)是在做夢。那些人、那些事都消散了,也許糜稈橋鄉(xiāng)楊安門前的哥哥還活著,她突然想。于是曾祖母在大舅的記憶里總是站在老槐底下,一有生人經(jīng)過,就問他們是不是從鳳翔那邊過來的。她能根據(jù)來人的口音判斷,準(zhǔn)確性八九不離十,終于在她六十歲的那天,一個肩挎褡褳的玉米販子接上她的話,說他認(rèn)識一個叫楊麥倉的人。

        十個月后,那個叫楊麥倉的人捎來了一封信,字是工整的小楷:

        水蓮親妹,見信如吾:聞妹尚存人世,兄涕零雨下,深感驚慰。但因腿腳不便,又亟待見面,急火攻心,遂臥床不起。妹可有后人否?同來鳳翔,歡度春節(jié),以訴四十余載思念之苦而雖死無憾。無以見面,備一石磨,聊表心意。

        下到靈臺縣城時天已擦黑。一個外鄉(xiāng)人拉著架子車走在街道上,車廂里是年邁的老母親,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要去投奔遠(yuǎn)路上的親戚。兩個轱轆的家什確實比手推車方便,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用考慮地形方便。解放后的二十多年里,外公在莊稼地里走習(xí)慣了,現(xiàn)在連人帶車擱在硬硬的瀝青路上,反倒走得別扭。街道兩旁低矮的平房里透出電燈輝煌的光,外公認(rèn)識字,知道那是國營食堂和招待所。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天太冷了,沒人愿在一條蕭條得只有標(biāo)語口號的路上消磨時光。走著走著,他的影子出現(xiàn)在了前方,身后兩盞強(qiáng)大的光源把曾祖母的亂發(fā)照得纖絲畢現(xiàn)。小腳老太太說:“太陽出來了,追著我們跑?!?/p>

        外公停住,原來是靈臺城里的大明星回來了。

        靈臺城里一共有三輛大明星。除了這輛來往于縣城和地委之間的班車外,還有一輛解放牌卡車和一輛北京吉普。人們把三個大明星分別叫做鐵殼子、大鼻子和黃秋鞋。

        這是他們見過的最亮的燈。到了城南五里的棗樹臺,天完全黑了,只聽見村子里的狗叫聲。外公憑著多年的趕車經(jīng)驗和靈敏的直覺,拉車往狗吠的岔路方向走。

        有狗的地方一定有人煙。

        外公認(rèn)定了一戶人家的大概位置。

        “二姑,二姑——”

        寂靜的隆冬深夜,人們都睡了,或許還醒著,坐在火炕上拉話。燈是不必點的,在那個年月里,煤油是緊俏物資。

        靜,是那樣安靜,狗在吠,能聽見黑暗中牲畜咀嚼草料和噴鼻的細(xì)微聲響。

        有人咳嗽了幾聲,私語的聲音竊如秋蟲。

        低處亮起了昏黃的光,是窗戶的形狀。

        “吱呀——”門開了,光變成了一盞燈。

        “像是繼善的聲音?繼善——”

        外公趕緊搭腔:“二姑,是我?!?/p>

        “我的個大大,你從哪來?”女人問。

        “我和我娘去鳳翔,天黑了——”

        外公沒有再說下去,女人就喊:“建軍,建軍,快快,茜家溝來親戚了!”

        煤油燈從低處游上來,停在外公眼前。這時女人也和車廂里的老太太搭上了話。

        “他妗子,你怎么來了?”

        “我回鳳翔娘家。”

        沿著傾斜的地洞,女人引著外公下到地面。這是一處地坑莊子,頭頂呈現(xiàn)出四方深藍(lán)的夜空。憑著感覺,外公辨出姑媽家的方位布局,三孔窯洞中間設(shè)灶,左首起居,右首養(yǎng)畜。雖然墻上生著黑色苔衣,但外公的記憶還停在當(dāng)年崖面那層新鮮的黃土上。

        姑媽家挖窯的技術(shù)來自茜家溝的陳家。

        女人提著煤油燈進(jìn)屋,光又變成了窗戶的形狀。這時,建軍爹才從門里出來,邊走邊扎腰里的麻繩。

        “都來了啊,快進(jìn),快進(jìn)!”

        我外公放下架子車的轅桿,把老母親攙下來。坐了一天車,曾祖母幾乎不會走了。

        女人把燈放在炕欄桿上去鍋臺后面生火,為遠(yuǎn)道而來的親戚燒水做飯。老太太坐上火炕與忙碌的女人說話,都是關(guān)于茜家溝那邊的話題。外公站在腳地上洗臉,巨大的身影在窯壁上晃來晃去。對于眼前這戶人家來說,因為他們的到來,漆黑的夜晚被一盞煤油燈戳破了。

        院里傳來腳步聲,一只手電筒的光伸了進(jìn)來。來人看不清臉面,雪亮的光束在外公和曾祖母的臉上掃來掃去。老太太安安靜靜地閉上了眼睛,任由陌生人照,外公急忙用手遮眼。

        黑漆漆的窯壁,煤油燈消退了光芒,只聽建軍爹說:“支書,這就是我家來的親戚,是建軍他妗子和表兄?!?/p>

        陌生人應(yīng)了一聲,問:“你們從哪里來的?”

        外公的聲音有些抖,說:“茜家溝?!?/p>

        陌生人的聲音并不兇,但明顯帶著例行公事的詢問:“溝多了,到底是哪里的茜家溝?”

        外公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說:“涇川縣黑河公社茜家溝大隊。”說完,又補(bǔ)充道,“就在獨店鄉(xiāng)往北去的川道里,我們和長武人連畔種地。”

        “介紹信給我看看?!?/p>

        外公趕緊從懷里掏出一張紙片遞過去。手電筒的光變了個方向,映亮了雪白的紙片,上面是純藍(lán)水筆字。陌生人念道:“鳳翔楊安門前:茲介紹我大隊社員楊水蓮和陳繼善過來看望你大隊楊麥倉,情況屬實。一九七四年臘月,黑河公社茜家溝大隊?!?/p>

        陌生人念完,又對號入座地詢問了他們的名字。

        建軍爹說:“都對著哩,他們?nèi)P翔,晚上就在這里歇一晚上?!?/p>

        陌生人說:“誰管去哪不去哪,我只認(rèn)這個紅色的章子,有砣砣就是真,沒砣砣就是假。”

        陌生人走后,曾祖母還閉著眼,等著別人發(fā)落她。她是被前幾年夜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手電筒嚇成了病。建軍娘就罵建軍爹:“你看你把他妗子嚇的!我以為你干啥去了,跑起這事來倒不用人教。”

        建軍爹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幾天形勢又緊張了?!?/p>

        建軍娘不再與他計較,問我外公茜家溝那邊怎么樣。外公告訴她黑河川道里查得沒有這么緊。

        “娘,娘,來人走了,沒事了?!蔽彝夤f。

        離開茜家溝第二天的早晨,外公鉆出地坑莊子,告別棗樹臺的姑媽,走在了靈臺的南川道里。

        他心里又添了份踏實,那是懷里姑媽贈送的兩枚熟雞蛋。

        南川的這條路比三十年前寬了,能走“大鼻子”。民國三十六年,這條路只容得下一個吱呀吱呀的木輪。外公多數(shù)時間是從鳳口鎮(zhèn)往鳳翔地區(qū)運毛皮、草藥以及定邊的食鹽,但到了后來,情況就發(fā)生了急遽變化,車隊調(diào)轉(zhuǎn)方向,開始源源不斷地從寶雞向長武運送一種更為稀罕的物資:軍需。十三歲的外公推著手推車混跡在趕腳的隊伍里,仿佛駝群里鉆進(jìn)一匹趵蹄的馬駒。領(lǐng)隊有時步行有時騎騾,但總背著一把三八大蓋。押運的士兵更多了,以前跟著兩個哨,現(xiàn)在是整個警衛(wèi)連。以前主要防范土匪,土匪聽見放槍就跑,現(xiàn)在是赤匪,聽說遇見這幫人基本就沒有了活路。

        赤匪比土匪強(qiáng)大,要貨不要人。

        年輕的外公自從在娘娘廟里磕過頭,就找到了后來為之篤行一生的堅定信仰。他聞不到時下戰(zhàn)火臨近的硝煙,因為在他的理解中,叫做日本鬼子的矮腳倭寇被打回到了雞嘴之下的東瀛四島,他們的天皇跪著與委員長簽定了戰(zhàn)敗條約。對于傳說中無惡不作的侵略者,外公有一出清晰記憶。那是他趕車不久,在鳳翔城內(nèi)的貨站,呼嘯的日本飛機(jī)像密密的牛虻從頭頂上空飛過,四架一組,一組四架,排著整齊的“人”字攻擊隊形;防空警報發(fā)出急促尖利的蜂鳴,像是從云端傳來;城內(nèi)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沸騰的稀飯,炸彈在慌亂奔逃的人群之間爆炸,像一連串粥泡兒破裂,濺出灼人的氣浪。巨大的沖擊波撕開人臉上的肌肉,拔光人顱頂?shù)拿l(fā),直把人往天上拋??諝夥路鹩譂庥至依崩钡匿從?,嗆一口就要窒息而亡。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聽到的只有爆炸,看到的只有煙火,耳朵失聰與眼睛失明交替發(fā)生或者共同作用,十歲的外公感到呼吸困難。人們都在跑,卻找不到地洞躲藏,炮彈在地面爆炸,大地發(fā)出痛苦的痙攣,人們腳下拌蒜,跑一陣就要趴下,趴一會就趕緊逃跑。在同一個方向上,一座巨大的倉房爆炸開花,土飛塵揚,碎石、瓦礫、木屑、彈丸以及玉米顆粒和小麥種子四散飛襲,殘肢斷臂和人血紛如雨下,跑在前面的人應(yīng)聲而倒……

