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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π,還是背詩

        2016-09-21 16:14:24路明
        高中時代 2016年7期
        關(guān)鍵詞:林教頭無定河背詩

        路明

        剛記事的時候,爹決定讓我背點東西,鍛煉記憶力。他問我:“背π還是背詩?”我壓根不明白什么是“派”什么是詩,歪著頭假裝想了想,說:“詩?!?/p>

        我搖頭晃腦地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背“春眠不覺曉”,背“蟑螂吃水清兮”,后來才明白那是“滄浪之水清兮”。如今我常常想不起昨天剛看的論文,《木蘭辭》倒是張口就來。大概是內(nèi)存被占用太多,又舍不得清理。

        小時候,我常溜進爹的書房亂翻。一排是文藝理論,一排是古典詩詞,還有一個大櫥里都是些外國名字,從尼采到阿赫瑪托娃。我最喜歡書桌邊上那一箱古典章回體小說,《隋唐演義》《三國演義》《說岳全傳》《水滸傳》等等,便一本接一本讀下去。“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那段,我獨忘不了林教頭吃牛肉喝冷酒的場景。有一次家里吃白切牛肉,我偷偷藏了一塊,半夜在被窩里偷偷地啃,一邊遙想林教頭的風姿,不覺昏昏睡去。第二天一早人贓俱獲,收獲一頓暴打。

        高一暑假,正逢法國世界杯。小組賽最后一輪,西班牙6:1大勝保加利亞,最后仍慘遭淘汰。賽后我百感交集,寫下了一篇觀后感。我用盡了一個十六歲少年所能想到的所有華麗辭藻,寫滿了深情押韻的句子。我非常得意,打算寄給《新民晚報》,這是我第一次投稿。從郵局回家的路上我尤其興奮,覺得自己要出名了。從那天起,每天下午三點一過,我就坐立不安,心神不寧。好不容易盼到了郵遞員的身影,我一把搶過報紙,先翻體育版,再翻副刊,心情便黯淡了下來。直到世界杯結(jié)束,法國隊拿了冠軍,我還是沒能在報紙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我忘不了那種無望的等待,像極了暗戀的滋味。

        填志愿時,語文老師勸我報復旦中文,班主任物理老太慫恿我考交大物理。我喜歡文學,但物理成績好像也不錯。那天物理老太把我叫出教室,告訴我考復旦的推薦分是5分,而交大有10分。我失眠了,輾轉(zhuǎn)了一整夜,最終決定接受交大的招安。幾天后志愿表交上去,語文老師痛心疾首,一聲嘆息。我悲哀地想,是不是哪怕交大的推薦分只高半分,我也會義無反顧地跳進這座山神廟。理想、興趣,說穿了就是這么不值錢。我魂不守舍,無心復習,語文老師的嘆息在腦海里揮之不去。我明白我的文學夢完了,科學夢還得從頭做起。

        紀伯倫說:“我的心曾悲傷七次——忘了是第幾次,在困難和容易之間,它選擇了容易?!?/p>

        2007年夏天,我去陜北支教。沒課的時候,我爬上高高的塬頂,聽放羊的楊老漢講故事。他饒有興致地告訴我:“這一帶向來是兵家重地,小范老子(范仲淹)打西夏,杜松將軍打漠南蒙古,不知死了多少人。1934年,老謝(陜北紅軍將領(lǐng)謝子長)的部隊也在無定河邊打過幾場大仗?!?/p>

        “無定河,”我脫口而出,“是那‘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無定河?”

        “是啊,沿著河往上游走,便是那赫連勃勃大王建的統(tǒng)萬城,也叫赫連臺?!彼皖^嘆息,“只剩下一截城墻,幾眼窯洞,沒啥看頭?!?/p>

        支教結(jié)束后,我背上行囊,一路西行,去追逐那些唐詩中的地名。搭貨車,坐摩托,蹭拖拉機,跟著轉(zhuǎn)場的牧人騎過馬,夜晚我便找個加油站搭帳篷。那些埋在心底的詩句,被一個個古老輝煌的名字喚醒:涼州、陽關(guān)、玉門關(guān)、居延、輪臺、樓蘭、交河、走馬川、丁零塞……

        獨自面對大塊的空間和時間,除了筆墨,無以排遣。我買來一個小學生的作業(yè)本,默寫詩詞,記錄感想。寫滿了,又買第二本。最后竟是七本滿滿的行路筆記。長風幾萬里,吹疼我的臉頰。這是我真正的成人禮,是我遲到的少年游。

        年少時的記憶,像相機的底片,只感光,不留影。隨著光陰流逝,歲月沉淀,一張一張洗出來。我明白,我的第一張底片是這樣的:

        ——背π,還是背詩?

        ——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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