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葉 子
柳條呀你為什么這樣柔
⊙文/葉 子
葉 子:一九七六年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清明》《長江文藝》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咖啡人》《生活的虛構》、長篇小說《安身立命》《板橋林家》、散文集《秋風帶涼亦漂亮》等。曾獲林語堂文學獎、福建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等。
民警李冬華和張吉祥兩人到白塔村為王樹林殺人案取證的時候,村里人異口同聲說:“這個林仔,早就該吃槍子兒啦!見到母狗他都想摟一摟,聞到錢腥就往前撲,槍斃他還嫌浪費國家子彈呢!”張吉祥做筆錄的手有點僵,不大聽使喚,這里海拔較高,比烏石市區(qū)要冷一些,陰霾的天色和未化的白雪,讓赤水縣城寒意陣陣。
縣城戰(zhàn)備大橋后面,一條盤山路通往白塔村。從赤水縣到白塔村的盤山公路,平日只需一個小時車程,因為結冰,現(xiàn)在需要兩個多小時。一路上李冬華憋了一泡尿,迫不及待想小便。死者王富的弟弟王貴指引他來到布簾后的尿缸前。李冬華一看,里面的尿液滿得快溢出缸沿,上面還結著一層粉膜,李冬華遲疑了一下,他估摸著自己這一泡下去地板會馬上水漫金山,緊了緊皮帶問:“有其他地方嗎?”
“村東口有一個簡易廁所,不過挺遠的,要不你在墻根解決一下?”王貴抱歉地笑了一下。
墻根?眾目睽睽之下李冬華缺乏這樣的勇氣。他走到村東口,簡易廁所的門是一個可以移動的木柵欄,走進去,幾只金色蒼蠅驚慌地飛起,有一只竟然蹭到了李冬華的臉上。李冬華閉起眼睛速戰(zhàn)速決,一尿完提起褲子就往外跑,總算可以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等他回到王貴家,村民已基本散去,他們三三兩兩扛著鋤頭下地除草,熱鬧要看,草也是要鋤的。
王貴見李冬華回來了,馬上對兩個警官重申自己的觀點:“我哥肯定是被王樹林那個夭壽的害死啦!”
案件是這樣的:王樹林和王富曾經(jīng)一起到烏石市打工,結算工錢那天王富肚子疼得沒法起床,由王樹林代領。王富躺在宿舍的爛草席上,身下的草席蒸騰著一股又一股的濕氣。宿舍內蚊子成群地飛舞,在他眼前蜘蛛網(wǎng)般地飛起又降落,猶如一張移動的黑網(wǎng)。王富肚子疼是因為昨晚半夜里肚子餓,餓得實在睡不著,他找到了晚上吃剩下的米飯。米飯已經(jīng)餿了,呈現(xiàn)出軟爛的黃色,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吞下肚去,沒想到肚子一直疼到天亮。王富一邊罵著自己的肚子矯情,一邊讓王樹林幫他領一下工錢。結果王樹林私吞了王富一千三百塊錢,還騙王富說是工頭不給:“哎喲喲,那工頭賺那么多錢要帶到陰間去花呢!”一千三百塊錢是個大數(shù)目,在當年可以買三分之一個山里老婆了,王富打聽清楚自己的工錢被王樹林裝入腰包后,多次向王樹林催討,兩人反目相向,王富悲憤地用皸裂烏黑的手指著王樹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不得好死!”半年后,兩人又為了一個叫素花的寡婦爭風吃醋。據(jù)素花交代,那天晚上,王樹林從圍墻跳進了她家的院子,正碰上走出來的王富,王富當時還在系褲腰帶。
人高馬大的王樹林抬腳就向王富褲襠踹去,素花趕緊撲上去抱住王樹林。王樹林惡狠狠叫道:“不要女人家摻和!我們到村頭墳口單挑,誰活下來素花就是誰的!”
“誰怕啊!怕了是你孫子!你那滿臉橫肉嚇得了誰?”兩人罵罵咧咧往外走,素花不放心,想跟上去,兩人都豎著中指呵斥她:“娘們別來!”
就在那晚,王富失蹤了。過了兩天王富還是不見人影,他弟弟王貴沉不住氣了,趕到派出所報了案。他還拉來了一個證人:趙老頭。趙老頭結結巴巴地說:“那晚我早早滅了燈躺下了,正睡得香,聽到王富和王樹林吵架打架的聲音,我驚醒了,但我不敢出去看。前年我在圩場上勸架,結果胸口挨了一拳,到現(xiàn)在還常常心口疼?!?/p>
“你確定是王富和王樹林的聲音,你沒聽錯?”警察很謹慎。
“肯定是。沒聽錯。我的耳朵最靈了。”趙老頭很肯定。
“后來呢?誰打贏了?你有沒有看到王樹林把王富殺死了?”警察做著筆錄。
趙老頭搖搖頭:“沒看見。我聽見他們打了一會兒,很快就沒有聲音了,我又睡過去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附近地上一攤血,兩個人都不見了?!?/p>
法醫(yī)在打斗現(xiàn)場提取到了王富和王樹林的血跡,警察在附近展開地毯式搜索,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兇器,也沒發(fā)現(xiàn)尸體。
盡管王樹林殺害王富的嫌疑極大,但王富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王樹林被拘留審問了幾天,還是被放了出來。那天,手銬和腳鐐摘下時,王樹林覺得手和腳變得那么輕,整個人像要飛起來的樣子。沉重的鐵門緩緩移開,王樹林夢一般飛到門口,他抬頭看了一下天,天藍得像塊刺眼的亮晶晶的藍玻璃,稍微一晃就會破碎一地。王樹林又回頭看一眼看守所,看守所門口掛著豎寫的白底黑字招牌,四周是灰白色的磚墻,磚墻東面有一間崗哨,一個穿綠色衣服的武警端著沖鋒槍在崗哨上踱來踱去,這么近的射程讓王樹林心驚肉跳,他迅速奔跑起來,害得老婆在后面大喊:“跑什么!你瘋啦!坐我的摩托車!”
回到村口,王貴一見王樹林,從地上撿起半截磚頭就砸過去:“老天爺沒長眼,怎么把你這挨千刀的放了出來!”
王樹林急急辯道:“我真的沒殺你哥!”
“你當然沒殺了!哪個殺人犯會說自己殺了人?你等著,老天長著眼在看,總有結果你狗命的那天!”王貴惡狠狠地詛咒。
王樹林恨道:“我真的沒殺你哥!我被你哥打暈過去了,醒來他就不見了。我真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了,這輩子要這樣被他牽連……”
王貴哪里聽得進去,撲上來就要動手,王樹林撒腿就跑。王樹林在村里成了驚弓之鳥,一方面怕王貴家打擊報復,一方面怕公安局再來抓他。他一天到晚不敢放心睡覺,和老婆時時注意著門口的動靜。有一次聽到警笛響,他馬上奔向后山去。他一輩子沒有這樣迅速地奔跑,就像瘋了一樣地跑。往后山跑的時候他慌不擇路,經(jīng)過一處石崖時滑倒了,掉了下去,落在一塊尖尖的石頭上。他的內臟受到了重擊,腹腔劇烈的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覺。老婆找到他,說:“警察是來抓小偷的,不是抓你。哎呀呀,我真是上輩子作孽喲,你到底有沒有殺王富?連累我一輩子跟你擔驚受怕?!崩掀胚哆吨鴮⑼鯓淞址銎饋恚鯓淞趾莺莸貨_老婆臉上打了一巴掌:“我當然沒殺人!怎么連你都不相信我?”
老婆捂著火辣辣的右臉哭罵道:“你這挨千刀的!你沒殺人,那為什么王富和你打完架后就不見了!肯定是你殺的!你有本事跟警察橫去呀,沖我橫做什么!警察真不該把你放出來!”
王樹林怒極,想起身踹老婆,無奈腹腔劇痛,根本爬不起來。他只好怒目瞪視著老婆。老婆氣得扭頭就走:“我不管了,有本事你自己回去!再不行,你叫那騷婆娘王素花來背你回去!”王樹林大叫:“趕緊把我弄回去!你這狠心的婆娘!我沒死在警察手里,反而要死在你手里!”