        外公的一位叔叔就是在這場著名的“鳳翔大轟炸”中死掉的,獲得撫恤費三十元。之后,日本飛機(jī)就再也沒有來過,來了也過不了西安城。外公在寶玉山上為死去的親人焚香禱告,每次來去都有個簡單儀式,對那些在轟炸中燒焦的眾多尸體,外公寄予的是同樣一種情感,他們都叫做天下蒼生。

        然而1945年以后的兵荒馬亂,外公卻毫不知情。

        其時內(nèi)戰(zhàn)已經(jīng)全面爆發(fā),蔣介石許以陜西省政府主席一職誆誘馬步芳之子馬繼援移師隴東,逼近子午嶺,聯(lián)合胡宗南部圍剿陜甘寧邊區(qū)的八路軍。國民黨西北行轅前進(jìn)指揮所就設(shè)在平?jīng)龀?,而馬少香以整編82師師部駐守涇川。民諺唱道:

        馬家隊伍占涇川,馬糞攢了三尺三。

        大火燒了寶雞縣,將軍出了羊引關(guān)。

        后面攆著個胡宗南,前面等著個馬繼援。

        平?jīng)鑫鞣鍍蓷l線,中間留個豁豁邊。

        設(shè)下個口袋叫咱鉆,忘了花所個大眼眼。

        屯子鎮(zhèn)上鬧翻了天,毛主席收復(fù)了寶塔山。

        這段歷史是外公后來從大舅的教科書上讀出來的。當(dāng)年他像只尥蹶子的馬駒在趕腳的隊伍里尋找自己的興趣。王三有藏了一本線裝的戲本《金沙灘》,小小年紀(jì)竟天天唱秦腔:“吃王家爵祿受王管,國家有難臣怎安。忽然一計涌心起,啟奏宋王聽心里。這才是手不動紅紅自染,把千斤重?fù)?dān)卸我肩。慢步我出了大佛殿,見眾家兒郎站兩邊。大郎兒把兵書看,二郎在一旁捆雕鞍。三郎氣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四郎不住罵奸讒。五郎執(zhí)手把佛念,六郎望的太平年。七郎吃了豹子膽,八郎年幼打花拳……”外公一有機(jī)會就跟著王三有哼唱,不知唱詞只模仿發(fā)音,總念得三有心煩意亂。

        三有說:“你■娃懂什么是吃王家俸祿受王家管?”

        外公搖頭,嘴里唱聲不斷。

        三有十分瞧不起外公這等腳夫苦力,勒緊他的槍說:“去去去,推你的車去!”

        我外公繼續(xù)唱,連著一段楊繼業(yè)的唱詞。休息下來的腳夫士兵都靜靜地聽,連王三有都不再討厭他,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把戲詞唱進(jìn)了許多人的心里。

        王三有將懷里的戲本扔給了外公,但外公并不滿足,他想要識字,唱更多的秦腔。這次三有不客氣了,踢了外公一腳,罵他滾,并說:“你那么想識字,就叫你爹送你去找何秀才!”

        何秀才是長武的一位老先生,專教人識文斷字,不收分文。

        我外公沒有去找何秀才,他找到了背槍的領(lǐng)隊張賢官。張領(lǐng)隊是位清癯的老頭,對一群冒臭汗的車夫不屑一顧,卻對外公有些好似后輩兒孫的疼愛,他曾經(jīng)給外公喝過一口黃酒,讓外公騎過兩回他的青口騾子,并摸著外公雜亂的頭發(fā)說:“我有你這么個小雜毛就好了?!?/p>

        張領(lǐng)隊對著戲本唱戲,唱不來就念戲詞。外公在一旁聆聽,默默記憶。他不懂意思,更不識文字,但外公有個好辦法,把發(fā)音和文字對應(yīng)編號,兩三年下來竟囫囫圇圇認(rèn)識了七八百字。

        張領(lǐng)隊也可以是何秀才,他送給了外公一樣禮物,是電池里的碳芯,可以當(dāng)筆涂字。外公永遠(yuǎn)忘不了張領(lǐng)隊送給他筆芯的那只手,那只干瘦的手蘸著彈孔里洶涌而出的血寫下了一個字:跑。

        外公認(rèn)識這個字,學(xué)會了“腳”,就學(xué)會了“跑”。

        南川道里陰冷的北風(fēng)打著旋兒,像一塊粗糲無形的砂紙,打磨著外公四十歲的黑皮老臉,他的兩只手仿佛生鐵鉗口銹在車轅上,而且這兩塊黑鐵疙瘩隨時都準(zhǔn)備掙破表皮,裂出一道淌血的口子。外公一點兒也不覺得冷,眼里撲簌撲簌落下兩顆渾濁的淚,像秋天的蚱蜢跳進(jìn)了枯草。炙熱的情感來自火炭一般的內(nèi)心,記憶像張賢官張領(lǐng)隊的血一樣咕咕洶涌。外公不由得打了一聲逆呃,倒吸一口涼氣。

        冷風(fēng)噎喉,他感到食道與胃涼氣逼人。

        推著手推車的外公感到腹痛難忍,前邊是人,后邊也是人,整個隊伍走在五王殿的荒嶺上,他已經(jīng)忍受了十多里路程,盼望著騎著騾子的張賢官能喝令休息,也好叫他行個方便。終于他忍無可忍,叫了張領(lǐng)隊一聲爺。

        “我想屙屎,我肚子疼。”

        張領(lǐng)隊騎著高頭青口騾子,說:“就你事多,懶驢上磨屎尿多!”

        隊伍臨時休息。外公躲在山路底下的一株核桃樹背后去屙屎,頭頂上響起了一陣槍聲。他提起褲子就要上去,士兵經(jīng)常會對著溝里撞出來的野豬或獾放上幾槍。這時,高頭騾子的馬鐙倒托著一個人下來,稀稀拉拉的槍聲又響了幾下。警衛(wèi)連的士兵在明處,放槍的人在暗處,士兵背靠背,端著手里的家伙,不知所措,盲目還擊。

        一截手指粗的腐朽枝椏從核桃樹上掉下,落在了外公屙的那泡屎上。外公的心一緊,想到山道上埋伏了人,打黑槍。又一個士兵應(yīng)聲倒下。

        青口騾子拖著張領(lǐng)隊停在了核桃樹下,悠閑彈蹄。外公看到他先前剛叫過一聲爺?shù)哪莻€人扭曲變形駭人的臉,嘴里的血倒于流面頰,創(chuàng)作出一幅鮮活生動的彩色油畫。

        外公一點一點靠過去,晃他的身子?!盃敗獱敗?/p>

        張領(lǐng)隊還沒有死,胸脯上的彈孔血流如注。他睜開眼看外公,就從口袋里摸出那根碳芯,手掌鮮紅,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見,仿佛爬滿了蚯蚓。

        外公知道碳芯是給他的,這是他的第一支筆。

        張領(lǐng)隊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用手蘸血寫字,寫了個“跑”。

        兩名士兵又在槍聲中相繼倒下,突然出現(xiàn)的冷槍把這些平日里訓(xùn)練有素、誓死效忠黨國的士兵打懵了,因為誰射擊的子彈越快誰就越是顯眼的靶子,就是前一個腦袋開瓢的下場,幾乎在同一瞬間,士兵們就達(dá)成了默契,好似聽到了內(nèi)心無聲的發(fā)令槍,四散奔逃。腳夫們鉆在車底下,喊道:“我們是民不是兵,別打我們!”

