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警察執(zhí)法問題似乎永遠是中國輿論、公眾爭論的熱點,針鋒相對的雙方又都喜歡用“國際慣例”為自己支持的執(zhí)法方式背書,認為警方權限受到過多制約的,往往會說“瞧瞧人家美國警察多牛,執(zhí)法時誰也不敢跟他們矯情”,而認為警察所受約束、監(jiān)督不夠的,則常常把“瞧人家北美,執(zhí)法權是被‘裝在籠子里的,就算警察也不能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然而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真相一:警察的權力到底有多大?
對于美國警察的權力,媒體和評論家的說法似乎大相徑庭。
有人引經據(jù)典,說美國警察的權力十分有限,受到嚴格的法律制約,沒有確鑿證據(jù)既不能入室搜查,也不能隨便攔住可疑人員要求其出示身份證件。的確有許多案例表明,僅僅因為警察執(zhí)法程序存在瑕疵被律師抓住把柄,原本十拿九穩(wěn)的指控便就此無功而返,嫌犯也因此逃脫司法制裁。
但也有人援引遠近案例指出,事實上美國警察權力很大,他們既經常入室搜查,也常常在大街上攔住他人臨檢,甚至有人表示,由于美國警察“反應過敏”,在和他們打交道時千萬別“亂說亂動”,否則輕則被強行制服,重則開槍射擊。認為“警察權力有限”者舉出的憲法第十四修正案規(guī)定了對個人權力的保護,且規(guī)定該修正案適用于任何州,州不得制訂和此修正案沖突的法案。
認為“警察有很大權力”者提出的大量相反裁決案例,涉及一個名詞叫警察的“自由裁量權”(Discretion)。
所謂“自由裁量權”,即警方在認為“必須且必要”時,可自主決定其在執(zhí)行具體法律時,將采取何種程度的行為,可自主選擇執(zhí)行或不執(zhí)行何種法律。
那么,在憲法修正案和“自由裁量權”之間如何平衡?
美國是海洋法系,屬于案例法,按照已有案例,警方如果能證明,自己使用致命性武器或強制性手段是必需的、必要的,不這樣做可能產生對公共安全的更大威脅,則“自由裁量權”占上風;倘被證明并非如此,而是“過當反應”,警方使用致命性武器和強制性手段本身,構成對他人人身安全、自由的最大威脅,則“自由裁量權”難以獲得支持。
讓“自由裁量權”和憲法修正案“自相矛盾”,則是美國法律精神的一貫做法,即讓法律無所不包又相互制約,便于在庭審和裁決過程中酌情裁決——副作用則是相似的案例在不同背景下,可能得到大相徑庭的裁決。
真相二:警察能夠管多寬
在北美,警察是管得很寬的。
北美的警察一般只有“條塊”分別,而沒有警種之分,就拿加拿大來說吧,皇家騎警(RCMP)是歸屬聯(lián)邦管轄的警察,理論上只能履行保護聯(lián)邦利益的執(zhí)法行為,通過和大多數(shù)省份與城市“簽約”,才擁有保護這些省市的執(zhí)法權;各省、市則會根據(jù)自己的情況,自行決定是否組建省警、市警,如果組建,這些省警、市警就擁有管轄區(qū)域范圍內的“絕對執(zhí)法權”,以大溫哥華地區(qū)為例,卑詩省沒有設置獨立的省警,而市警則有設有不設,大溫所屬的溫哥華市既有RCMP的分支機構,也有獨立市警,而列治文則沒有市警;一些帶有官辦色彩的特殊機構經相應級別的立法機關授權,也有權組建自己的警察組織,比如大溫哥華地區(qū)的官辦公交公司——大溫運輸聯(lián)線,就經卑詩省議會批準,建立了該公司的獨立警察隊伍。
不同“條塊”的警察是相互獨立、平行的,RCMP總部可以指揮、調度各省、市RCMP的分部,卻無權指揮、調度和管轄省警、市警,一名省警的警長不可能直接被“提升”去當RCMP的督查,而只能先從省警辭職,再去RCMP應聘和就職。警察的“警種分工”并不明確,一名省警可以既管刑事案件,又抓交通違章,甚至還管“家務事”。
前些年我剛搬到大溫所屬素里市,一次傍晚給當時年僅4歲的兒子洗澡,素來怕水的兒子聲音有點大,被鄰居(后來知道其中一人為RCMP警官)偷偷報了警,結果澡還沒洗完,便有3輛RCMP警車趕到,登門后將我、我太太和兒子分別隔離問話——后來有朋友告訴我,如果當時他們“感覺不好”,是有權剝奪我們對兒子的監(jiān)護權,并把兒子當場帶走交給兒童福利機構照顧的。
正因為“管得寬”且執(zhí)法權力相互交叉,因此在整個北美并不存在“火警匪警”的區(qū)別,各類警察、消防隊甚至急救中心等都被歸于同一個“應急熱線”——“911”,任何應急情況都撥打這同一個號碼,由接聽者決定應如何調派,正因如此,倘若在高速公路上發(fā)生一次較大交通事故,很可能會擠滿多個不同部門警察的警車、消防車和救護車。
在北美,警察是“公務員”,但不是,“服務員”,他們在通常情況下會嚴守規(guī)范,謹慎言行,但絕不會“微笑服務”。
真相三:“不要和警察多說話”?