老婆走到一半,終究不忍心,回來將王樹林弄回家去。
這天夜里,王樹林全身痛得睡不著,又不敢大聲叫喚,疼得在鋪上滾來滾去。老婆買了消炎藥和退燒藥回來,一宿折騰沒睡。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王樹林老婆神經(jīng)變得有點不正常,經(jīng)常好端端地從睡夢中驚醒,喊:“警察來了!”要么喊:“王貴,你別砍我!”有時候砍著柴火突然就愣住了,驚慌地往四面看,大聲喊“警察來了”,其實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樹葉嘩嘩嘩的聲音。她經(jīng)常一驚一乍的,怕丈夫被抓走。
事情關鍵性的變化,發(fā)生在一年后。白塔村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無頭、無四肢、高度腐爛的尸體。村民張大勇在荒山上種茶,想鋪一條地下水管做灌溉用,沒想到挖出了一具尸體,他的老婆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連連作嘔。張大勇差點被無名尸的腐臭熏倒,到底是男人家,他定了定神,連忙到派出所報案。
警車停在山腳下,王貴聞訊趕來:“哥,你死得好慘??!今天終于找到你了,你再也不用做孤魂野鬼了!警察大人,青天大老爺,這次你們一定要把王樹林抓起來槍斃,他那條狗命已經(jīng)多活一年多了!”
警察道:“你放心,我們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走一個壞人。你先站到警戒線外,不要妨礙我們進行現(xiàn)場勘察?!币荒昵?,警察也曾搜過山,但山太大,野墳又多,當時并沒有在山上發(fā)現(xiàn)尸體。
王樹林很快就被拘押起來,這起刑事案件也被移交到烏石市公安局。警燈刺眼地閃爍著,王樹林變成一只甕中的鱉,警察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捉了起來。
李冬華和張吉祥就是此時正式介入這個案子的。審訊王樹林的時候,張吉祥乍一見一米八〇的王樹林,附在李冬華的耳朵上說:“這身材可真不錯?!碧曛忸^的王樹林坐在提審室那張?zhí)刂频哪救σ卫?,身子僵直,雙手緊緊地握住面前的橫擋板。他大聲喊冤:“我真的沒有殺王富!那天晚上我是真恨不得殺了他的,可惜我沒能殺了他。事情我已經(jīng)說過無數(shù)遍了,那天晚上,還沒走到村頭墳口,我們就打起來了,我個子大,他吃了我不少拳頭,他急紅了眼,順手拿起倚在趙老頭家墻角的一根棍子就朝我劈來,我眼前一黑昏了過去,就什么事都不知道了。后來還是老趙頭把我救起來的。你們看,我前額流了很多血,傷疤還在?!闭f著就把額頭湊過來讓兩個民警看。
張吉祥厭惡地扭開了頭:“你坐好!給我老實點。賊喊捉賊的多了!明明是你把王富殺了,還把尸體埋到山上。”
“我對天發(fā)誓,如果我殺了王富,讓你們操我祖宗十八代!”
李冬華的怒氣涌了上來:“沒人對你祖宗十八代感興趣。我審訊過多少犯人了,還沒見過一個一開口就老實交代的。每個人都口口聲聲說自己清白無辜,只是運氣不好被冤枉,個個在心里詛咒可惡的警察、無能的律師、鐵石心腸的法官??磥硪屇愀姽魑瘴帐?,你才會吐真話?!崩疃A摁下了電棍的開關,頂端觸頭和金屬放電條間立即跳出一道藍色的電弧。
李冬華是河東警校一九九八屆為數(shù)極少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之一,警體訓練、打靶、散打成績均是全校第一,是校園里冉冉升起的新星,是無數(shù)同學艷羨的對象。干上刑警后,他的熱情慢慢地被現(xiàn)實凝結成了冰塊。去年,他的同事魏明杰與搶劫犯搏斗的時候,被歹徒連捅十七刀,搶救無效而死。魏明杰是他
⊙ 沉 洲·草原人家
本期插圖作者/沉 洲:本名陳健,福建福州人,文學雜志編輯,著有散文攝影集《有種痛苦叫迷戀》等六部。的單親母親含辛茹苦培養(yǎng)到大學畢業(yè)的,剛剛走上工作崗位不久,不料人生之路還未展開就走到了盡頭。痛失愛子的老母親數(shù)度昏厥不得不送進醫(yī)院搶救。李冬華恨透了那些犯罪分子,恨透了那些人渣。三年前,局里一個命案遲遲未破,犯罪分子太狡猾了,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周圍的老百姓冷嘲熱諷,說他們是吃白飯的,讓李冬華一肚子氣無法發(fā)泄。有時懸案突然找到一個物證,經(jīng)過鑒定卻發(fā)現(xiàn)跟疑犯屁點關系都沒有,猶如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一場。這種空歡喜,對刑偵隊來說,已是家常便飯。李冬華覺得,把壞人變?yōu)楹萌?,簡直就是想把方的變成圓的??吹侥敲炊嗳隋羞b法外,真恨不得一人給他們一顆槍子兒!
對著那道藍色的電弧,王樹林害怕地叫喊起來:“你們這是逼供!”他叫喊的聲音太大了。本來李冬華只想嚇唬一下他,結果王樹林嘴巴亂說話,李冬華一生氣,電棍就直接捅進了王樹林嘴里。
王樹林的嘴巴痛得像刀割,嘴唇紫了一大片,跟豬八戒一模一樣。等電棍一停下來,王樹林馬上喊:“我要見你們局長!”
“局長?我們局長忙著呢,他正在大連開全國警務會議。即使局長有空,他也不會見你這樣的垃圾。你還是老實交代吧?!崩疃A用平??创恳粋€犯罪嫌疑人那種厭惡的眼光看著王樹林,這些狗娘養(yǎng)的,你不時時刻刻提防著,他們就會突然惡狗一樣向刑警撲過來行兇。他們一個同事就曾經(jīng)被咬掉半邊耳朵,李冬華可不想當半只耳朵的人。
王樹林咬牙不承認王富是他殺的。他知道,要是自己畫了押,可能馬上吃槍子兒,這么冤枉,真是白來世上走一遭,他還想留著命回家和媳婦過日子呢。
這場審訊整整進行了六個小時。李冬華和張吉祥都累到了極點,他們準備去吃快餐。李冬華拿著電棍敲了敲王樹林的頭:“老實點,想清楚了再告訴我們?!蓖鯓淞直灸艿匾婚W,李冬華笑道:“沒摁開關,你不要緊張?!?/p>
張吉祥回頭給王樹林遞上一杯水,對他說:“明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你媳婦也在另一間審訊室里接受審訊,你家里沒人,我們可以幫你給你老父親掃掃墓。你還是別撒謊了,趕緊認罪吧,不要弄得大家都累?!?/p>
王樹林能想象出媳婦就在另一間審訊室里,披頭散發(fā),腳走起來一瘸一拐的,同樣吃了不少苦。他想跟她說幾句話,可警察不讓,怕他們串供。擦肩而過的時候,她可憐巴巴地望著丈夫,她想告訴他她的腿被棍子打過,他們讓她直起腰,屁股不挨地長期跪著,以致兩個膝蓋長時間直不起來??墒?,她沒有尋到說話的機會。
“你們真的可以幫我給我爹掃墓?”王樹林的眼睛亮起來。
張吉祥從煙盒里抖出一根煙,塞進王樹林嘴里,還替他點了火:“你放心,我們說到做到。”
王樹林閃亮的眼睛很快就黯淡了。不招,沒出路;招了,死路一條。他扭過頭,緊緊地閉上嘴巴。
端著快餐盒正要吃的時候,李冬華的手機響了,是老婆的號碼。糟了,今天是老婆生日,前幾年因為辦案都沒能陪她,李冬華夸下??谡f今年無論如何一定要給她好好過生日,可今天被這個狗日的王樹林一攪和,李冬華早把老婆的生日忘到爪哇國去了。李冬華未等老婆開口,一迭聲地檢討自己:“老婆,生日快樂!我沒有忘記你的生日,實在是忙得脫不開身,一個犯人要連夜審訊。這樣吧,明天我一定給你補過一個盛大的生日,怎么樣?”