        山坡靜悄悄的,子彈拖著長長的顫音游向山巔,受驚的山雞“呱呱”亂叫,叫響了山谷空蕩蕩的回音,青天白日,乾坤朗朗,風(fēng)呼嘯著,好似山間游蕩著無數(shù)索命的陰魂。

        車夫們不敢輕舉妄動,趴著,不知是在等生還是在等死。一枚子彈精確擊中了推車上的麻袋,麥粒兒簌簌地往下淌,仿佛漏斗流沙,接著幾乎所有的麻袋都中彈了,放槍的人把戰(zhàn)利品檢查了一遍才止住手,看樣子收獲頗豐。

        一場伏擊勝券在握,放槍人要等到天黑才出來清理戰(zhàn)場。

        稀疏的槍聲像暗夜中的流星歸于沉寂,甚至若不是眼前淌血的死尸作證,人們不會想到曾經(jīng)的一刻有過亡命的危險,好似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外公認(rèn)出那個字的意思和腳有關(guān),是“跑”。領(lǐng)隊叫他跑?那一刻外公丟下還未咽氣的張賢官,握住細(xì)小的碳芯往山底下跑,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公然逃命的外公并未飲彈倒斃,他瘦小的身體所承載的貧賤性命不值得放槍人用一顆黃亮亮的金屬子彈去終結(jié),龜縮的走卒似乎也明白了放槍人要貨不要人的道理,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死尸還了魂一般,都在同一時間跟著十幾歲的少年狼狽奔竄了。

        背后再無槍聲。

        外公從五王嶺的槍戰(zhàn)中逃出來,就看到了久違的寶玉山直逼入眼。

        那時候,天光泛黃,暮色圍攏,灰白的霧靄沉入山林,皇天與厚土交融色,近處枯木橫斜,遠(yuǎn)處暗影綽綽。陰冷的青氣在山野流竄,枯敗的蒿草在疾風(fēng)中歪斜。外公身上浮著一層黑灰,滄桑的老臉仿佛樹皮蒸干了水分,碰一碰就要剝落,身子一挺一挺的,眼里透出牛一樣凝滯的光,人與車艱難行走在隆冬臘月的荒山野嶺上。昔日的崎嶇山道如今辟成了鋪石子的盤山公路,以前往下滾石頭,現(xiàn)在炸裂的巖石就懸在頭頂,好似隨時準(zhǔn)備砸下來。車廂里的曾祖母安安靜靜,在兩亭寺公社冒煙的土房下,老人吃完兩顆熟雞蛋。外公到供銷社去討水,水泥柜臺后面站著兩個年輕的售貨員,濃重的煤油味充斥屋內(nèi)。外公說:“同志,給倒杯水吧!”

        年輕的同志說:“水?這里不賣水?!?/p>

        另一個同志說:“酒倒是有,就看你買得起嗎?五毛一瓶,高粱大曲?!?

        外公買了瓶白酒,剩下的一塊錢花去一半。外公用瓶蓋斟酒,給曾祖母暖身子,老太太喝過兩口,就不再打抖了。外公也喝,嘴對著瓶子“咣咣”三咽,雖然他內(nèi)心有著對佛的敬仰,但在吃喝二字上并不忌口,算是俗家弟子吧。按照計劃,他要在兩亭寺的破廟夜宿。但三十年世事變遷,廟早已破敗不堪,只剩下殘垣破瓦,神像爛了身子掉了臉,趴在地里嘴啃泥,連拴馬的柏樹也被人砍做了柴禾。佛尚無容身之地,人哪來避難之所?外公放聲唱了一句“慢步我出了大佛殿,見眾家兒郎站兩邊”,撩開長腿,拉車上路了。

        他要在天黑之前上寶玉山,那里的娘娘廟或許可以歇腳。然而就在寶玉山兀立在眼前時,他突然覺得氣氛安靜得可怕。

        “娘——娘——”

        外公意識到車廂里還有個年邁的老母親?;腥晦D(zhuǎn)身,他看見老人擁著破舊棉被倒坐在車廂里,耷拉著頭。外公嚇了一跳,急忙丟下車轅。

        “娘——娘——”

        他搖晃母親,老太太慢慢睜開眼,怨道:“啊呀,你這是怎么了,遇上狼了?”

        外公這才放下心,說:“我見你半天不言喘了?!?/p>

        曾祖母用舌頭舔一舔嘴角的涎水,說:“你這娃,人剛睡著,夢見你大舅一家給咱們包餃子哩,羊肉餡,又肥又鮮,我老太太正吃得香哩?!?/p>

        外公笑了,調(diào)轉(zhuǎn)車頭,把曾祖母擱在眼前,推著車走。這個舉動并不是習(xí)慣使然,而是他真的怕遇上狼。七十年代的隴東地區(qū),鄉(xiāng)下流竄的狼比現(xiàn)在城里流浪的狗還多,它們會跑到村子里覓食,咬死雞羊,連小孩子也敢下口。大人帶著小孩走路,一定是要小孩在前,大人在后。有時候走了許多里地,等進(jìn)了村子才聽遠(yuǎn)處有人喊:“狼——狼——”路人回頭,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起后面真的就跟了一條狼。據(jù)說,萬物生靈日久成精,狼成了精就會學(xué)人的樣子直立行走,它們跟在人的身后,用前爪拍擊行人的肩膀,人們以為是熟人打招呼,只要轉(zhuǎn)頭,就被狼咬住了咽喉。我最愛聽大舅給我講關(guān)于狼的故事.他說村里的蠻牛,他叫爺爺,我應(yīng)該稱作蠻牛太爺。老太爺年輕的時候去鳳口趕集,那是九月的陰雨天,迷迷蒙蒙的雨絲把塬面潤洗得蔥蔥蘢蘢,玉米高過人頭,棒子吐著纓絡(luò),秸稈葉片刷著人們的臉,泥濘的夾道筆直向前。行人看不清左右十尺開外,只能望見前后百米之間。周圍全是玉米棵子,風(fēng)吹綠浪如海波蕩漾。蠻牛太爺走了一路,找不到說話的人,心急,見前方有個灰色的影子,總與自己保持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老太爺話繁,就放快腳步,心想以他的腳力追那人還真有些費力,看樣子該是個裹了小腳的丁當(dāng)女流。終于追上了,那物頂著草帽,拄著拐杖。蠻牛太爺拍她的瘦肩,說:“一雙小腳走得還真快。”結(jié)果那東西轉(zhuǎn)過頭,原來是匹狼,與蠻牛太爺四目相對,但見獠牙雪白、舌頭鮮紅,毛發(fā)間斜立著一對晶黃殘酷的三角狼眼。蠻牛太爺驚叫一聲:“啊——狼——”

        那物迅速恢復(fù)狼形,奔突進(jìn)玉米地,丟下了草帽與拐杖。人把狼驚跑了,狼把人嚇癱了,蠻牛太爺一屁股跌坐在地,玉米地里發(fā)出嘶嘶嗚嗚的哀鳴,猶如鬼哭狼叫……

        西邊消逝了最后的光亮,暮色掩上,月出殘云,山野幽暗。老太太又睡著了,面帶微笑,嘴里流出涎線,打著輕微的鼻鼾,在夢里享用著娘家親人為她趕制的香氣四溢的羊肉水餃。外公繼續(xù)想那些關(guān)于狼的故事,脊背上涼氣森森,好像脖頸后面呲著吹氣的狼嘴。他想,如果有什么毛手毛爪搭肩,無論如何都不敢回頭??赏夤吘购攘司?,心里一片熱燙,頭上也是一陣陣眩暈,武松能打吊頸白額猛虎,他今就捉條狼回去。狼有什么怕的?不過是條會咬人的狗。

        外公想起他從貨運隊逃回來的1978年。

        馬繼援的部隊占領(lǐng)涇川已經(jīng)三個年頭了,連年戰(zhàn)亂,百姓家中缺衣少糧。國民黨實行保甲連坐,十戶為一甲,十甲為一保,戶按地丁課稅,家家少不了貢獻(xiàn)草料、糧食和大洋。我曾祖這個窮得掉虱子的莊戶人就為了兩塊地丁銀子被保長拴在了碌碡上,保長限他三日湊足銀子,否則就抓他充軍,丟到青海的馬隊里喂牲口。曾祖沒有用他后來擅長的鞭子去造保長的反,而是蹲在地上抱住頭哭。那時保長家場院的大樹上拴滿窮苦民伕,除了說一些求爺爺告奶奶的賤骨頭話,他們就只會哭,頓時場院里哭聲震天。如果蹦幾顆眼淚能當(dāng)銀子使,哭倒是個好法子,可眼淚除了浪費水資源,起不了半毛錢作用。保長就著大蔥一邊吃饃一邊罵人:“狗日的,哭啥呢?馬回回要糧要餉,連草料都攤下來了,有種就去涇川城里哭,要哭動了馬回回,咱就不在這里受饑寒。”

        民伕們還是哭。

        “哭,哭球呢?”

        民伕們繼續(xù)哭。

        保長不耐煩了,把最后一口饃和剩下的一截蔥塞進(jìn)嘴里,奪過家兵小乙的長槍,對天放了一響,“砰——”

        槍管口吐白煙,保長豎手而立。

        全場肅靜。保長的嘴巴像驢屙屎前蠕動的屁眼,腮幫子鼓囊囊的,食物在嘴里咀嚼不過,又急著給民伕們訓(xùn)話。保長吐出綠花花的一團(tuán)稀物后說:“哭,怎么不哭了?哭給我看呀!”

        “砰,砰——”

        又是連續(xù)兩聲槍響。

        “不哭了?怎么不哭了?這年頭眼淚不準(zhǔn)事,紙票子都不準(zhǔn)事了,準(zhǔn)事的是袁大頭,是這東西?!北iL把槍舉過頭頂,槍口指天,“你們摸摸是脖子上的腦殼硬,還是這三八炮的子彈硬?三天,給你們?nèi)鞎r間,要再交不上來,就別怪鄉(xiāng)黨不客氣了!”