一些國內論者常常引經據(jù)典強調,在國外尤其北美“不要和警察多說話”,如果“多嘴多舌”固然自討沒趣,倘“動手動腳”更弄不好要“擦槍走火”。
某種情況下這種提醒是有道理的。在北美,“絕對服從警察執(zhí)法權”,是一條“鐵律”,從幼兒園起就會反復灌輸。開車在路上倘若碰上警察臨檢,必須絕對遵循“減速、靠邊停車、搖下車窗、熄火、雙手放在方向盤上”這一系列“標準動作”,然后再回答警察的提問,且最好“有問必答、不問不答”,倘任何環(huán)節(jié)出錯,都可能被警察認定為“可能對自身或社會安全構成威脅”,從而造成嚴重后果。
2009年,溫哥華市中心,兩名女警追蹤偷車賊時盤問一名路邊50多歲的工人,這名工人為顯示自己無辜,從身上掏出裁紙刀(他當時正在路邊給紙箱打包),結果被視作“威脅動作”當場擊斃。2006年,溫哥華國際機場,剛剛踏上加拿大國土的波蘭新移民齊康斯基因人生地不熟且不知怎樣出關,表現(xiàn)得“緊張、激動”,在被警察盤問時“持械威脅”,結果被電擊槍電擊致死,而他所持的“械”,不過是隨手從海關人員辦公桌上抄起的一個訂書機而已。
但“不多說話”的目的,是避免不必要的、進一步的誤會,及其帶來的更嚴重后果(比如齊康斯基,如果警察盤問時“不說不動”,就不會引發(fā)后來的嚴重后果,“翻譯到了就沒事了”),倘“適當說話”有助于澄清誤會,或“不說話”可能加劇誤會,則“該說話還得說話”——當然,要講究方式方法,避免被認定為 “構成威脅”。
不難看出, “不亂動”是絕對的、必需的,但“不亂說”卻并不那么一定,是否要“說”,取決于當事人具備不具備“說”的能力,倘“越說越明白”則“說也無妨”,倘“越說越糊涂”還是不說也罷。而且這種“說”只限于解釋情況、澄清事實和避免誤會,而決不能當場質疑警察執(zhí)法權,這種質疑只能在事后通過立法機關、媒體等去進行。
真相四:“警察的追責”
總的來說,北美警察的執(zhí)法權受到相當大的尊重,在一些著名的爭議案件中,只要警方能夠證明自己在執(zhí)法過程中有理由認定人身安全或公共安全受到威脅,其執(zhí)法行為即便造成嚴重后果,往往也會不受或少受處罰、如前述幾個美國的案例便是如此,加拿大的幾個案例也不例外——“裁紙刀事件”的當事人僅僅被改文職,鬧成“國際事件”的齊康斯基案,幾名當事警察也只受到內部處分,并無一人被追究刑責。
盡管對執(zhí)法權不能當場質疑,但事后的質疑則受到保護,前述案子在事發(fā)后都受到相關立法機構、媒體和公眾的強烈質疑,警方也被迫一次又一次表態(tài)、解釋,當事警察則會面對三重調查(警方內部調查、當?shù)亓⒎C構聽證、司法調查),這種調查和質疑程序有時候會長達數(shù)年之久。
但總的來說,針對警察執(zhí)法不當?shù)奶幜P往往給人以偏輕的感覺,前面的諸多事例大多不例外。
這種“對警察執(zhí)法權約束偏輕”的傾向并非未受到質疑,警方也采取了一些改進措施,比如加拿大許多省警、市警部規(guī)定,針對警方執(zhí)法是否過當?shù)臓幾h,應交由非當事方的其他警隊負責,但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效果有限,原因則正如部分媒體人所言“哪怕素不相識,但警察與警察間難免會有香火之情”。
(摘自《世界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