老婆沒有跟他吵,只是聲音冷得像冰:“算了,你繼續(xù)當你的優(yōu)秀警察吧。我不妨礙你了,我等了一年又一年,已經(jīng)等得非常非常厭倦了?!闭f完啪的一聲掛掉了電話。
昨晚孩子又哭鬧了。
她用力揍孩子。
她在同事面前裝出一副笑臉。她心情糟透了。她想抓爛這面具。抓爛它。她想歇斯底里地朝這個世界吼叫。
她已經(jīng)絕望了。不再指望老公什么,如果她想去哪里,無須問他要不要陪她去,因為答案總是否定的,她只需拎包就走。就像一個未婚的女人。
黃昏一點點黑下來,門還寂寂無聲,她內心的絕望正在飛快地堆積。從今以后,恐怕她和李冬華就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了。
李冬華抽空回到家里,家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他打開衣柜,老婆的衣服全不見了。李冬華一拳砸向墻壁。打老婆手機,關機。打丈母娘家里電話,沒人接。李冬華這時候應該到丈母娘家里一趟的,可是上班時間馬上到了,只好先上班再說。他真想辭職不干算了,擺個地攤也可以活人。多少次看著別的男人帶著長發(fā)飛揚、裙訣飄飄的妻子在散步,他多想也能在下班后和妻子一起在江濱路上無憂無慮地走,吹吹江風,看看江上的白鷺,不知有多爽??蛇@個極簡單的心愿總也不能實現(xiàn)。一個電話,就可以讓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飯趕回局里。夜里蹲點抓嫌疑人的時候,有時手槍握了一夜,嫌疑人卻沒露面,過后手酸得抬不起來。有一次他在外追捕逃犯追了一個月才回家,兩歲多的兒子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喊他叔叔!他心里一酸,幾乎掉下淚來。老婆并沒有熱辣辣地迎上來,而是在旁冷冷地說:“兒子,你喊得真好!”李冬華趕緊把老婆最愛吃的櫻桃拿出來遞給老婆:“給,路上剛買的,很新鮮?!崩掀畔袷菦]聽見他的話,繼續(xù)疊著兒子的衣服,眼皮連抬也沒抬。
當然,一家子也有少數(shù)幾次快樂的時光,他們一起逛公園,然后到公園旁的麥當勞吃漢堡薯條,可惜次數(shù)太少太少,少得被生活的雞毛蒜皮淹沒了。
拉倒不干算了!可是他不甘心,就這么辭職,那么在警校軍訓時、警體訓練時所受的苦不是白受了?少一個警察,犯罪分子就多一份猖狂。他想起高考填志愿時的激動,在十八歲少年的眼里,警察代表著國家形象,威武嚴肅,雷厲風行,使用最精良最現(xiàn)代的武器與違法犯罪分子做斗爭。深夜埋伏該是多么的刺激!這樣的場景不停地在十八歲少年的夢境中上演。他又想起接到警校通知書時的情景,熱血沸騰無法入眠的夜晚仿佛還在昨天。不,他不甘心。
王樹林已經(jīng)三天沒睡覺了,警察輪番審訊他,他眼皮一合,就會被電擊,讓他瞬間清醒過來。有時手銬銬著吊起來練金雞獨立,睡著了用耳光抽醒。王樹林最怕坐老虎凳,他們將他在老虎凳上把軀干和雙手綁好,大腿緊并,與凳子捆在一起。接下來,拿一根細而長的繩子,先用繩子中間的部分把他的兩個大腳趾綁在一起,剩余兩端較長的繩頭,再一邊用力推壓他的腳尖,讓他的踝關節(jié)彎曲成五六十度,同時把綁住大腳趾剩余的繩頭用力向下拉,繞過他的小腿,多纏繞幾圈之后系緊。王樹林的膝關節(jié)撕心裂肺地痛,噼啪一下脫臼了。王樹林醒來后,李冬華問:“怎么樣?說不說?我就不信撬不動你的嘴,任你是銅牙鐵嘴我也要撬開。”
第三天,換張吉祥上陣。張吉祥傾著上身,將交叉并攏的十指落放于并攏的膝蓋上。在那一瞬間,王樹林幾乎以為張吉祥是包公再世。然而此時,張吉祥與李冬華意味深長地對看了一眼,王樹林馬上知道張吉祥也只是想騙取他的回答。一旦他交代完畢,這個姓張的胖乎乎的警察便會毅然決然離開,與李冬華擊掌相慶。王樹林緊緊閉上嘴巴,他端起手銬,艱難地用中指搔后頸的癢。
到了第五天,王樹林被“金雞獨立”得怕了,腳疼得不行,接下來是麻,因為全身不斷往下墜,他不得不痛苦地分配左右腳休息的權利。王樹林覺得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于是哭著承認王富是他殺的。
李冬華問:“你的作案工具呢?”
“我搶過王富的棍子把他打死了,打在腦袋上,也不知砸到哪根筋就死了。當時想,這死人總不能就讓他橫在路上吧,于是我把他扛到山上,又跑回家拿了菜刀,切了王富的頭和手腳,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挖個坑把他埋了?!?/p>
“刀呢?”
“扔進池塘里了?!?/p>
聽著王樹林交代的犯罪事實,李冬華手中的筆興奮地蹦跳起來,最后重重戳在筆記本上,就像文學家寫出了代表作。他把筆錄本扔到王樹林面前:“簽字吧?!蓖鯓淞知q猶豫豫抓起筆簽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
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美美地睡一覺了。
民警押著王樹林到他所說的池塘里打撈那把菜刀,結果一無所獲。
王樹林睡夠了,一看菜刀沒找到,馬上翻供:“我沒殺人!我沒殺人!是你們逼我說的,你們不讓我睡覺,用電棍電我,我全身上下沒一個地方是好的,我要告你們!你們全他媽的不是好人!”
李冬華長嘶一聲,鼻翼像河馬般一張一翕:“媽的,你把老子當猴耍??!不見棺材不掉淚!”他兩手一拍,左手平伸,右手高舉,用力向下剁,用力做出斬首的姿勢。張吉祥忍不住大笑起來。
如此反復,王樹林一共做了九次有罪的供狀。一會兒說是用菜刀砍的,血像泉水一樣帶著泡泡從王富的腦袋里咕嚕咕嚕往外冒,他的衣裳都被浸濕了??墒峭鯓淞謳е窬匠靥晾镎也坏讲说?。王樹林又說是用磚頭砸的,大概是砸到了王富后腦勺上的死穴,王富一下子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沒氣了。
在這期間,法醫(yī)很嚴肅地告訴王貴:“由于發(fā)現(xiàn)的尸體高度腐爛,我們做了四次DNA鑒定都無法確定死者的身份。”
王貴的眼睛霎時瞪得像銅鈴:“你他媽的什么意思?”
“也就是說,證據(jù)不足,不能定王樹林的罪?!狈ㄡt(yī)的聲音尖尖的細細的。
王貴歇斯底里叫喊起來:“你這個娘娘腔的死太監(jiān)!是不是要等你哥被人殺了,你才會說可以定罪!”王貴使用的詞匯都是最惡毒的,法醫(yī)無緣無故被侮辱,真恨不得一巴掌甩到這個鄉(xiāng)巴佬臉上,但最終忍住了。
法醫(yī)一肚子氣,工作上受氣,家里也受氣。昨晚他想跟老婆親熱,老婆一下子打掉他的手:“一想到你這雙手天天摸死人,我就起雞皮疙瘩!”
他辯道:“我都是戴膠皮手套,驗完尸都會再次消毒的!”
老婆尖叫起來:“尸尸尸!尸你個頭!晦氣能消毒得了的嗎?哪天我被你摸成了死人才好看咧!”
法醫(yī)在心里狂喊:“真晦氣,下輩子再也不干這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的差事了,誰再干誰就是狗!”
王貴回到村里,對哥哥的三個兒子說:“殺你們爸爸的那個人可能會被放出來,你們知道吧?你們可不要讓村里的人笑話咱們老王家是泥捏的!”三個十幾歲的少年眼里充了血,拳頭捏得咯咯響,說:“知道?!蓖踬F拉了一大幫親戚,打著“血債血償”的條幅在公安局門前靜坐。在這種情況下釋放王樹林肯定是不合適的,要是釋放了,王樹林剛走出公安局門口,就會被打成一堆肉醬。
這天,李冬華眉飛色舞拿著一摞紙來給王樹林看。王樹林一看,是他老婆的供詞,說是丈夫殺了王富,那天晚上她親眼看到丈夫拎著血淋淋的菜刀走回家,還親耳聽到丈夫說他把王富給殺了。王樹林聽說后長嗥一聲:“這爛舌頭的女人,等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殺了!”原先硬犟死犟的王樹林慌了,老婆的供詞對他太不利了,老婆的供詞可以直接要他的命。他原先一直對自己說,殺人的事我不能認,認了就要當冤死鬼了?,F(xiàn)在看來,自己認不認都不重要了,因為那么多人已幫他認了。
王樹林羈押在看守所幾乎被人遺忘了。案件層出不窮,警員經(jīng)常忙得四腳朝天。李冬華的高中同學在工商局上班,經(jīng)常打電話給李冬華:“喝酒啦!喝酒啦!”
“沒錢喝!”李冬華一肚子氣。他的工資并不高。
“我請你不就行了?”同學喜歡跟李冬華一起喝酒,兩人酒量旗鼓相當,又有話說。
“沒空!”
“怎么會天天沒空?耍我嗎?”
“我耍你干嗎?又不是吃飽了撐著。我們警力不夠,一個市起碼需要一千個警力,可我們只有五百個編制。我們平均每人一個月要破四起案件,每起案件平均只有七天破案時間,這樣平均出來的數(shù)據(jù)夠荒唐可笑的吧?”
