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在海島上居住的日子,是一段柔軟得近乎輕奢的時光。
那些年間,每天下午清越悠揚的鐘聲響過,我像沖出藩籬的鳥兒奔向海邊,沿著狹長的水岸線,晃悠悠地朝家走去。母親曾叮嚀放學(xué)走大路,不要離海太近,她的話一出口,便被風(fēng)吹散了。我喜歡沿著岸邊走,邊走邊眺望大海,小小的心,快樂得像一只張滿的帆。
海水藍得夢幻,藍得純澈,蕩著令人迷醉的光澤。幽邃的海面上,不時有浪花濺起,如千萬朵白蓮綻放,旋開旋落。彼時我眼中的大海,比一萬個故鄉(xiāng)的水塘還要大,還要美,我甚而慶幸逃離了故鄉(xiāng)。
初夏的一天,母親帶著我隨軍去往海島。在老式的綠皮火車上,母親默默啃嚼著冷硬的窩頭,卻很大方地買了塊面包給我當(dāng)晚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面包,焦?fàn)N燦的,又軟又香。對于年僅7歲的孩子來說,一塊面包的清香,可令其遺忘掉記憶的來路。
從初見大海時的驚詫,到后來每日與海相伴,大海成了我難舍的依戀。有時走著走著,霞光如透明的薄紗落在海上,暈染出或濃或淡的胭紅,水面泛起瑰麗奇異的波光,常引得我好一陣遐想。
到了一棟廢舊的歐式小樓前,抬頭仰望,那時我只知道它的來歷,跟一處歷史的傷口有關(guān)。樓頂盤旋著成群的海鷗,從一排破損的窗戶飛進飛出,它們羽翼潔白,身子輕盈,是可愛的海精靈。我總覺得小樓里隱藏了許多秘密,這里向來大門緊鎖,我從未走進去過。
我癡望一會兒,霞光逐漸散去,有輕柔的涼意升起,該回家了。沿著小樓北側(cè)的石板路,向上走不遠就到家了,我并不急著進屋,扭身鉆進菜園子里。
在海島上住下后,母親在繡花廠謀到份工作。但她似乎對土地有天然的親近感,說這一大片地要擱家鄉(xiāng)是寶地,這么荒著可惜了,不如辟出種菜!她那拈繡花針的手,鋤起地來同樣靈巧,一園子的菜,被侍弄得青幽幽、水汪汪的。
踏進飄香的菜園,我如魚兒游在水中般清歡自在。順手?jǐn)Q下根黃瓜,在手心很快轉(zhuǎn)幾下,便大口地嚼起來。園子里有蝴蝶、螞蚱、磕頭蟲、花大姐……我左撲右抓,追著它們滿園子跑。來來回回折騰一陣兒,玩累了,在籬笆上摘幾朵花,胡亂插到頭上,這才轉(zhuǎn)回屋去。
我的家掩映在綠瀑布般的爬墻虎中,宛如童話中的小屋。屋后有山,山的后面仍是山,島由三座山抱合而成。蒼郁的密林里,是另一片清幽的好去處。
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后,趁家人午睡,我揣本書悄悄出門,奔往山后的叢林。
叢林里草木蓬勃,山野浩蕩,空中彌散著潮濕的海的氣息。林中樹木有的已有百年,樹干虬勁粗大,篩落一地濃陰。我坐在一棵老樹下,欣然翻起書來。我已忘記書名,書中提到一個“丟了故鄉(xiāng)的人”。我被這句話擊中,歪頭回想著故鄉(xiāng)的模樣。記憶的珠鏈卻兀然斷掉,一片模糊,似乎我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這讓我感到憂懼與不安,連那些清淺的歡樂時光也變得不那么真實了。想起母親曾說過,在山后有一片青青的竹林,跟故鄉(xiāng)的竹林一樣叢密而幽靜。我中了魔似的想去尋找那片竹林,好像只有到那里,才能撥開纏繞心頭的薄霧。
我奔行在一片綠意中,越過荊棘、青草與苔蘚,走得太累了,倚著一棵樹喘息。一扭身,忽看見一條蛇,足有尺余長,灰白花紋,詭異地蜿蜒爬行。我恐懼極了,兩腿綿軟,蹲下身不敢動彈,直到它滑入草叢,隱沒不見。
我起身繼續(xù)向前,孤獨地走了許久,在樹林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沒有發(fā)現(xiàn)竹林。竹園,竹園,我默念著故鄉(xiāng)的名字,心中滿是悵然。無奈只得往回走,身上的力氣似被卸掉,我搖搖晃晃,腳步踉蹌起來。倉促間腳下一滑,身子沿著陡崖下墜,快速地向前滑去。我被一株長在崖邊的野桃樹攔住,樹上結(jié)滿青澀的小桃。我抱著樹,身子緊緊地依偎著,漫出一臉淚水。
驀然間,往事如注入沸水的茶葉,“撲騰騰”地翻涌而出。千里之外的故園,門前也有一株桃樹,這難道是一個暗示,或是一種隱喻嗎?我忍住疼痛,慢慢挪動著身體,終于爬上崖頂。
到家時天色已黑,我急促地推門進屋,多想將這一路的驚魂兇險,全都吐訴給母親。她正在做飯,回頭看我一眼,輕淡地說,你可回來了,準(zhǔn)備吃飯吧!在母親看來,那是個尋常的下午,我的話被擋在唇邊,也就不想說了。
那夜,我攜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入睡,身體里似洶涌著一股暗流。第二天醒來,忽覺自己一夜長大了。
我16歲那年,隨轉(zhuǎn)業(yè)的父親回到內(nèi)地小城。無數(shù)個寂靜的月夜里,我夢見自己漫步在海邊,聆聽著陣陣波濤聲。雪白的浪花、輕柔的沙灘、低徘的海鷗,儼然一幅清美的畫面,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十余年后的一天,我回到魂牽夢繞的海島。依舊沿著岸邊走,眼前的景象讓我驚訝不已,沿途盡是擺小攤的,充斥著嘈雜的叫賣聲。隨處可見花園式的景觀,卻少了未鑿的天真,昔日寧靜幽僻的小島,已成為喧鬧的旅游勝地。
那棟神秘的歐式小樓,大門敞開,樓頂不見成群飛舞的海鷗。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過,樓內(nèi)有厚厚的鳥糞,還會有海鷗蛋,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里面空蕩蕩的。站在一扇窗前,我朝遠處眺望,偶見兩三只海鷗,受到驚嚇?biāo)频?,將白色的身影射向天空?/p>
海島,我的第二故鄉(xiāng),曾一度是我精神上的原鄉(xiāng)。而今,它已隱匿在漸行漸遠的歲月里,遙遠得恍如一個迤邐的夢。那些柔軟的舊時光,帶給我多少歡欣愉悅,這一刻卻輕輕觸蕩著我的心,漾起一波波的愁傷。
(編輯 花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