        確實是這樣,偽鄉(xiāng)政府催糧“三日限”,馬家隊伍抓兵“一夜齊”,家有兄弟二人,必有一人為兵丁。曾祖是個瘸子,不屬于優(yōu)等兵源,此前以馬易人,已經(jīng)捐獻(xiàn)了一頭黑叫驢。

        也是隆冬臘月,外公擔(dān)著一擔(dān)柿子去鳳口集市賣,他要用賣柿子的錢救贖被綁在碌碡上的曾祖。十五歲的外公走在后來蠻牛太爺遇事的那條筆直的小路上,后面跟著一條饑餓的母狼。那狼垂著干癟的奶袋,正要用十五歲的外公的血去滋養(yǎng)他的小狼崽。母狼跟蹤了很久,始終不敢貿(mào)然出擊,因為他懼怕外公肩上的棗木扁擔(dān)。幸虧機(jī)警的外公及時嗅到了狼嘴里噴出的惡臭,與狼對峙在雪地里。他手握扁擔(dān)護(hù)身,狼像狗一樣蹲地吐舌,只要一轉(zhuǎn)身,狼就潛行身后,死死將他跟住。這樣不知過了多久,蠻牛太爺才從鳳口方向走來,他看見外公與狼周旋,大喊一聲“狼——”

        狼望見獵物來了幫手,眼里流露出失望與不舍。蠻牛太爺跺腳攆狼,狼夾著尾巴溜了。

        事后,雪地里滿是外公的葫蘆足跡和狼的梅花爪印。太爺拍拍外公的頭說:“繼善兒,你上哪?看狼不吃了你?!?/p>

        我外公都不曉得怕是什么滋味了,木木地說:“狼差點把我吃了。”

        太爺說:“我再遲來上一鍋煙,你爹就見不上你了?!?/p>

        外公說:“賣不了這擔(dān)柿子,我就見不上我爹了?!?/p>

        蠻牛太爺抓起一個柿子往軟里捏捏,咬一口,澀得連吐唾沫:“呸呸,這貨色送人都要下話,還賣?”

        外公說:“就剩這一樹柿子還能賣錢,其他的都賣光賣凈了?!?/p>

        蠻牛知道曾祖被保長拴在碌碡上餓飯,也瞧見了外公賣柿救父差點命喪狼口,就往兩籠柿子上美美地澆了一泡尿。

        “狗日的馬繼援,老子叫他吃屎(柿)喝尿!”

        一股白熱的蒸汽從柿子堆里升起,表層的白霜在熱力的作用下頃刻融化,生柿子經(jīng)過尿液淋浴,立刻鮮紅可愛、招人垂涎了。

        外公就這樣擔(dān)著柿子來到集市。鳳口鎮(zhèn)有東西兩道門,之間不過千米距離。外公擔(dān)著柿子走過西大門,金黃的柿蛋兒立刻惹來了許多人。人們舉著錢爭搶,那是國民黨的法幣,成千上萬也不算個大數(shù)目。外公賣完一擔(dān)柿子擔(dān)滿兩籠錢,興沖沖地走到東大門時,這種形同廢紙的鈔票就宣告了徹底作廢,人們已經(jīng)開始在用一種更值錢的貨幣“金圓券”了。

        “慢步我出了大佛殿,見眾家兒郎站兩邊?!?/p>

        寶玉山上傳來外公的聲音。

        四十歲的外公從他瘸腿的父親那里至少繼承了兩樣手藝:掘窯和給人看病。

        說起看病,我舅姥爺家有種古老的煉丹術(shù),傳兒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連棗樹臺的親戚都休想沾半個字的光。這秘方是祖上醫(yī)活了鳳口塬上有名的財東王世泰家的大黑騾子,財主見我祖心地純善、適合行醫(yī),便交出一劑良方,專治各種癰疽、疔瘡、下疳和瘡瘍。祖上原本只敢給牲畜下藥,自從得了秘方,就開始以懸壺濟(jì)世為己任,到了外公這里,已歷三代。他不但能治療鄉(xiāng)下人的頭疼腦熱和傷食風(fēng)寒,還憑此秘方為人搜膿拔毒、去腐生肌、接骨正形,逐漸朝外科骨科的領(lǐng)域發(fā)展,很受家鄉(xiāng)人民歡迎。

        偏方學(xué)名“升藥”,是在地上挖一土坑取火,將白礬、火硝、硫磺、砒霜、水銀、全蝎、蜈蚣、毒蛇、朱砂、雄黃等物盛入瓷碗,兩碗對接、鹽泥封口,用文武火煅燒八炷四香的時間,待碗內(nèi)藥粉蒸發(fā)凝結(jié)后刮下敷用,療效甚佳。外公憑著古老的以毒攻毒的手法,不知治好了多少貧苦鄉(xiāng)下人的難纏病。當(dāng)年,蠻牛太爺?shù)睦辖慊忌习b疽,一口牙齒掉光掉盡,滿嘴黑湯黃膿,仿佛六月天里腐爛生蛆的臭肉。蠻牛特地從幾十里路上將她背過來,靠在我舅家的老槐樹底下,連院子都不敢進(jìn)了。我外公得曾祖親傳,已是鄉(xiāng)里有名的赤腳醫(yī)生,賜一劑三仙紅升丹,便叫那婦人起死回生,吃到了來年新產(chǎn)的糧食。后來一番磕頭拜謝,轉(zhuǎn)危為安的婦人非說我外公是藥王重生、華佗轉(zhuǎn)世什么的,無以為報,竟把一株本地稀缺的劍麻送到了茜家溝。大舅說,其實那混合著多種毒物的偏方并不神秘,《外科經(jīng)鑒》上有詳細(xì)記載,也不是誰的獨創(chuàng),只是那個時候人們把外公當(dāng)成了神醫(yī),把他的紅升當(dāng)成了仙藥。

        外公的美名以幾何形式廣泛傳播,七里八鄉(xiāng)就有了繼善的佳話,說他是神醫(yī),能聚天地之精氣,煉救世之仙丸,免費聽診,對癥施藥,救人于疾難,簡直就是活在鄉(xiāng)民當(dāng)中的菩薩。黑河川里走一遭,鄉(xiāng)衛(wèi)生院庭院冷清,落著麻雀,遠(yuǎn)道而來向我外公求醫(yī)問藥的人卻絡(luò)繹不絕。門前的老槐成了那個年代茜家溝的一道風(fēng)景,仿佛朝圣者覲見的圣物,一見此樹,來人的病情頓能輕緩一截。他的藥架上不但有阿姆西林、安乃近、青霉素等常見西藥和各種中草藥,還敬供著藥王和幾尊菩薩的神像,香爐吐煙、青氣繚繞,頗有點玄秘氣息。外公身上經(jīng)常混合著泥土、佛香和草藥的淡淡味道,在外人看來,即使兩腳插在泥地里,也是個隱世的神仙形象。

        赤腳醫(yī)生陳繼善站在寶玉山上,身披薄霧,頭頂朝霞,一身輕松。這里是信仰的發(fā)源地,他不會想到少年時那次冒失的叩頭,會為今生埋下怎樣的種子。此刻,他腹空如鼓,寒冷的空氣使他周身麻木,但內(nèi)心的熱氣正在向外蒸發(fā)。一夜,外公和我上了年紀(jì)的曾祖母沒有找到當(dāng)年棲身的廟宇,只能偎著一堆篝火坐到天亮。曾祖母老糊涂了,一上長路就滿眼瞌睡,似睡非睡的,仿佛丟了魂,擁著爛棉被喃喃自語。啊喲,我的老哥哥,你還活著,老妹子就來看你來了——外公第一次以閑散的心境觀望蒼莽的大山,眼前是一幅江山如此多嬌的壯麗美景。在闊別多年的圣靈面前,外公磕頭作揖,往泥土上插了三炷香,拜謁他的精神家園。這家園已經(jīng)不復(fù)往昔,然而多年內(nèi)心修持,佛已立于內(nèi)心,讓他固執(zhí)地信守一個簡單道理:人活著該有所敬畏,眾生平等,心誠則靈。

        我把它叫做信仰。外公不懂這個詞,但我敢肯定他比我更理解其中的道理。

        外公在火上給小腳母親烤熱了一塊高粱面饃,從隨身攜帶的葫蘆里盛出一碗涼水,解決了這頓再簡單不過的早餐。他擰開所剩不多的白酒,仰脖吞咽,卻感到內(nèi)心世界一片冰涼,關(guān)于寶玉山的記憶,外公還有很多。

        “四川成都有家鄉(xiāng),弟子接駕到鳳翔。寶玉山上有圣母,威靈感應(yīng)照四方。”

        當(dāng)年外公叩頭的娘娘廟,供奉的是九天圣母。詩中所提接駕女子一人姓劉,一人姓陳,據(jù)說那陳姓女弟子就來自茜家溝。外公在來往之間,和廟里的主持說上了這層意思,主持對外公的禮遇便不能等同一般。1957年春旱,一冬未見落雪,麥子到了該拔開來長的四月,還是一拃高的黃苗。外公自覺有種使命,加之內(nèi)心強(qiáng)烈的愿望,便帶了焚香禱告的器物,只身一人前往寶玉山九天圣母廟祈雨。我無法想像那是怎樣一個場景,主持以娘舅家來人的身份接待了這位祈雨的香客。全村人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都眼巴巴盼著下雨,卻沒有個祈禱的場所。