老同學叫起來:“一會兒沒錢,一會兒沒空,活著有什么狗屁意思?你這警察也當?shù)脡蚋C囊的。別人至少是有錢沒空或有空沒錢!”
一次,一個很有本事的同事調到稅務局去了,歡天喜地請客。李冬華喝得酩酊大醉,三十三歲的李冬華顯得老態(tài),看起來像四十五歲的年紀;而稅務局的人,四十幾的年紀,看起來則像三十幾。
局里常規(guī)例會,局長很嚴肅地念著文件。散會后,李冬華朝地下呸了一口:“我呸,又要提高破案率,又要降低發(fā)案率,這到底叫人咋整!”
看著被退回來的案卷,主管刑偵的汪仁祺副局長在辦公室里吞云吐霧,眼睛下陷,掛著大大的黑眼袋。騎虎難下啊,王樹林的案子破不了他的前程就毀了。他做了一個最大膽的假設:王富不是王樹林殺的,兇手另有其人。汪仁祺真希望有其他犯罪嫌疑人在錄口供時能順帶供出王富的命案,這種情況以往也發(fā)生過,但是沒有一個新案件涉及王富。一年多了,就是沒有。王富就是這樣像一滴水無聲無息地消失于大海中。王樹林不是也供認過自己殺人的事實嗎?他反復翻供,只能證明這是一個極其狡猾的罪犯。上個月省政法機關把王樹林案列為重點清理的超期羈押案件,此時王樹林已被羈押三年零三個月了,政法委要求迅速結案,或釋放,或判刑。尚方寶劍就懸在頭上,汪仁祺能不發(fā)愁嗎?他多次派刑警回白塔村調查取證,但事過境遷,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新的有力證據(j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王富是在和王樹林打完架后的當晚失蹤的。烏石市公安局兩次將案卷交給烏石市檢察院,都被退卷了,理由是證據(jù)不足?,F(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安局第三次移交卷宗了,檢察院還是拒絕再次接卷,并且再次強調:公安如果要向檢方移卷,那一定要提供尸體DNA鑒定,進行補充偵查。而警方堅持認為王樹林是殺人兇手,不能放人,王樹林于是在看守所被長期羈押。事情就在那里僵著,烏石市政法委等多次就該案召集開會研討案情,王樹林讓一幫人忙得團團轉。
汪仁祺的辦公室里四面掛滿了警旗,大部分都已經(jīng)褪色了,只有一面是鮮艷的,那是前年洪橋村村民李桂東感謝破了命案送來的錦旗。錦旗上的燙金字已掉了不少,紅色旗面上落了一些灰塵。西面掛著《法制報》和《正義周刊》。汪仁祺的眉頭皺成了一個深深的“川”字。
汪仁祺今天被惡狗咬了一口,惡狗名叫李漢明。主管網(wǎng)絡的副局長李漢明惡毒地攻擊汪仁祺:“汪副,怎么樣,兩年多了,案子還掛在那里嗎?老百姓都說我們是吃白飯的?!?/p>
汪仁祺冷笑:“李副你放心,在我任上命案必破!”汪仁祺是烏石市公安局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局長,在成功的同時,他也收獲了一大堆妒忌者的冷言冷語。汪仁祺知道,一個人的夢想會被很多人嘲笑,那些一輩子一事無成的人最喜歡嘲笑、打擊別人,因為這樣你就會從半空中掉回原地,和他們待在同一個低矮的失敗的陣營里。這些人巴不得他們陣營中的人越多越好,如果你做到他們沒有做到的事,他們就會竭盡全力證明你的成功是因為你的運氣或投機,而完全無視你所付出的努力。你如果天真地向他們解釋那絕對是徒勞的,一部分惡毒的人還會對你造謠中傷,極盡污蔑誹謗之能事??吹侥阍酵纯?,他們心情越愉快。
“命案必破”說出去了,就沒辦法悔改。從理智上來講,汪仁祺也知道“命案必破”實際上是公安部門一個最大的偽命題。雖然從內心來講,每一個人都希望每起命案都能偵破,但略微知道刑事訴訟規(guī)律的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案件的偵查都是對已經(jīng)過去的事情重新回溯,從理論上講,偵查人員只能盡力還原客觀事實,根本不可能百分百還原過去的真相,這跟當時可能留下的證據(jù)、現(xiàn)實的客觀偵破條件,甚至人的記憶遺忘等諸多因素都有很大的關系。要知道,人的記憶力是最不可靠的玩意兒。況且,在同一時間同一空間如果有很多人觀看同一個事件都有不同的看法。更重要的是,有些案件因為受正當程序所限也無法真實地查清犯罪事實,例如,我們可能內心確認某人是作案人,但法律明文規(guī)定不能對他刑訊逼供。如果強行追求命案必破,那么就會產(chǎn)生兩種結果,要么破壞正當程序搞刑訊逼供,要么弄虛作假,搞假數(shù)字和假案子。汪仁祺現(xiàn)在騎虎難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試著把這個偽命題變成真命題。
汪仁祺與檢察院檢察長葛富平是好朋友。他們一起開完政法委召開的會后,汪仁祺說:“老葛,我請你喝酒吧?!?/p>
三杯酒下肚,汪仁祺發(fā)起了牢騷:“老葛,你這不是故意跟我為難嗎?”
葛富平擺擺手:“你們沒有追查到兇器,也沒有確定兇器所能造成的傷痕是否與尸體的傷痕相符。這些都不符合法律對殺人罪定性的要求。再者,尸體高度腐爛,你們先后做了四次DNA都未確定死者身份。所以我覺得你們把尸體確定為王富這種定論具有極強的主觀色彩。最大的疑點是,你們根據(jù)殘尸對死者身高進行了確定,為一米六五。但實際上,失蹤的王富身高有一米七〇左右。注意,證據(jù)鏈一定要嚴密!嚴密!可你們公安局現(xiàn)在掉鏈兒了!這太容易讓人詬病了,要知道,現(xiàn)在的媒體不是風就是雨,我們抵擋不住的。”
“誰不知道證據(jù)鏈一定要嚴密?老葛,你就幫我一把吧。老局長下個月就要退休了,我需要一個好的宣傳才能再上一個臺階,而一樁遲遲未破的殺人案對我一點兒好處也沒有。我可以把白塔村村民的調查記錄給你看,所有人都認為王樹林該死。連王樹林老婆都供認她丈夫殺人了,王樹林也說他自己殺人了,難道這一切還不足以定罪?”汪仁祺今天如此急迫,完全是因為昨晚他受了很大的刺激。
昨天晚上女兒非拉著他下五子棋不可。汪仁祺沒有想到,下個五子棋還會下出這么大的不愉快。女兒正熱衷于下五子棋,拉著爸爸媽媽一起參戰(zhàn)。家中凡事以女兒為老大,汪仁祺經(jīng)常和老婆爭奪老二的位置,誰都不愿排老三,老婆興起,對汪仁祺說:“咱們來殺一盤,誰輸了誰排老三?!?/p>
汪仁祺把袖子挽起來:“誰怕誰呀!”
老婆說:“我先走。”
“好吧,讓你先走?!?/p>
老婆一步領先,搶占了有利地形,果然贏了棋。老婆哈哈大笑:“嘻,從今天開始,你排家中老三?!?/p>
汪仁祺很喪氣:“我要是不讓你,我就不會這么被動,一步步都要追著你跑?!?/p>
老婆沉下臉:“我想贏,所以我說我先下。你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你的性格就是這樣。這次局長的位置,人家都說,讓給老余吧,老余資格老。你是不是就真的想讓了?你要是想贏,像我這樣搶著說我先下,結果就不是這樣了?!?/p>
提拔這件事是汪仁祺最不愿提起的。老局長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要大膽表現(xiàn)。但你要小心,表現(xiàn)和炫耀,只有一線之隔。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有才華的人,是因為沒有機會,所以看上去,成就比不過那些才華一般卻得到機會的人,小汪啊,機會寶貴,如果你想得到機會,一定要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
自那天晚上喝完酒后,檢察院最后放棄了DNA鑒定沒有結果這一疑點,進行了公訴。因為葛富平也曾經(jīng)有過汪仁祺這樣的時候,汪仁祺的話深深地打動了他。當時,有貴人幫了葛富平一把,現(xiàn)在,葛富平?jīng)Q定當汪仁祺的貴人,幫好朋友一把。
法院很快開庭了。從二〇〇〇年一月三日公訴,到當月二十七日判決,該案的審理在法院僅經(jīng)過二十多天。法院全部采信了公訴人的意見,而公訴人的意見其實就是公安部門的意見。
庭審時,王樹林的眼睛一直看著他的指定辯護律師趙清明,眼神里盡是哀求。趙清明身材瘦削,胸部平得像飛機場,臉上總是一副憂郁的表情,三十五歲了,至今還是單身,唯一可以凸顯她女性特征的是她的一頭長發(fā),這是她身上唯一保留的浪漫。她原本也是警察,在這個崗位上干了一兩年之后就待不下去了,因為她覺得警察的工作就是折磨犯罪嫌疑人,并且還確信自己是在完成一項天底下最重要的職責。他們心里根本沒有對這些疑犯應負的責任,只有他們的官職和規(guī)章制度,他們把這些看得比什么都高。趙清明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她一直很反感公安機關采取刑訊逼供來撬開疑犯的嘴巴。在外國,疑犯是可以有沉默權的,你即使一直沉默到法庭上都可以。中國刑法雖然規(guī)定在只有口供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不能定罪,但實際情況遠非如此,公安機關在找不到證據(jù)的情況下一般都以口供為依據(jù),因此她果斷地轉行當了律師。說實話,干律師也干得很累,如今這個世道越來越不安全了,喝個奶粉會中毒,當個教師會被學生打,走在路上會被車撞,當個官會落馬。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弱勢群體。自己的同行孫永,因為偽造證據(jù)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伤荒懿桓?,這是她唯一擅長的一項本領。趙清明不斷地問自己:“究竟是我瘋了,所以才會看到人家看不到的事;還是他們瘋了,才會做出我所看到的這些事情?”
