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 開卷 ○

半墻記（組詩）

龐余亮

龐余亮，1967年3月生，做過教師和記者。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花城》《天涯》《鐘山》等刊發(fā)表詩歌、小說等作品。著有詩集《開始》《比目魚》、長篇小說《薄荷》《丑孩》、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等。參加過《詩刊》社第18屆“青春詩會”。獲得過1998年“柔剛詩歌獎(jiǎng)”主獎(jiǎng)等。

雄 心

這年頭的雄心

還會是黎明時(shí)分的雞鳴嗎

這只寄居在隔壁菜場的雄雞

不知道為什么還沒人買走

任由屠夫殺掉那些母雞

有好幾天

它總在鐵籠里長啼

比手機(jī)提醒更為有力、清脆

恍如有一個(gè)吹銅笛的人

寄居在它的身體里

“明朝舂黍得碎粒，第一當(dāng)冊司晨功。”

湊著菜場門口的路燈

念完這兩句陸游的詩

天就亮了

半墻記

這半堵沒塌掉的土墻

肯定屬于一個(gè)老光棍

不確切的是當(dāng)年的火光

是我這個(gè)頑皮小獸玩了火

還是老光棍喝醉了酒

記憶總是趨利避害

讓那些不可說的

成為灰燼中的一絲余熱

他摸我的小雞雞

他騙我叫爸爸

他的幾根手指的下流動作

啟蒙了父母黑暗中的隱秘

和我的來處

這些震撼過的，消失得太快

早早成了蒜皮雞毛

磨損我的小東西，繼續(xù)磨損

如膝蓋的隱疼聊以自慰

老光棍早不知去向

他說過的話

至今很清晰

“我是陽間多余陰間不收的老光棍?！?/p>

老光棍，老光棍

子夜方睡，黎明前醒來

半途上的人從不交談

人行道里的盲道永是擺設(shè)

倚在這半堵墻上

眺望未來那些破碎的句子

還能寫出那半首詩嗎

那些鑲嵌在土墻上的空泥螺殼

一聲不吭

脾 氣

庭院里磚縫中

長了兩片葉子的油麻菜

也開了花

這是伊的脾氣，屬于十字花科

不屬于十字架

在伊的頭頂上

是碩大的晚櫻，肥胖者的脾氣

伊都有，說話大聲，鼾聲放肆

敗家子請客一樣

肆意灑落那些花瓣

可又對了誰的脾氣呢

“連老天爺也只對了天下一半人的脾氣”

這是伊的口頭禪

任老天爺一會兒刮風(fēng)

一會兒下雨

還把大老遠(yuǎn)的黃沙

砸在這個(gè)類似黃昏的下午

伊的窗玻璃叮當(dāng)響

伊隱忍著腰間盤突出

伏腰抄寫《金剛經(jīng)》

雨夜讀《詩·小雅·蓼莪》

雨聲瀝瀝。此時(shí)讀詩如念經(jīng)

可緩忡忡的焦慮

可解心神不定的疲憊

“缾之罄矣，維罍之恥?！?/p>

意思：小壺里酒倒光了

等于大肚子酒壇的羞辱

沒人說得清

這樣的思念邏輯

一個(gè)在蒿草里出沒的兒子

追悼亡父亡母的歌聲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他比誰更能記得

“莪”“蒿”這對兄弟的細(xì)微分歧

“出則銜恤，入則靡至?！?/p>

失敗者的嘶啞呼號

在雨氣中漸漸嘹亮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p>

如果瑣事沒有窮盡

2500歲的“哀哀”也是多余

起身把窗戶關(guān)緊

亡父亡母在公墓的骨殖

注定被蓼莪更多的亂根捆綁

“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沒有臣服可以屈打

也沒有償還能寫盡諒解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p>

——茍活者如此疼，如此疼

還要學(xué)會在裂隙中巧妙地轉(zhuǎn)身

就像在落地玻璃后面說起雨

說起雨滴的宿命，有人

會習(xí)慣說到冰窗花，說到雪

說到大雪封門后的安寧

只有雨水的頑固

會用洇水的墻壁交待

那條慌亂中踩成的無恥小道

湍 流

水流快了

水就不往一個(gè)方向去

水不往一個(gè)方向

無牙者的游行喊不齊口號

小旋渦，大旋渦

水洼的修辭是更大的湍流

更大的湍流更亂的水

湍流是“隨機(jī)的三維非定常有旋流動”

唯有那塊牛頭石，它反對身不由己

犯了犟脾氣

系著韁繩的小心臟受不了了

湍流是混沌學(xué)

賣掉舊書的下午

你的惰性，可能傳染自知識分子的

小清高。這樣的姿態(tài)

應(yīng)配上一對灰白眼

目睹左右手的相互鎮(zhèn)壓

那些長得不算快的指甲哦

本周星座運(yùn)勢

依舊算到了你的星座

“宜朋友圈點(diǎn)贊，謹(jǐn)慎資本交易”