        那次的祈雨沒有取得立竿見影的效果。世界上沒有神,只有希望。

        那日外公請回一尊九天圣女神像。

        那年經(jīng)歷春旱后,雨水漸增,夏糧豐收。

        茜家溝的人忙著收成,我外公卻在干一件令人不解的事。他不顧曾祖的跳罵,把農(nóng)事丟給外婆,掂一把老镢頭,來到“城”上,鉆進(jìn)黃土里挖窯。他要為神建一處安身的廟宇。

        “城”是“同治回亂”時鄉(xiāng)黨民團(tuán)修建的防御工事,沿小河渠口依山勢夯建的土基城墻?!稕艽h志》有“同治七年七月,回軍搶收小麥,民間缺糧,斗麥?zhǔn)?。官兵與馬化龍相持,激戰(zhàn)于黑河川”的記載。我想挖窯的技藝到了外公時代大概達(dá)到了頂峰?!俺恰鄙嫌袕U棄的洞室,但太矮太小,難以安放外公心目中高大的神明。一個莊稼人,在自身都無處安放的時候一心想著要安放他的信仰,從這個意義上講,外公已不是個普通農(nóng)民。

        他用了十年時間,挖窯筑洞,遍植松柏,用祖上傳承下來的精湛技藝,在荒廢的“城”上建設(shè)了一座廟,請回來眾多菩薩,安放其間。有的窯洞左右有耳室,互連互通,但都遵守著外公所堅持的秩序,一神一位,披紅搭彩,案前供奉香火,好生伺候,不敢怠慢。村子里誰家有紅白喜事,都來到城廟里禱告,寄托哀思,傾訴心愿。直到1968年秋天,玉米從地里掰回、天氣涼下來才中斷。

        廣播里播放“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有時候廣播又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壞蛋。”外公琢磨著這兩句話,呵呵笑著,心想倒是這么個理,曾祖挖窯傷了腿,現(xiàn)在他繼承祖業(yè),他就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一天晚上,大隊在城廟下的大場院里召開社員大會,學(xué)習(xí)傳達(dá)上級的最新政策,公社武裝部杜大飛部長蒞臨指導(dǎo)。杜部長年紀(jì)不大,戴著干部帽,嘴里咂著紙煙,亮著寬泛的額頭,瞇起一雙黑豆般的小眼坐在臺子最中央,旁邊是支部書記寶堂。桌子是從小學(xué)里抬過來的,蓋上了紅布,像那么回事。村里僅有的三盞馬燈把黑頭攢動、聲音嘈雜的會場照出幾枚昏暗的人頭,照出后排看熱鬧的蠻牛太爺黑洞洞的大嘴。杜部長不停地抖腿,桌布也跟著抖,放大的影子一跳一跳,晃得人眼花繚亂、心里作嘔。民兵小分隊在會場戒嚴(yán),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會議從晚上八點開始,一遍一遍學(xué)習(xí)報紙。勞作一天的社員們困頓地打著哈欠,都想趕緊結(jié)束回家,上熱熱的炕頭,四仰八叉地睡覺,緩解身體上的疲乏。對于莊稼人,國家的大政方針距離他們太遠(yuǎn)了,比首都北京還遙不可及,他們只關(guān)注眼前利益,像往常一樣灌灌耳音,一拍屁股走人。他們哪里知道,一場運動的序幕才剛剛開始。

        月上枝梢,鴉雀歸巢,天涼好個秋。

        支書寶堂是人民代表,公社書記的紅人,茜家溝歷史的符號。他帶領(lǐng)全大隊搞基建大會戰(zhàn),填平了三條旱溝,治理出了二百多畝標(biāo)準(zhǔn)化梯田,糧食年年增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雖說是個農(nóng)業(yè)上的行家里手,可干起政治工作勁頭也絲毫不減,搞革命,促生產(chǎn),樣樣精通,是個人才。他把干瘦的頭埋在報紙后面念社論,念幾分鐘,就要分析形勢、談?wù)務(wù)J識、教育人民。他還不斷用白瓷缸子喝水,以便讓大家看清上面的無上榮耀:全縣基建大會戰(zhàn)先進(jìn)個人。

        我外公蹲在黑旮旯里,數(shù)著寶堂喝水的頻率。數(shù)了幾十下,心思就跑在了一邊,他想有這些時間完全可以到城廟上去,借著月光好把平日撂下的活再掃掃尾。

        月光灑在地上,像一層窗戶紙。

        外公悄悄潛出去,帶走了他的影子。他雖通曉醫(yī)術(shù),在村衛(wèi)生室替人看病,宣傳衛(wèi)生保健知識,按成年男丁記工,但革命生產(chǎn)大于天,任何人都不能偷社會主義的懶,這樣一來其實身兼兩份工作,經(jīng)常參加勞動。他參與了寶堂領(lǐng)導(dǎo)的長達(dá)八年之久的基建會戰(zhàn),修建了南坪塆。外公的熱情不在于人挑馬馱、戰(zhàn)天斗地的大場面上,而是在于偷出夜里睡覺的時間挖他的“城”,為了使理想世界更加豐富多姿,他還在城廟寬敞的地方種了金錢草,當(dāng)觀賞的花來養(yǎng)。

        我外婆這個勞動慣了的大腳女人質(zhì)問外公,有種花的工夫不如種點菜,花能當(dāng)作飯吃?

        外公無數(shù)次回答她,花是花,菜是菜,你們不懂。

        外公就這樣上了他的城廟,看見低處亮著光的場院里驚飛了幾只黑影。

        “間諜在竊聽我們的動員講話,抓階級敵人!”

        背槍的民兵在慘淡的月光下發(fā)現(xiàn)了臉色同樣慘淡定定站立的外公,把他摁倒擒住反剪雙臂后,人們反倒更加驚惶失措起來。

        “陳大夫?是你?”

        我外公誠實地回答道:“我去‘城上做做活,晚上慣了,有這么好的月亮?!?/p>

        民兵有來自鄰村的,也有本大隊的后生,他們放開外公,敬若神靈。有人替外公拍打身上的灰土,以示歉意。

        “你們在那啰嗦個蛋哩,把人帶上來我瞅瞅!”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發(fā)自主席臺上的杜部長。

        我外公大大方方地走下去,心里卻在咚咚捶鼓。

        場院里人未亂,聲已雜。

        蠻牛太爺說:“他是陳大夫,貧下中農(nóng),哪里是敵人?”

        支書寶堂也急忙放下缸子,賠上笑臉,對顯威的年輕部長解釋:“烏漆麻黑的,誤會誤會,這是我們村的陳大夫,有名的神醫(yī)。杜同志新來黑河,不諳鄉(xiāng)情,慢慢就知道了。”

        “神醫(yī),哪門子的神醫(yī)?”杜同志并不給人民代表、公社書記的紅人寶堂支書面子。

        寶堂也不知怎么講了,笑得一臉難堪?!岸磐拘⌒∧昙o(jì),怎么也謝了頂?你要不信,叫我們村的陳大夫開一道方子,保管你長出馬鬃一樣的長毛,哈哈?!?/p>

        杜同志的黑豆眼并沒有像寶堂預(yù)期的那樣彎成一對蠶豆。大家都笑了,就他沒笑。

        “支書同志,我們在談工作,你跟我開的什么玩笑?我這叫為革命事業(yè)熬干了頭。今天會議的主題是什么難道你忘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你敢保證你們村是個例外,就沒有階級敵人?”

        突然出現(xiàn)的場面讓社員猛然警醒。人們都準(zhǔn)備回家,誰也沒有顧及現(xiàn)場的“最高領(lǐng)導(dǎo)”還要在末尾處作重要講話。

        鴉雀無聲。

        “依我看,黨中央說的對,牛鬼蛇神就在我們身邊。這個人就是牛鬼蛇身里面的神,神醫(yī),就是神!”

        寶堂插不上話,只把缸子端起來喝水,公社領(lǐng)導(dǎo)今天定是吃了火藥!

        “我從縣上帶來了新政策,要抓幾個典型,揪出幾個批判對象。你們村要確定任務(wù),公社派我來也是這個意思。我看這個連上級精神都無心領(lǐng)會的神醫(yī)就能算一個,民兵同志們,把他扭送上來!”

        突然的變故使外公不明就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想去“城”上轉(zhuǎn)轉(zhuǎn),卻要扣這樣大的帽子,其實他完全可以撒謊,以解手搪塞。然而倔強(qiáng)的外公卻指了指城廟的方向,說:“我不是神,神在我們頭頂!”

        杜同志一拍桌子,寶堂支書的白瓷缸子跳起半尺高。

        “你是什么人?民兵同志,把他綁了!”

        民兵們相覷而立,不吱一聲。

        “抓革命,促生產(chǎn),兩條腿走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猴年馬月才能邁進(jìn)共產(chǎn)主義?我看你們村早該補(bǔ)補(bǔ)課了——同志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殘酷無情的,是暴動。民兵同志,還等什么?把他綁了再說!”