在開庭前,她無法向王樹林允諾什么,她只能溫和地安撫王樹林:“我會盡力?!?/p>
今天,趙清明提前十五分鐘到了審判庭,她喜歡凡事留有余地,這樣才能從容不迫。從審判庭偏高的窗口望出去,外面是一排柳樹,柳枝婆娑像女人的披肩長發(fā)隨風起舞??吹搅鴺洌憔蛨杂膊黄饋?,你的心就會變得特別柔軟??墒郎喜恢卸嗌勹F石心腸啊,真應該讓這些鐵石心腸的人來多看看柳樹,多向柳樹學習。西南角還有一棵松樹,古枝聯(lián)臂環(huán)抱,若蓋若傘,那遒勁滄桑令人肅然起敬。趙清明搞不清楚,這兩種風格如此截然不同的樹木為什么會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地方。
外邊是冬日的陽光,風依舊是冷的,趙清明試圖看清城市邊緣西山的輪廓,卻只能勉強看見西山的尖頂。一陣冷風灌入衣袖,趙清明不禁顫抖了一下。風掀動著她放在桌上的紙頁,她走過去,將紙頁用隨身帶的瓷化茶杯壓住。
還有十分鐘,她翻開自己的筆記準備最后捋一捋自己的辯護思路。作為王樹林的辯護律師,她希望王樹林能夠無罪釋放,因為照刑法規(guī)定,凡是找不到有罪證據(jù)的,可以大膽地做無罪的判決。但照目前這種形勢來看,這個希望等于零,因為王樹林被羈押如此之久,公安局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王樹林被無罪釋放,假如王樹林被無罪釋放,那就是公然打公安局的耳光。相反,王樹林完全可能被判處死刑,從政法委召開的公檢法大會的基調中,趙清明早就嗅到了其中危險的氣息,義正詞嚴的背后是凜凜的殺機。為王樹林爭取個死緩吧。趙清明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要緊緊抓住至今不能確定王富遇害這一事實為王樹林爭取一個活命的可能性,即使這活命的可能性是存在于監(jiān)獄的高墻與鐵窗之內。
長廊盡頭是辦公室,審判長和審判員正準備前往審判庭。審判員感嘆道:“唉,王樹林不要跟那寡婦好就不會出命案了,自古有多少男人栽在女人手里啊。大漢奸梁鴻志不是說過嘛,世界上最骯臟的兩樣東西,一是政治,二是女人?!?/p>
審判長沒搭腔,以前,他是極端反對這句話的。他覺得,說這句話的人,肯定是那種搞不到女人的男人。如果女人是臟的,那男人也是臟的,要臟大家一起臟。當時的審判長正在經(jīng)歷一個甜美的女人,一個清純無比的剛被他從女孩轉化為女人的女人,這個女人在他的陽光照耀下日趨豐滿而高挑。本來,一個女人在法官面前豐滿不豐滿,高挑不高挑是沒有關系的,但法官也是人。而此刻審判長腦袋瓜里正燃燒著對這個女人的怒火。這個女人,被他的陽光照耀三年了,以前不吵不鬧,這陣子鬼迷心竅,非吵著從小三轉正不可,這個女人拿出了他曾經(jīng)認為很甜蜜的照片,甚至拿出了一個U盤,里面有他和她的精彩表演。他相當惱火,恨不得天下的女人全部被消滅,只剩下男人??墒?,只有男人沒有女人的世界該是一個多么無趣的世界?到那時全天下的男人非憋瘋了不可。
九點時,陽光很好,庭審準時開始,公訴人用他帶著濃厚地瓜腔的普通話干巴巴地讀完了公訴材料,像一只準備好的復讀機一樣宣稱“證據(jù)來源合法、內容客觀真實”后便坐下了,他很高興完成了今天的大部分任務。
趙清明反駁:“證據(jù)來源合法、內容客觀真實到底體現(xiàn)在哪里?被害人王富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應該根據(jù)疑罪從無的原則當庭釋放。”
公訴人馬上站起來反駁:“辯方律師,假如王樹林沒有殺人,那為什么被害人王富會不早不晚無緣無故離奇失蹤?王富的尸骸如今一定被拋在某個深山老林夜夜喊冤,王富的冤魂迫切等待著司法人員為他伸張正義。我想提醒辯方律師,人到中年,應該及時告別溫情,告別烏托邦。事實證明,不理智的同情都是愚蠢的?!惫V人看到審判長和審判員露出贊同的神情,便備受鼓舞地坐了下來,嘴角浮出一個譏諷的笑意。
旁聽席竊竊私語騷動起來,他們弄不懂眼前這個瘋女人為什么一意孤行地為殺人犯說話,難道是想鈔票想瘋了?照道理,王樹林并沒有多少錢可以送給這個瘋女人,那大概就是想出名想瘋了吧,這個瘋女人想通過這個頗受全國關注的案件一鳴驚人。“喂,你聽說了嗎,這個女人至今嫁不出去。哇,這樣的女人誰敢要她呀。要是哪個男人娶了這樣的女人,肯定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懲罰?!庇谑牵看乌w清明說完,聽眾席便發(fā)出一陣倒彩聲。
“我覺得法律不能奉行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原則,而應該寧可放過一千,也不可錯殺一個?!壁w清明還在試圖努力,“我的當事人說他遭遇了刑訊逼供。一切縱容刑訊逼供的行為在道義上都是刑訊逼供的共犯。假如大家眼睜睜看著刑訊逼供繼續(xù)存在,我只能說你永遠不可能叫醒裝睡的人。如果大家為了所謂皆大歡喜的局面而默認刑訊逼供,今天是王樹林,明天就可能輪到你——包括在座的諸位?!闭f著,趙清華用手指從左到右指了一圈。被她指到的人,心里都非常不舒服。
“你說你當事人遭遇了刑訊逼供的證據(jù)在哪里?”
趙清明啞口無言,時隔三年,王樹林身上的傷早已痊愈,而他的親筆認罪簽名卻還白紙黑字地躺在那兒。
“沒有證據(jù)?要知道,幾乎每個疑犯都是百分百的撒謊者。這種低劣的品格從古至今都存在于這些無惡不作的人身上?!?/p>
王樹林站在被告席上聲聲喊冤,就好像惡狗乞憐一樣令人厭惡,法官用槌子重重敲了敲桌面,王樹林才急剎車那般停了下來。盡管王樹林聲嘶力竭地否認殺人一事,但他曾經(jīng)做了九次殺人的筆錄,法官認定:當庭否認未殺人不可信。
到了最后關鍵的宣判時候,王樹林想,完了完了,再過幾天就要吃槍子兒了,他以前在電視上見過槍斃死刑犯的場面,死囚背北朝南,仰天閉目,背后法警會用駁殼槍對準死囚的心臟部位,“叭”的一槍,死囚應聲倒地,別指望法警有失手的時候。約一分鐘后,法警會將死囚的尸體翻轉仰上,由檢察官檢驗是否已經(jīng)真正氣絕。然后尸體會被送往驗尸所檢驗,再發(fā)還家屬。若沒有家屬,那大概就會送往醫(yī)院當作醫(yī)學院的實習標本。王樹林的老婆已經(jīng)再嫁,王樹林想,搞不好自己的尸體都會被野狗吃了,那真正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當法官開始宣判的時候,王樹林腿一軟,有熱熱的東西從兩腿間流了下來。他暈過去了。法警很快把他弄醒了,輕蔑地踢了他一腳:“走吧,你這軟骨頭,沒判你死刑,只判你死緩啦。”
王樹林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只判我死緩?怎么可能?你別拿我窮開心啦!”
