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默

我對道家的“小大之辯”很有興趣。在《逍遙游》中，莊子將大鵬與斥鴳進(jìn)行對比，說大鵬“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fù)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而斥鴳自訴道：“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币粋€能飛九萬里高空，一個只能飛尺把高；一個要飛到南海去，長路迢迢，目標(biāo)高遠(yuǎn)，一個卻只在家門口打圈圈，鼠目寸光。最有意思的是，只能飛尺把高的這只斥鴳，卻居然嘲笑飛九萬里的那只大鵬，說這只大鵬是否有毛病，它飛那么高，到底要往哪里飛？

莊子說，“小”和“大”實(shí)在是涇渭分明的?！靶　崩斫獠涣恕按蟆?，更無法成為“大”。莊子對“小”是有一種本能的排斥的，在《秋水》中，起筆就抨擊那一位河伯，在秋水時至，百川灌河的大好形勢下，“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那真是旁若無人，沾沾自喜呀！但是，當(dāng)他見到大海之后，卻“望洋向若而嘆”，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小”。同樣，在這篇著名的《秋水》中，莊子還抨擊了那只井底之蛙，“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坎井之樂，此亦至矣?！鄙窒拊谝粋€小小的圈子里，卻毫不自知，居然還昂然自得，卻沒想到那個井圈兒，居然連東海之鱉的一只左足都容不下，這實(shí)在有些可笑可鄙。

莊子對生命之“小”有一種本能的鄙夷。我再舉《秋水》中的一個寓言，惠子在梁國做相，莊子去看他，因為他是惠子的老朋友。老朋友做了相，怎么也該去祝賀一下。但有人卻向惠子報告，莊子這次來，是要取代你的位置?；葑泳o張了，在國中搜捕莊子，搜了三天三夜。莊子卻主動去見他，一見面就調(diào)侃他，你見過鹓鶵嗎？這種鳥，如果不是梧桐樹，就不會棲息；如果不是甘甜的泉水，就不會汲取。然而這時，一只貓頭鷹從它面前飛過，這只貓頭鷹抓到了一只腐敗的老鼠，看到鹓鶵后非常緊張，以為鹓鶵要奪它的死老鼠，于是仰起臉對鹓鶵大吼一聲：“嚇！”意思是要把鹓鶵嚇跑。莊子講完這個故事后，又幽幽吐出最后一句：“現(xiàn)在你要用你的梁國來恐嚇我嗎？”那話是再明白不過了，在你眼中寶貴得很的那個相位，在我眼中，不過是一只腐老鼠罷了。

歷史上，惠子是否真如莊子說的那樣不堪，實(shí)在無從知曉，但是，莊子通過這個寓言，鮮明指出人生之“小大之辯”?！靶　?，那就是把相位當(dāng)寶貝，生怕被人奪走；“大”，那就是把相位看成死老鼠，根本不屑一顧。自然，我們不能曲解莊子的意思，以為當(dāng)官就是“小”，不當(dāng)官就是“大”，這樣理解未免太小看了莊子，也顯得過于狹隘。其實(shí)，莊子在通過鹓鶵與鴟（貓頭鷹）的對比中，對“小大之辯”的解讀，還是非常透徹的。我們這樣看，無論做官不做官，“大”意味著你的眼光的開闊，胸襟的豁達(dá)；“小”意味著你眼界的狹隘，氣量的褊狹?！按蟆币馕吨鋈藭幸环N恢宏之氣，即使身居相位，也不會放在心上。如果時時擔(dān)心別人會把你的相位奪走，那相位就成了人生的一種牽累，人仿佛拖著一塊兒大石頭在人生的路上走，你想那累不累？那樣的人生，自然無法灑脫，設(shè)想一下，相位既然如此重要，一旦丟掉，那不是如喪考妣？這樣的人生，可就不能像蘇東坡那樣，“一蓑煙雨任平生”了。

所以，我覺得，莊子說“小大之辯”，不是說人該不該當(dāng)官，而是說人有沒有一種恢宏的氣量。做官不把官作為傲人的資本，那也可以成就一種“大”。所以，莊子說“小大之辯”，實(shí)在說的是一種人生境界。莊子由此推導(dǎo)出所謂“大人”“小人”。莊子在《徐無鬼》中說：“是故生無爵，死無謚，實(shí)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而況為大乎？”在莊子看來，“大人”實(shí)在是一身沒有任何牽累的人。這段文字，莊子表面是說“大人”是不去追求爵位、謚號、財富、名聲的，但結(jié)合后面一句“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我們似乎可以往深處再推進(jìn)一步，其實(shí)莊子所謂“大人”，是說人即使擁有爵位、謚號、財富、名聲，而能不為所累，將這些東西看得云淡風(fēng)輕，一點(diǎn)不把這些東西作為驕人的資本，這其實(shí)就是“大人”該有的氣度。他做到了這點(diǎn)，他就會如那大鵬，或者水中的鰷魚，活得一無掛礙，生氣勃勃。

《駢拇》中提到“小人”，是這樣說的：“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故此數(shù)子者，事業(yè)不同，名聲異號，其于傷性以身為殉，一也?！边@段話明白告訴我們，所謂“小人”，就是以身殉物，用自己的身體來交換身外之物。這實(shí)在是目光短淺的表現(xiàn)呀！

在對比中，我們很清楚地認(rèn)識到，“小人”以身殉物，自己就成為外物的奴隸，被外物所擺布，這就像好端端的人卻戴著一副腳鐐手銬，束手束腳，那多么可怕；而“大人”，則是一無掛礙，不去主動追求名利勢位，即使擁有這些東西，也不以這些東西作為驕人的資本，始終保持一份恬淡和平和。正如老子所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p>

“大”用莊子自己的話說，是“物物而不物于物”。他能控制萬物，而不為萬物控制，自由因此就產(chǎn)生了，恰若《在宥》所言：“無為而尊者，天道也”；而“小”，則“以身殉物”，讓自己成為“物”的奴隸，他的世界里堆滿了“物”，生存的空間一下子就逼仄了，恰若《在宥》中下一句所言：“有為而累者，人道也”，哪里還有什么自由可言？

道家的“小大之辯”，值得每個想活得明白些的人深思。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