        還是沒有人敢動,全場也沒有一絲聲音。杜同志的厲聲斥責(zé)驚起了樹巢里的烏鴉,嘎嘎啼叫,繞枝撲棱。

        “你們——你們這是要對抗革命嗎?好,你們要搞獨立王國,好得很,好得很吶!”

        這時候,蠻牛太爺首先站到了人前頭,“小同志莫生氣,我敢拿我這顆大腦袋擔(dān)保,陳大夫是好人,真正的貧下中農(nóng),我們的階級兄弟。要綁就把我綁了去!綁了他,村里有個頭疼腦熱的,誰給看病取藥呢?”

        “小同志莫生氣,小同志莫生氣……”全場紛紛傳起勸慰之聲。

        “好,你們有能耐,你們的能耐大得很哩,我不管了……”

        后來,我外公被定了個牛鬼蛇神和“五類分子”的帽子受到批斗,與這天晚上的爭執(zhí)關(guān)系不是很大,完全是因為他不識時務(wù),咎由自取。

        城里的紅衛(wèi)兵小將打著旗子來到村里“破四舊”,我外公握著一把鐵锨日夜守護(hù)在城廟前。他私下經(jīng)營的世界成了為他定罪的有力證據(jù)。供神修廟,升藥煉丹,還敢說不是牛鬼蛇神?養(yǎng)花種草,植柏插柳,不事生產(chǎn),還敢說不是反革命的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既然晚上能偷偷摸摸挖窯挖洞,就同樣能挖地道挖隧道,千下萬下,就會挖倒社會主義大廈,就能挖到臺灣、挖到蘇聯(lián),里通國外,協(xié)助資本主義武裝滲透!

        外公抱著絕望之前的一絲希望攔住領(lǐng)頭的小將。小將嘴上長著稀黃的茸毛,頭戴舊軍帽,上身軍綠,下身灰藍(lán),腰間扎著用一截鐵絲續(xù)接起來的生牛皮帶,遠(yuǎn)處看像細(xì)尾束腰的蜂,近處看像引著頸子的鵝,是隊伍里派頭最足的人物。

        “滾,給老子閃開!”小將臉板得像木頭。

        我外公退到一旁,他們緊追不舍。老子一詞正當(dāng)流行,毛頭小子、大辮子姑娘最愛給人當(dāng)老子,老子天下第一。“小將們,娃娃們,你們?nèi)松穆愤€長,這事可不能干啊,你們砸鍋搗炕都行,廟里的神可動不得呀!”

        “媽了個巴子!”領(lǐng)頭的小將像一位大旗插上城頭不可一世的世子,我外公像個城破之后阿諛求生的降官,他挺了一輩子的腰桿在那一刻硬挺挺地彎了下來。但錯就錯在外公把他們當(dāng)成了不諳世事的孩子,而自己則延續(xù)了一個醫(yī)生應(yīng)盡的職責(zé)。

        小將一把抓住外公黑棉爛襖的半邊衣領(lǐng),把他搡倒在地。農(nóng)活精細(xì)女紅粗糙的大腳女人為外公綰制的六枚布帶紐扣三枚拔線、三枚脫套,露出外公脖下棗紅的V形曬痕和胸膛上大片的黃土本色。外公肋骨嶙峋,像一層一層羸瘦的梯田,這一順勢動作含有大量的表演成分,他要展現(xiàn)弱者的不堪一擊,達(dá)到乞降的目的。

        外公躺在地上,衣襟對縫,仿佛鍘刀卸刃,只剩下一截鑲著馬釘?shù)哪静邸?/p>

        “媽了個巴子!老子一路砸過來,沒見哪個狗日的擋道,你是個什么東西?老豬頭,陰魂不散的封建亡靈,牛鬼蛇神的代言分子,老子就要把你們的舊世界砸個稀巴爛!”

        領(lǐng)頭小將一聲令下,嘍啰們蜂擁向前,他們踏過開著小黃花的金錢草,沖進(jìn)窯洞,一腳踢翻供案。洞室內(nèi)灰飛塵揚,斜刺進(jìn)來的陽光里,懸浮著亂如蠅團(tuán)的塵埃。神像多半是村民從家中的舊物器皿里挑選出來的,少半是外公從其他廟宇恭請進(jìn)來的,大的不過一尺,小的不過一寸,都是瓷質(zhì)石胎。小將們將菩薩身子或扔或抬,弄到外面,見到了久違的溫暖陽光,開始了一場嘻嘻鬧鬧的娛樂比賽。他們像扔鉛球一樣,甩開膀子把神像往墻上砸,黃土柔軟,順勢卸力,石像把墻面擊出一個個白點,淌下一些迎風(fēng)即散的干土。

        掉在地上的神像在笑,觀音在笑,圣母在笑,老君在笑,始祖在笑,藥王在笑……孩子們也在笑,笑聲在樹梢間流竄,在天空中蕩漾,連山里的崖娃娃也跟著笑。

        只有一個人在哭,就是我的外公繼善。小子們笑瘋了,我外公也哭夠了,他爬起來,終于找到了一百多年前抗擊回亂遺留下來的最原始的武器——一枚黑河里撈出來的粘著泥塊的卵石。外公先是砸掉了個頭最大的石佛老君的頭,接著又搶到了核桃大小的觀音菩薩,一石頭下去,那東西就像蛋殼一樣碎成了一包渣。他見佛就砸,不甘人后,如癲如瘋。完了,他還用镢頭挖塌了窯面,用鐵锨鏟斷了樹頭。干起毀滅工作,建設(shè)者往往要比純粹的破壞者更具有徹底精神,可是,最后一點意氣用事讓他晚節(jié)不保,成了全鄉(xiāng)全縣臭名遠(yuǎn)播的反面教材,成了批斗會上的??停蛟S也正因為本性流露,成就了陳繼善一個真正意義上人的形象,黑河川茜家溝的社員聯(lián)名上書,上演了一幕請愿縣長的歷史鬧劇。

        外公用那枚砸畢神像的滾圓石頭敲爛了領(lǐng)頭小將的頭,因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正在往佛像破碎的慈眉善目上滋著一注黃晶晶帶泡沫的尿。

        三天之后,一輛軍黃色的吉普車趟著黃塵開進(jìn)了茜家溝,停在了我舅家的老槐底下。車上跳下五個閃著帽徽、領(lǐng)章鮮紅的藍(lán)衣公安,人人腰間挎著槍。

        莊民們看稀罕,從草垛、糞堆、矮墻后探出黑色的腦袋,墜著眵粒的眼睛在清早的太陽底下睜得奇大,汽車開進(jìn)小河渠還是頭一回,這么大的陣勢,涇川城里也難遇一次。

        外公多少是個讀過史書的人,對綱常倫理、王法道義心明如鏡。他自知闖下大禍,難逃一劫,回到家后給我瘸腿的曾祖磕頭,給我的小腳曾祖母磕頭,凡是他叫叔叫娘叫爺叫奶的長輩都給磕了頭??耐?,就著漿水菜丁吃了五塊玉米面椽頭饃,喝令我外婆用一根麻繩將他綁在了老槐樹上,三天之內(nèi),水米不進(jìn),束手待擒。

        外婆是個農(nóng)業(yè)好手,拴牛捆草,業(yè)務(wù)熟練。但當(dāng)她要捆這個打傷紅衛(wèi)兵小將,并且被圍毆得遍體鱗傷的丈夫時卻遲疑不前。外公靠在樹上,兩眼厲光,聲音洪亮,連脾氣大如雷公的瘸腳曾祖都害了怕。

        “你不捆我難道要別人動手?”

        我外婆顫顫悠悠,像觸了電,渾身無力。她綰出活扣,將外公繞身三圈,連同百年的槐樹一起纏了,最后打了一記漂亮的營釘結(jié)。

        “松松垮垮,這是縫被子扯線呢?抽緊了!”

        外婆趕緊照做。外公或許痛快,但此時的大腳女人卻萬分悲痛,丈夫走了,留下老小怎么辦?堅強(qiáng)的外婆哭了,眼里噙滿淚水,仿佛下雨天房檐上的水滴,珠珠不斷。

        “婦道人家,哭什么哭?殺人要償命,打人要伏法,自古至今的道理?!边@是我瘸腳曾祖的聲音,他又換了種口氣對兒子說,“人生誰能不經(jīng)事?放心地去受法受罰,男兒敢做就敢當(dāng)?!?/p>

        外公聆聽著父親的教誨,點點頭。

        汽車停在我舅家門口,一枚銀燦燦的手銬把自縛于樹上的外公帶走了。鐵器冰涼,咬人的腕,三天不食水米的外公眼花繚亂,不能自持,像被抽了筋砸了骨,那感覺讓他想起少年時代吃了“斷頭飯”,要上羊引關(guān)。

        不得不說寶堂是個人才,蠻牛是個義漢。為了救茜家溝的神醫(yī)陳繼善,蠻牛太爺追著遠(yuǎn)去的汽車跑了三里地,可惜沒追上。他還膽大包天,扔了一枚適合長距離飛襲的扁平石頭,可惜逆風(fēng)偏出沒能擊中。更大的遺憾或者幸運在于車子一路絕塵,公安人員根本就沒看到窗外還跟著一個襲擊無產(chǎn)階級專政車輛的造反分子,要不然,外公和太爺?shù)拿\又將發(fā)生難以卜知的改寫。

        寶堂斥責(zé)蠻牛:“你這叫害人,不叫救人!”