“我騙你做什么?”法警很不高興。
王樹林判死緩,最高興的是趙清明。趙清明是堅定的反死刑者,她認為死刑完全是原始社會最古老的以血還血,完全不符合現(xiàn)代社會的人道主義。因為死刑絕不可能杜絕誤殺。她贊成終身監(jiān)禁,這對囚犯來說,是終身良心上的折磨;對囚犯家屬來說,是一種無地自容的難堪的拷問。然而,廢除死刑是一場國家與一個公民之間力量懸殊的戰(zhàn)爭,而且,從中國的現(xiàn)狀來看,國家沒有那么多地方對囚犯實施終身監(jiān)禁,其中還涉及財政問題、公民素質有待提高問題、受害者親屬情感問題等等,廢除死刑還任重道遠。
囚禁的日子,王樹林的頭發(fā)被推子推得一干二凈,像冬天的荒野。在這里他是十四號。一開始,他不明白那是獄警在喚他,慢慢地,他習慣了“十四號,領鐵鍬”“十四號,準備上工”。他記住了誰是一號,誰是二號,在這里,這些燒殺搶奪的人都變成了號數(shù)。人雖被囚住了,男人的本性卻囚不住。王樹林最見不得獄友的女人來探望,看見獄友拿著媳婦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和新鮮的散發(fā)著香味的點心,身上的燥熱愈加狼奔豕突。深夜里,王樹林一邊想著寡婦素花,一邊將手放在褲襠里,直到褲襠里黏糊糊一大片。他不無悲哀地想,要是王富沒有失蹤,也不知他們兩人誰會搶到素花。他癡癡地盼著素花哪一天能出現(xiàn)在探監(jiān)室,可他有多少次希望就有多少次失望,那娼婦肯定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二〇〇八年王樹林已經(jīng)服刑八年了,他最憎恨墻上那米斗大的黑字:“端正態(tài)度,接受改造?!蹦敲锥反蟮暮谧炙坪蹼S時準備扇人耳光。他慶幸自己積極表現(xiàn),由死緩改為無期。王樹林天天在獄警的帶領下起床洗漱、上廁所、點名、打飯、認罪悔罪、出工勞動、整理內務,他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呆滯。多年的牢獄生活讓他養(yǎng)成了定點上廁所的習慣,時間到了,條件反射似的就往廁所跑。獄友們往往拿對監(jiān)獄長和警察局長了解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見識高低和他入獄前在社會上混得好不好,當一幫人高談闊論的時候,王樹林對此一無所知啞口無言。獄警正在百無聊賴地打呵欠,他們整天待在高墻電網(wǎng)之內,上班簡直跟那些罪犯一起服刑差不多。王樹林出工回來后,每次要經(jīng)過獄警的辦公樓,這座五層灰色建筑在王樹林看來是一個可惡的令人討厭的地方。自己怎么會稀里糊涂就來到這個討厭的可怕的地方呢?夜深人靜的時候,王樹林一邊痛恨著不知消失在何方的王富,一邊痛恨著自己:誰叫自己貪小便宜吞了王富的錢呢?自己要是不昧良心吞錢,現(xiàn)在他和王富都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唉,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想到這兒,他狠狠地用右手扇了右臉頰一巴掌。
王樹林沒有想到,就在這年的七月九日,白塔村村口出現(xiàn)了一個干瘦的、坐在一輛輪椅上、風塵仆仆的人。當他出現(xiàn)在村里時,村民都覺得自己像是撞見了鬼,仿佛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很多人都上去摸他,沒錯,是王富,還有呼吸,還有體溫;雖然黑了,瘦了,偏癱了,但確實是王富,是人而不是鬼。王貴見到他,聲音都變形了:“哥,你還活著呀!”
王富說:“嗯,還活著?!?/p>
王貴一拍大腿:“天哪,王樹林真是被冤枉了,白白蹲了八年多籠子啊!哥,你這幾年跑哪里去了?”
據(jù)王富說,他當年和王樹林深夜打架,他一氣之下抄起棍子沒頭沒腦地一通亂打,手無寸鐵的王樹林很快被擊倒在地上。王富嚇了一大跳,他踢了踢王樹林,喊道:“狗雜種,你醒醒。”可是王樹林死人一樣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想背他回家,卻發(fā)現(xiàn)王樹林好像變僵了,重得把他壓倒在地。他幾次都扶他不起。糟了,他真的死了,他摸摸他,確實是死了,慌得他連呼吸都找不到。啊,沒想到自己殺人了,出人命了。王富一顆心怦怦狂跳仿佛要跳出胸口,他竄回家,從柜里拿了身份證,又從床底紙箱盒里翻出攢下來的七百元錢,連夜騎著自行車逃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安在鄉(xiāng)。
他歇了口氣買了幾個饅頭喝了水,還是覺得危機四伏,耳邊似乎時時有警笛聲,這只驚弓之鳥不斷地遷徙,最終飛到了千里之外的烏有市。八年來,烏有市深夜翻動垃圾箱的無數(shù)襤褸身影中,其中一個就是王富,他靠撿垃圾為生,有一度活得還比較好,反正能解決溫飽。在家鄉(xiāng),他不是也就解決溫飽嗎?甚至有時候,連溫飽都解決不了。所以,就這樣一邊驚恐一邊知足地生活了八年,直到他突然偏癱,再也不能出去撿垃圾了。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去見閻王爺了,這時,王富想到了家鄉(xiāng)。死在家鄉(xiāng)總比死在外頭好。當年的命案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了,警察應該不會追究了吧?即使追究,反正自己也是快死的人了,無所謂了。這么一想,白塔村便日夜向他揮手召喚。王富央求另一個撿破爛的幫他買了輪椅,那人好事做到底,還幫王富買了車票,將王富送上了火車。當然,那人也得到了一張面額百元的鈔票作為報答。
村里已經(jīng)有很多個在外就讀的大學生了,他們利用網(wǎng)絡加速了王富還活著這一消息的傳播,這一爆炸性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在無數(shù)人的唾沫里翻飛。此時的汪仁祺已經(jīng)當了八年的局長。八年里他身上的贅肉飛快地堆積,整個人的身軀都不如以前靈活了。以前開案情分析會的時候,他都會準時參加并發(fā)表自己的見解,現(xiàn)在他經(jīng)常放手讓副局長去主持,他也樂得清閑。當網(wǎng)絡監(jiān)察科的小王吞吞吐吐地告訴他王富活著回到白塔村的消息時,他霍地從老板椅上站了起來:“真的?”
小王無言地把從網(wǎng)上下載的材料遞到局長面前。汪仁祺癱倒在椅子上,無力地對小王揮揮手,說:“你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毙⊥踺p輕地帶上門。汪仁祺在心里咬牙切齒地罵道:“王富啊王富,你真真是老子命里的克星!我的一世英名都毀在你手里,你早該死了!要死就死在外面好了,你為什么還要回來?!”
全局氣氛都緊張起來,每個人都惴惴不安,好像大禍臨頭的樣子,出了這么大的冤案,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烏石市公安局馬上會成為全國的反面典型,一旦扣上這頂大帽子,十年之內都翻不了身。等待他們的是老百姓洶涌的口水和咒罵,他們得準備破帽遮顏過鬧市了。
王富真的回來了?王樹林的身體像一棵草,搖搖晃晃,好像要倒下去。要是在八年前,剛進監(jiān)獄那會兒,他一定會豎著中指將所有警察的祖宗十八代都罵個遍,可現(xiàn)在他沒勇氣也沒力氣罵娘了,他只是軟軟地攀著窗戶上的鐵條,以免自己水一樣癱到地上。
探監(jiān)的日子到了,記者在外面等候,看著囚犯們走過來。記者一眼認出人高馬大的王樹林,王樹林有太多的話想說,反而不知從哪兒說起,他試圖將手指從對話的小孔伸出去,沒有得逞。后來,他低下頭看手銬之間的鏈子。
最震驚的是李冬華。當初他堅信是王樹林殺了王富,所以當王樹林死不認罪的時候,李冬華認定只有電棍才會讓王樹林吐出真話。白塔村的村民不是也一致認定王樹林死有余辜嗎?沒想到上天弄人,事隔八年,案子竟峰回路轉急轉直下。李冬華知道,該他付出代價的時候到了。妻子已離他而去,他也一直未再娶,已經(jīng)傷了一個女人的心,就不要再去傷別的女人的心了。四十歲的李冬華,兩鬢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
王富回來了,汪仁祺和李冬華應該就此事多次密談才是。早上,李冬華守候在門衛(wèi)室,他一邊抽著紅七匹狼,一邊考慮著等一下見到汪局長要怎么說才比較妥當。門衛(wèi)老陳善意地提醒道:“李警官,你還是別抽煙了,汪局長最不喜歡別人抽煙?!崩疃A謝了門衛(wèi),把剛吸了半截的煙頭扔進垃圾筒??磥碜约憾€是不夠啊,緊張得連汪局長的喜惡都忘了。這時,汪仁祺的黑色凌志轎車駛進了警察局。汪仁祺從車上下來,抬眼看到李冬華,他微微點了點頭:“早?。 闭f著就直接上了自己五樓辦公室,根本不給李冬華說話的余地。李冬華在心里冷笑:“你躲我干什么?我有這么讓你害怕嗎?我又不是瘟疫。”李冬華明白了汪局長對他的態(tài)度。他思考了很多天,最后得出一個答案:胳膊扭不過大腿,如果硬要拉汪局長下水,這種可能性不大。他李冬華已經(jīng)掉進水里了,可汪局長還在岸上,強拉下水的話,可能導致岸上的人瘋狂地將他摁進更深的水里,不管是用石頭砸還是將水變得更深更急。現(xiàn)在比較理智的出路就是老老實實地進水,同時央求岸上的人照顧他的家人。
李冬華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也許在很多人眼中,他的決定是愚蠢的。他想找張吉祥談談,好歹哥們兒搭檔了十幾年,聽聽他的主意沒有壞處。打張吉祥的手機,沒人接,手機音樂在無辜地響著。李冬華自我安慰,也許是在洗澡,沒聽見手機響?沒聽到手機響那是常有的事。他走到錦繡小區(qū),摁響了張吉祥家的門鈴,是張吉祥老婆開的門:“哦,是小李啊,真不巧,吉祥出門去了,也不知去哪里,不然你進來坐坐?”李冬華見張吉祥老婆嘴巴里說著進來坐坐,半邊身體卻堵著門,便擺擺手道:“吉祥不在就算了,我改天再來吧?!?/p>
李冬華游魂一般下了樓。自己什么時候活成一個讓人躲都來不及的人呢?他真想較較勁,就守在錦繡小區(qū)里,看張吉祥是不是真的外出了。外出總會回來的,總會遇到他。算了,不較勁了,張吉祥躲在家里也好,外出也好,關系都不大了。
主意打定,他瞅準機會截住了汪局長。這次他吸取了教訓,就站在汪局長面前,上次他站在汪局長旁邊,汪局長躲開了;這次,汪局長不好意思馬上繞過他走路。汪仁祺見躲不過,只好硬著頭皮站住了。李冬華望著汪仁祺的臉色幾乎要笑了,他在心里道:“汪局,你別怕。你不用躲我。真的,不用躲。等一下我要說的話能馬上讓你高興起來,說不定你還會熱烈地擁抱我。聽了我的話你再也不會躲我了。當瘟疫消失,馬上會有一個清新的環(huán)境到來。到那時,你可以自由地呼吸,好空氣對人的肺是很有好處的?!?/p>
汪仁祺還是笑哈哈地跟李冬華捉迷藏:“小李啊,關于王樹林冤案的事,你思想負擔不要太重,你要相信上級,相信領導,會給這個案件一個公正的結論?!弊鳛轭I導,汪仁祺總是搶先說話,他喜歡掌握事情的主動權。
李冬華心里啐道:“公正個屁!”他臉上很平靜:“汪局,這個冤案是我一手造成的,怪就怪我當年太心急,采取了不正當?shù)男逃嵄乒┦侄?。是我給咱們局抹了黑?!?/p>
這些話太出乎汪仁祺的意料,他馬上精神一振,重重地拍了拍李冬華的肩膀:“你能這么想那就太好了!事情不會拖太久,結論很快就會出來。這件折磨咱們局這么久的案件終于可以畫句號了。我真希望這輩子不要再見到王樹林這個名字,咱們局碰到這個案子也真是倒大霉了?!?/p>
李冬華太懂事了。汪仁祺的心被極大地震動了,一方面,他非常感謝李冬華,一方面,他又極怕李冬華到時反悔。汪仁祺請李冬華喝酒。荷塘月色的酒吧小弟調的酒性太辣,兩個人很快都有了朦朧的醉意。汪仁祺久久地看著李冬華,目光里充滿震懾,也有一絲絲哀求的意思。這件事李冬華其實老早就想好了,當年是汪仁祺要求他們盡快定案,所以他才會放手逼供,暗示就是縱容。按說如果李冬華要受處分,汪仁祺也逃脫不了責任。果真如此,他李冬華今后的日子不會好過。反正已經(jīng)活得如此沒滋沒味,不如自己一個人扛了,不要再拉上別人陪葬。李冬華也曾想著拼個魚死網(wǎng)破,但他知道,魚死了,網(wǎng)未必破,反悔也沒有用。
李冬華大著舌頭說:“局長,你放心,王樹林冤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責任都在我身上。只是,要是我受處分了,希望局長能照顧一下我的妹妹和父親?!?/p>
汪仁祺感激地拍了拍李冬華:“你是個好同志。你的妹妹不是一直沒工作嗎?明天馬上叫她去分局做衛(wèi)生工作,等一下我打電話讓分局局長把原來的衛(wèi)生人員給辭了?!?/p>
渾身酒氣的李冬華回到家,手軟得沒力氣將鑰匙對準鎖孔。他軟綿綿地順著房門倒下去,睡著了。
連續(xù)幾天,李冬華白天黑夜都躲在家里喝酒。晚上,李冬華從超市里拎了兩瓶紅星二鍋頭回來,正要啟酒瓶蓋子,一陣敲門聲響起。打開門一看,他意外地看到了趙清明律師。李冬華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杯子,斟滿,遞給趙清明:“一起喝一杯吧。今天是來看我的笑話嗎?”
“不是的。我是在想,我們這些警官啊,律師啊,都在用畢生的精力與過去的真相搏斗?!?/p>
李冬華仰頭喝下一杯:“我輸了。這個社會,好人壞人,鬼都說不清。有時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壞。我累了。不玩了。你呢?”
“我恐怕得繼續(xù)搏斗下去,不搏斗就沒飯吃。我只是一個在法治的路上行色匆匆的中國律師,法治之路猶如火車駕駛,要求車在人在,車毀人亡,就算火車要撞山,你也不能提前跳車。而你現(xiàn)在面臨著哈姆雷特般的境地:悔過,還是不悔過,這是一個問題?;?,則面臨責任追究可能人生前程不保;不悔,則等同于將錯誤堅持到底,但只要不翻案,個人乃至個人背后的集體風險都會大大降低。在這樣的風險面前,要靠司法自糾來清理司法誤判,實在有些過于理想化。自己做錯事,真要打自己耳光,需要的是刮骨療傷那樣非凡的勇氣。試問當今世上,要去哪里找第二個關羽?”
明天開會將一錘定音,李冬華知道那沉重的結局是什么。他特意拐到烏石市最有名的尚巴黎發(fā)型工作室理了頭發(fā)?;丶視r經(jīng)過樓下他十幾年來都在那里理發(fā)的理發(fā)室,孫老板嚷道:“怎么搞的,跑哪里理發(fā)去了?”孫老板滿懷妒忌,因為多年的習慣,她認為李冬華有義務上她那兒理發(fā),要是上了別處,那就是對她的背叛與不忠。李冬華沒心思理她,朝孫老板淡淡笑了笑,就上了樓。孫老板氣得用手朝李冬華的背影劈了一下:“神氣什么呀,小警察一個!”