        蠻牛說:“我就想知道,抓了繼善兒,誰給茜家溝的人看病?”

        寶堂不發(fā)聲,讓我外婆去給他盛一碗水。

        蠻牛說:“喝你個馬尿,這時候了還喝水!你不是支書嗎?你不是代表嗎?你不是跟公社的大胡子喝過酒吃過肉燒過高香拜過把子嗎?”

        “胡書記被打倒了?!?/p>

        “我不管,反正你得救救繼善。茜家溝我就服一個半人,一個是我的繼善兒,還有半個就是你。你要把他撈回來,我就服你們兩個?!?/p>

        “別吵!”寶堂接過碗喝了一口說,“讓我好好想想?!?/p>

        當(dāng)夜,在我外公熏著佛香的窯洞里,借著油燈黃豆般的火光,寶堂支書飽蘸墨水,用一桿禿頭蘸筆寫下了《關(guān)于茜家溝社員陳繼善失手打傷紅衛(wèi)兵革命小將的情況說明》,這文不對題、口語滿篇的文字,模仿公文,實為請愿,極盡對我外公的開脫之辭。說了我外公對全村人的重要作用,說了他的高尚品行,還說了那天打傷小將實屬意外,說我外公看見偉大的紅衛(wèi)兵小將佛光浴身、紫氣罩體、身披金甲、腳踩祥云,一時不辨人神,才發(fā)生了誤會,如果錯說一句,就免了他的支書一職。另有眾多社員親眼所見,愿做擔(dān)保,懇請縣長酌情發(fā)落,以昭大德。

        蠻牛焦急地搓手,這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人江湖義氣濃重,他欲咬指畫押,卻被文化人寶堂制止。寶堂取出伺候村印的油墨,蠻牛一把摁下五枚肥膩的紅指印。寶堂說:“法不責(zé)眾,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p>

        蠻牛挨家挨戶連夜上門,莊民們起身點燈,瞇眼辨讀,人們心里都在納悶:這樣能救陳大夫嗎?

        后來,外公在涇川城里被關(guān)了三天禁閉,住了兩天招待所,五天之后,黃色的吉普車把他送了回來。這次跳下來的除了外公和蠻牛太爺,還有縣長梁德年,但看熱鬧的莊民誰也不認(rèn)識。

        梁縣長正是當(dāng)年外公在鳳口驗工時遇到的貨站主任,解放前是個地下黨,解放后當(dāng)了人民政府的縣長。梁縣長人老腰彎,干瘦腿短,一根紙煙叼嘴前,革命氣質(zhì)大大減。他本應(yīng)該站在老槐下發(fā)表一番振奮人心、熱情洋溢、鼓舞革命生產(chǎn)的講話,然而他卻一骨碌鉆進(jìn)了外公接待患者的土窯洞,上了我舅家骯臟流油的熱炕頭,一夜未歸。

        縣長聽過陳繼善的好名聲,看上了我舅家的紅升丸。

        外公以醫(yī)者的身份為他治療了不齒于人的梅毒癥,并為他保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即使梁縣長被人打倒,外公遭人游斗,叫他揭發(fā)如何為涇川城里妄想長生不老的最大走資派續(xù)命療傷,外公都只字不提當(dāng)天晚上的情景。批斗者變本加厲,給他脖子上拴鐵絲。掛水桶,層層加碼,看他的腰桿還能否挺直,看他的嘴巴還有多硬。這場災(zāi)禍殃及了蠻牛太爺,唯獨寶堂幸免。蠻牛說:他來到了縣政府,好似進(jìn)了大觀園,分不清東南與西北,辨不來左右與乾坤,只見丫鬟如云、猛士林立。他一步一挪,不敢看王八蛋縣長的麻子臉。他請我抽前門煙,叫我喝茅臺酒,我把信一放,一口氣就跑回了黑河川。縣長派人攜官印,我偏不做那三齊王,家有四分自留地,聽咱繼善兒子唱大戲……

        “狗日的陳蠻牛,老子搗爛你的牙!”

        十一

        1974年農(nóng)歷臘月十一,歷經(jīng)三天跋涉,外公拉車出羊引關(guān),下馬頭坡,一片開闊的沖擊平原呈現(xiàn)在眼前。頭頂有架銀灰色的飛機(jī),像一只大鳥。

        外公立住,用手遮光觀望。老太太問飛機(jī)里坐的是誰,外公說毛主席和周總理正在開會呢,江青正在午睡呢。

        一入娘家地界,老太太的話也多了。經(jīng)過湯房廟的時候,她把臉遮住,怕人認(rèn)出,但又不甘心,在被子里與外公說話。

        “兒,你說那戶人家還有個后不?”

        “誰?”

        “湯家,說不定能遇上。”

        “遇見了咱也不認(rèn)識?!?/p>

        四十年不相往來,再恩愛的夫妻都要冷成兩座山上的石頭。2005年,我和大舅陳宏君踏上這條路追尋前人的足跡,我采擷寫作素材,大舅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各有各的目的。我們曾在湯房廟作短暫停留,我格外關(guān)心這家人的下落,卻聽到了人世間眾多悲劇慘案中的一個:老太太到死也不知道,解放前夕,她曾經(jīng)的那位封建婆婆和狼眼小叔子遭遇山匪洗劫,早已絕戶,尸骨無存。村人說,湯鶴齡跟著老蔣去了臺灣,另娶了妻室,但每日遙望海峽對岸,思念大陸家鄉(xiāng),淚流不止。

        這是陳家歷史性的一刻,外公拉著我的外曾祖母來到糜稈橋鄉(xiāng)楊安門前打聽一個叫做楊麥倉的人。他拿出那份字跡工整的信請人看,遇到的第一個人就告訴了他結(jié)果。

        “你們是從北山那邊過來的吧?終于到了!”

        那人引著外公來到村西一處爛莊子前,房子年久失修,半邊頂子塌陷,四墻漏風(fēng),只剩下鍋臺和土炕藏在尚能遮雨的橫木之下。

        炕上睡著一個人,等著咽最后一口氣。不用說,這便是楊安村的五保戶楊麥倉。

        老人骨瘦如柴,雙目緊閉,氣若游絲。他也許能用模糊的意識感知親人的到來,聞他們的氣味、體會切膚的感覺,但要睜眼看看、摸他們的模樣,卻做不到了。老人用盡今生最后一絲力氣,緩緩展開一根手指,而這個舉動最終要了他的命。

        順著手指的方向,外公看見爛柴下面埋著一盤塵封的新磨。

        老人臉上的肉跳了一下,咽了氣,詭異的笑曇花一現(xiàn)。

        還未相見就已訣別,來不及享受重逢之歡,來不及訴說歲月往事,甚至來不及痛哭流涕,親情就已陰陽相隔。血濃于水,情重于山,世事沉浮轉(zhuǎn)眼便成彼岸之花。人世間的悲喜跌宕??!

        老太太終于知道哭了,她哭得假情假意,如病貓哀嚎。當(dāng)年離開哥哥時她才十二歲,記不得家鄉(xiāng)的許多事,也想不起哥哥的模樣,只知道他比她大八歲,名叫麥倉,小時候抱過她。外公面色醬紫,不知是激動還是悲傷,對突如其來的情況不知該做出怎樣的表達(dá)。

        這時候,破鞋一般的爛房子里鉆進(jìn)一位老者,戴著老花眼鏡,鏡腿上系著細(xì)繩,套在腦后。來人說:“節(jié)哀。節(jié)哀。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有生一日,就有死一天?!?/p>

        此人是楊安村的老先生,清末秀才。那份信就是他代的筆。

        老先生說起了當(dāng)日情況。

        那天,玉米販子傳來茜家溝小腳太太的口信,楊麥倉老漢起初不信,后來販子說起羊引關(guān)外、說起鳳翔路口、說起茜家溝、說起小腳太太的名字楊水蓮,家門前有棵大槐樹。楊老漢不能不信,在他三十多年的生活中,從來都是孤獨一人,世上再無親人,突然聽到親妹子還活著,是怎樣的興奮與不安!水蓮妹子,你沒有死啊!

        當(dāng)年鳳翔城破,黨毓琨手下五千兵卒被俘。宋元哲公開殺降,屠刀一揮,五千人頭落地。臥牛城內(nèi)哀鴻遍野,血流成河。那天他去看了,嚇出了一褲子的屎和尿。無辜百姓和繳械的士兵都不放過,一個小小的府上丫鬟,助紂為虐,哪有活著的道理?能有全尸,就是蒼天體恤。悲喜過度的五保戶沒有挺過這道坎,竟一頭栽倒了。是村里的老先生替他料理后事,了結(jié)心愿。他寫了上述一封信,但不能言明真相,只說盼望來人歡度春節(jié)。

        五保戶畢生的心愿是用家中唯一值錢的石磨磨出讓他永遠(yuǎn)也吃不完的白面,可惜石磨一日不曾用,他卻偏偏名叫麥倉,這個笑話楊安村人人皆知。當(dāng)他死期將至?xí)r,他想到這盤石磨或許該有個好的歸宿了。

        老先生退到屋外,給死去的五保戶燒化了幾張紙。楊麥倉魂魄歸天,駕鶴而去。接下來,四十歲的外公以孝男身份為老舅入殮治喪,沒有儀式,沒有棺木,只有一領(lǐng)精席,殺了一只咬不動肉的老公雞。

        外公又一次把頭掄得分外響,腳下長方形的淺坑顯出清晰的雛形,頭一起一落,所到之處,黃土翻涌,鋒利的鐵刃在松軟的土地上游刃有余,每掄一次,攜起的泥土就會隨著頭飛向半空,然后落在他的肩上、衣領(lǐng)上。挖夠了,他會換一把家什,擺開弓箭步,將鐵鍬插進(jìn)去,提身擺臂,奮力把土揚出坑外。他一聲不吭,頭撞擊泥土的聲音清晰而有規(guī)律,仿佛大地跳動的脈搏。他曾經(jīng)給神挖窯、給人挖窯,現(xiàn)在要給鬼挖窯。他的手藝讓糜稈橋鄉(xiāng)楊安門前的人暗自驚嘆,村民們都為省了一份力而慶幸,也為死去的五保戶慶幸,能躺到這樣好的墓穴里,死了比活著強(qiáng)。

        地里起了一座新鮮的墳塋。

        戴眼鏡的老先生對我外曾祖母說:“看我老糊涂了,才記起令兄生前說過,你的生辰是正月初五,民國三十八年你爹楊九酒后溺水而亡?!?/p>

        十二

        外公拉著此行最大的收獲往回走,他要趕回家過年。

        臘月二十八清早出發(fā),只有兩天時間。

        小腳太太在前面蹀躞而行,二百斤的石磨壓得車胎貼住地面。外公望著小腳母親的身影,想起蠻牛太爺說過的狼精,終于發(fā)現(xiàn)一只狼如果拄著拐杖走路,應(yīng)該就是眼前小腳母親的樣子。令他欣慰的是,此次鳳翔之行,按照來時的想法,他用十元錢為我的外曾祖母補(bǔ)齊了一嘴瓷白的假牙。外公心里分解著時間上的安排,像一個裁縫要將整塊布料安排得當(dāng)。

        兩天時間,二百斤重的磨子,是個挑戰(zhàn)。他的計劃是,晚上夜宿寶玉山。

        黃昏,他來到羊引關(guān)下。盡管無數(shù)次從這里經(jīng)過,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心焦如焚,也從沒有像今天一樣費力。汗珠悄悄濕了棉襖,車輪發(fā)出干澀的響,仿佛繩子陷進(jìn)木頭,拉大鋸。

        走啊!不能停下!

        老天!千萬不要爆胎!

        人受得了,車受得了嗎?

        老太太不見蹤影了,只有他在山間轉(zhuǎn)。在外公樸素的觀念里面,經(jīng)常有些連哲學(xué)教授都無法比擬的觀點:人活著就要受苦受難,才能換取等量幸福,如果此生遭遇不公,定是前世做了孽事。人要吃麥子,就要被一年四季最毒的太陽曬,那是在向天贖罪。萬事萬物,都暗合自然造化,你說那盤石磨,就是天地合體,混沌之物;你又說那草籠,看似平常,卻橫為緯條,縱為經(jīng)枝,就是地球的形制;還有那許多事,好事壞事,禍福相依,心中有燈,就是希望……

        繼善背上的汗水已經(jīng)打濕了棉褲腰,他的力氣快要用盡了,但這條路還茫茫無盡頭。路要怎么走,這個老腳夫自有技巧,寶玉山就是今天的終點。近了,近了。剩下的路明天再說。

        不能停下,一鼓作氣!

        不能爆胎,娘娘保佑!

        他拆開石磨,將上盤推出一百米,卸下,再返身去推下半盤,走不動就拐“Z”形路線,以借外力。羊引關(guān)下的最后一百米是在璀璨的星辰下完成的。

        勺子北斗,四角發(fā)亮的獵戶。

        外公感到肺部悶脹。上盤磨子,他拐折尺形走,每到三四米的拐點處,便踢出一塊事先預(yù)備好的石頭頂住車輪,然后借機(jī)休息,鉚足勁再推。一百米走了一個多小時,到最后車子干脆就像蹣跚的公鴨,輪子仿佛圓規(guī)的兩只腳,交換畫弧,一步一步被外公扭制著上去。剩下的半盤石磨,將是累死駱駝的稻草?外公想,當(dāng)年批判游斗加迫害他都沒有對艱難的前途絕望,區(qū)區(qū)一塊石頭算得了什么!外公搬起剩下的半盤石磨上車,車子像一頭犟牛,頂著他后退。

        萬丈深淵。萬劫不復(fù)?

        此時山間響起一聲清脆的車鈴,推車趕上來的是個年輕女子。借著月光,外公看見她長相標(biāo)致。

        外公說:“搭把手吧,妹子?!鳖D時他感到車子在牽著他加速往前跑,外公手搭車轅,漂浮在地面,如踏在云端。

        上到山頂,曾祖母已經(jīng)在來時宿營的娘娘廟外生起了火。篝火跳躍,映紅山林。外公向年輕女子道謝,女子莞爾:“我其實沒用勁,你走得快,我都搭不上手?!?/p>

        女子兩眼流光,轉(zhuǎn)身消失在黑色的大山中。

        第二天外公下了寶玉山,一路在想,女子超凡的氣質(zhì)怎么能給人如此溫暖的感覺?卻只記起了她的滿眼月光、如水波瀾。

        農(nóng)歷臘月二十八,夜,怎么會有月光?我外公失口叫道:娘娘!

        外公在最后一天的時間里,將行程劃分為十幾個小段,按時間分解任務(wù)。每一小段他都當(dāng)作一段重大的里程來走。等下了店坊坡,聽到冬日里黑河仍在喧響的水聲時,他聽到了靈魂與身體的對話:辛苦你了,前面不遠(yuǎn)就是家!

        開門來的是十二歲的大舅。

        農(nóng)村的夜晚,不因為大年三十這個特殊日子而輝煌。夜,黑,夜,靜,狗都不叫,它們熟悉外公的氣味和聲音。堂二哥的窯洞里吹滅了燈。

        “爹,你怎么才回來?我媽和奶奶給你留了好吃的。”

        我外公從車轅桿上抽出四只燈籠,一大三小,是他在獨店鄉(xiāng)買的,大的兩毛,小的一毛,花去了他此行僅剩下的五毛錢。

        “這是給你們?nèi)齻€娃娃的。”

        大舅高興地叫道:“燈籠!媽,我爹給我們買燈籠了!”

        外公說:“宏君,過完年你就十二了,該上學(xué)了?!?/p>

        大舅說:“大燈籠是給咱們新莊子上的嗎?你走后我和我媽把那盆劍麻抬上去了,我們真的要分家另過嗎?”

        外公淡淡地說:“去把大燈籠掛到槐樹上,今個過年著哩?!?/p>

        外公把外曾祖母扶下車,把石磨抱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力氣大得驚人,從身體里正源源不斷往出溢。這磨子放到哪里呢?放到大槐樹下,與那盤鄙陋的裂了縫的舊磨子擱在一起?還是放到新莊子的三孔窯洞前?外公在思考,他覺得或許這些都不是,他要用畢生的精力在小河渠口、城廟之下、大隊場院旁挖一孔與以往都不同的窯洞,把磨子安置進(jìn)去,磨出全村人吃不完的白面。

        石磨重重地砸在地上。

        腳下的窩窩棉鞋不知什么時候走丟了,他感到肺部炸裂,一腔腥濃的東西涌上來,噴在石磨上,仿佛碎了一瓶墨。

        老槐上升起了紙燈籠。

        紅日高懸。

        春天來了。

        附言:

        我是一個吃過三年黑河水的游子,寄宿在故鄉(xiāng)的泥土之外。

        我是你們用一枚細(xì)胞孕育出來的后代,與你們有相同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基因。

        我是幸運的個體。

        我的生活已成定局。

        我是你們最懦弱無力的種子,黑夜懷念你們的善良,白天不思你們的痛苦。

        我杜撰了你們真實的經(jīng)歷,辱沒了先祖的聲名。

        我只希望,你們的苦難就此成為歷史,永不復(fù)加。

        可我清楚,你們的苦難就是歷史,歷史怎敢輕易忘記!

        ——獻(xiàn)給我的外公陳繼善,獻(xiàn)給我的表舅公馮金財,你們當(dāng)含笑于九泉。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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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苑(2018年19期)2018-11-09 01:30:28
        外公是個象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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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主人報(2018年11期)2018-06-26 08:5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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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樂語文(2016年10期)2016-11-07 09:4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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