果真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烏石市公檢法聯(lián)手制造的這起冤假錯案成了全國各大新聞媒體的頭條。烏石市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向媒體通報,當年審理王樹林案的審判長張德海、審判員陳明坤、代理審判員李敬生已停職接受調查。涉嫌刑訊逼供的干警李冬華也已被刑拘。烏石市檢察院檢察長葛富平沉痛地說:“我們檢察院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备鸶黄奖稽h內記大過,他懊悔當時為朋友意氣用事。上級相關文件雪花般飛來,市、縣兩級公安機關人心惶惶,迅速展開三方面的工作:一是確認王富的身份,目前已經(jīng)確認無疑;二是對無名尸體開展偵破,現(xiàn)在無名尸體的DNA已經(jīng)再次送往公安部進行檢測;三是做好雙方家屬的安撫、穩(wěn)定工作。
省高院張揚院長痛下決心要對司法隊伍來一次大手術,進行徹底的清理。張揚院長要求全省法院以王樹林案件為反面教材,同時決定,把無罪釋放王樹林的七月二十五日定為全省法院警示日。圓桌會議上,張揚嗓音高亢:“正義雖然姍姍來遲,但總算是來了。我們應具有及時改正錯誤的勇氣,同時今后要盡量有效預防誤判。同志們,注意啊,血的教訓啊,一次抹黑,我們不知要花費多少年的精力才能洗刷干凈!我們千萬不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睆垞P院長手勢沉重如一把往下劈的利劍。
拘留所里,看著鐵窗內的兒子,李冬華白發(fā)蒼蒼的老父親情緒極為激動,這位為兒子驕傲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沒料到臨老會遭遇這樣的恥辱。他對兒子說,如果當年王樹林案的分管副局長汪仁祺未得到處理,只有兒子被處理的話,那么他一定要上告,因為他兒子在整個案件中只是一個小兵。李冬華好說歹說也安撫不了老父親的情緒。李冬華對老父親說,自己今年四十一歲,關兩年,出來四十三歲,還有很多日子要過呢。在監(jiān)獄里,他會好好鍛煉身體。對老父親的話只能說到這里,李冬華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說,在這個世上,取勝對手的唯一法寶,就是比身體,看誰耗得過誰,就算不為自己長壽,為了不讓置你于死地的對手得意,你身體也要比他好,耗也要耗死他,要比他晚死。好好鍛煉吧。李冬華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經(jīng)過八年牢獄之災的王樹林像一頭動作遲緩的山羊,眼神有些癡呆。監(jiān)獄長陪同審判員來送新的判決書,獄警打開鎖,拉開門。王樹林剛吃過飯,正將一根手指伸進嘴里艱難地搗弄牙齒,那根韭菜絲隱藏得太深太隱蔽了,已經(jīng)費了他十幾分鐘的工夫。他還放了一個很響亮的臭屁??吹剿麄?,王樹林知道自己終于熬到頭了,一生的霉氣終于過去了。
重獲自由的感覺就好像自由落體驟然下降一樣,讓人既害怕又興奮。王樹林回到村里,村子比八年前更空了,年輕人都到外面闖蕩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守在村里。這個世界不知道為什么,總有一些人命中注定一輩子要受窮,雖然他們一點兒也不懶惰,但他們仿佛生下來就注定不能擁有財富,而只能撿別人的殘羹剩飯過活,一輩子都要看別人的臉色,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王樹林家門前的柿子樹還在,灰褐色的樹干還是那么粗糙。上面結滿了果實,有的已經(jīng)開始變紅,大部分還是青的,可惜無人打理,長了病菌,猶如人臉上布滿了斑點。一陣微風拂過,這些長滿菌斑的柿子有氣無力地在枝葉茂密的樹枝上搖來蕩去。
王樹林回家第一件事是馬上去寡婦素花家。現(xiàn)在,他有錢了,六十八萬,好好地躺在銀行里呢。他看著暗紅色的工商銀行存折,一遍又一遍地撫摸它,他的幸福全躺在這存折里。蹲這八年籠子,賺了六十八萬元,也算值了。平均一年八萬五,比打工還好賺。打工一年下來累死累活頂多賺兩萬元??墒?,當他在籠子里的時候,他不知道他還能活著回來。比起他這些年所承受的痛苦與絕望,精神與肉體的折磨,六十八萬并不多。他想起去年的自殺,那天心情太壞,看見一個獄友出獄了,他的女人高高興興地來接他。他被絕望擊中了,自己是無期徒刑,又沒有女人等,活著和死了沒有任何區(qū)別。幸虧被救活了,不然死得真冤,沒想到還有今天的日子。
來到熟悉的院門前,素花家的舊房子已經(jīng)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層樓的小洋房。一個手上戴著金戒指的粗壯漢子走出來,問道:“你找誰?”
王樹林趕緊擠出一絲笑容:“請問素花在嗎?”
“素花?你說的是那個寡婦素花?八年前她把地賣給我,到外省去了?!?/p>
“外???是哪個???”王樹林不甘心地追問。那漢子不耐煩道:“不知道,你去問問別人。”說著鉆進他的大眾車。王樹林站在汽車的尾氣后發(fā)呆,素花,素花,你為什么不等等我呢?
王樹林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外面?zhèn)鱽砥嚴嚷?,原來是汪仁祺帶著兩名刑警登門來了。要是在以前,這么大的官來到家里,王樹林會非常激動?,F(xiàn)在,他傲慢地看了汪仁祺一眼,甚至懶得開口讓座。
汪仁祺將一個紅包遞過來:“對不起,我們工作失職,冤枉你了。這是我個人對你的一點歉意?!?/p>
“賠?”王樹林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賠太荒唐了。怎么賠?
兩名刑警好說歹說,王樹林將紅包擲還給那姓汪的,又被那兩名刑警不由分說塞進了他的褲袋里,并按緊了袋口:“拜托了,拜托了,要是有記者來,請你好好說話?!?/p>
坐上白色警車,汪仁祺閉著眼睛將身體完全靠在意大利真皮包裹的椅背上,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了,好長一段時間,噓了一口氣才把拳頭松開,點燃了一根煙。
王樹林木樁一樣坐在竹凳上,望著手中的紅包發(fā)呆。
這一整天,王樹林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記者的車來了一輛又一輛,王樹林老遠聽到喇叭聲就煩。他沒好氣地把記者往外轟:“政府給了我補償。我沒話說了,請你們不要再來煩我。”
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女記者仗著漂亮,堵住房門不讓王樹林關:“這是你的心里話嗎?你是不是受了威脅,被封了口,不敢說出心里話?沒事,你大膽地說,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法律會保護你的?!?/p>
王樹林突然發(fā)火了:“法律保護你媽個鬼!”說完砰的一聲把門關死了。那女記者生平從未受過此種侮辱,對天詛咒道:“這種人沒挨槍子兒天理不公??!”
媒體熱鬧起來了,斗大的標題怒吼著:“第二個王樹林還會不會出現(xiàn)?”“希望第二個王樹林再也不要出現(xiàn)?!?/p>
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后,王樹林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他茫然地看著空蕩蕩的家,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正在織網(wǎng)。王樹林突然想去看看王富。聽說這個冤家得了偏癱,右手右腳都不能動,整天躺在家里等死。他害自己蹲了八年的籠子,也算是報應吧。不過也要感激他臨死之前回到了村里,自己才能洗清冤枉,還得了巨額的賠償。他打算痛痛快快地辱罵王富一番,出一口胸中的惡氣。
王樹林氣沖沖地到了王富家,在門外大喊:“王富!王富!狗日的王富!”院子里雜草叢生,兩塊從屋頂?shù)粝聛淼耐咂樵诘厣?,比他家更破敗和凄涼。王樹林意識到王富已偏癱在床,不可能走出來,便大踏步進了臥房,只見王富整個人黑黢黢的,瘦得皮包骨,正顫巍巍伸出左手想去夠放在床頭竹凳上那個缺了口的破碗,他的嘴唇上都是白皮,大概是口渴得厲害。王樹林心中一顫,把王富拖起來讓他靠在床頭,再拿被子墊到王富腰后,那被子硬得像鐵一樣。王樹林把油膩膩的碗遞給王富,王富顫巍巍接過來,骨碌骨碌大口喝水,嗆著了,大聲咳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王樹林罵道:“小口喝,小心噎死你!你就是壞事做盡,老天爺不饒你,才讓你落得動不了的下場!”
王富喝完水,將碗遞給王樹林:“樹林,對不起,是我害了你。當時你暈過去了,我以為你死了,我害怕了才跑的,沒想到連累你蹲了籠子。我下輩子做牛做馬給你還債?!?/p>
王樹林本想痛罵王富出出氣的,看著王富氣息奄奄的樣子,話就說不出口了。聽王富說要做牛做馬給他還債,王樹林突然呵呵笑了:“不用你還債,我現(xiàn)在有錢了?!?/p>
王富突然罵道:“我說你蹲籠子也是活該,誰叫你要吞了我的工錢呢,湊上那筆錢,我就可以討上老婆了……”
王樹林說:“咱倆算是扯平了。你吃過飯沒?”
王富搖搖頭:“還沒。我是等死的人了,沒啥?!?/p>
王樹林到村頭小賣部買了些豬頭肉和鹵雞翅,打了一斤散裝的地瓜燒。兩人碰杯的時候,王富說:“這八年你在里面受苦了吧?看你頭發(fā)全白了。真對不起?!?/p>
王樹林埋怨道:“說再多對不起有什么卵用?回不去了。倒是你病成這樣子,在外頭也吃了不少苦吧?”看著王富內疚、凄苦、有口難言的模樣,王樹林埋怨的同時又感到有些心酸。
兩人都喝得有些醉了。
臨走的時候,王樹林分明看到王富眼角有淚光,他假裝沒看見,走出院子時,抬頭看滿眼的星光,王樹林的眼淚忍不住涌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