這樣的提醒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

如此循環(huán)的宿命

可順從，亦可背道而馳

點(diǎn)贊伴有不情不愿的微疼

而做趟小小交易

你會忘掉幾支運(yùn)氣太差的

私房錢化成的股票

你把自己放在反動者的一側(cè)

松弛的腹部里多了真氣

仿佛練了許久的氣功

挑出了那些運(yùn)氣不好的舊書

不，這不是你忘恩負(fù)義

先是它們有埋葬一切的野心

如果你放慢慈善家的步伐

對視過的，擁抱過的，打開過的

終會堆出屬于書生的深坑

“舊書不值錢，舊報(bào)紙更是

今非昔比。”這個(gè)下午，不說忠心耿耿

也不說那同窗共剪

眼高手低的人

會喝不到對樓的那杯拿鐵咖啡

些許的懷念是矯情的

（價(jià)格低到了每斤一毛五）

你俯身撿起落下的老書簽

（肯定被那黑胖女人偷了秤

這和星座運(yùn)勢上說得一樣準(zhǔn)）

賣掉舊書的下午

多下來的書房小空隙

也沒壓住目光的凌亂

海德格爾那些怪名字繼續(xù)見證

你順流而下的懈怠

風(fēng) 洞

從北方來的氣流太嘹亮了

說：吹掉帽子，吹掉帽子！

頭發(fā)稀少的老戴笠在追趕帽子

并詛咒風(fēng)、車輪和遺忘癥

滑行，顛簸，翻滾，墜毀

他要做風(fēng)洞試驗(yàn)嗎？

所以爬高是正確的

說不出口的升力指數(shù)

都寫在紙的背面

折成五臟俱全的小飛機(jī)

風(fēng)洞必須是真空的

只是隱私的小飛機(jī)逃得太快了

沒人記得小飛機(jī)的慌慌張張

也沒人追究

那座電信發(fā)射塔似的小戴山

為什么突然橫在了眼前？

焦 慮

失眠者不合時(shí)宜

四月說來就來

誤喝了茶水的孩子整夜不睡

到了白天，他像軟軟的瞌睡蟲

寄居在衣架上繼續(xù)沉睡

他不能上高樓

他不能到河邊

他的疲憊他的眼淚

他的愿望是一只蛋筒冰激凌

四月給了一只老月亮

掛在他的灰指甲上，冒充巧克力

這無限的結(jié)滿豆莢的四月

這無辜的青草正漫過墳頭的四月

他不能上高樓

他不能去河邊

青豆莢，黃豆莢

庇護(hù)著永生的苦種子

出 軌

過了七點(diǎn)，再做人民就太晚了

不如去公園里做群眾

繞著幽亮的人工湖轉(zhuǎn)圈

北半球的逆時(shí)針

廣場舞：自己騙自己

健身房：花錢的苦藥片

吞下去……苦盡不一定甘來

散步天生就會，沒人帶著鞭子

踩疼彼此的腳印，不甘心啊

被迫躲到了陌生的國度

有時(shí)像逃難，有時(shí)像流放

看心情，也看腰身

那個(gè)瘦男人，總將襯衫塞腰中

其實(shí)是老哲學(xué)：一分為二

還有他的小屁股！“這樣的身材

最好配上一件連衣裙?！?/p>

然后飛起來，飛起來

此時(shí)的散步就可叫漫步

馬 蹄

沉湎于這塵世太久

轉(zhuǎn)過身

才能編好一根馬尾辮

比喻中的睡眠

后頸上黝黑的褶皺

還有被手機(jī)管制的白天

光頭司機(jī)丟下載重卡車

在十字路口

蹲馬步

其充滿戾氣的黃板牙

可以忽略不計(jì)

所以要嚼蠶豆，所以要按喇叭

終于在立交橋下

辨認(rèn)出

那只

驚恐的舊皮鞋

小夜曲

在每個(gè)夜晚的逍遙

把滿是汁水和唾液的黑筷子

擺成了同穴的老夫婦

共同拆卸張牙舞爪的小龍蝦

留下滿地的一次性手套

如蛻了皮的手指們

在虛空中彈奏……

類似這樣的顫栗

平衡了含冤和昭雪

三年前復(fù)建的水泥牌坊

斑駁，塌落，更像經(jīng)歷了幾百年

偏安于茫茫歲月

在人群密集的小縣城

交換著彼此的幽門螺旋桿菌

一退再退

退到剩下的幾頁格稿紙上

連訴狀信也不寫吧

罪和愛還沿用原名

善 行

“浪費(fèi)紙張是可恥的”

“把這張標(biāo)語給我撕掉”

字不在紙上了

手不在筆上了

水不在水管里了

說蘇北話的人，提著舊水管

走在紙做的梯子上

——不浪費(fèi)紙張更是可恥的

巨大的悲傷不是悲傷

無限的雙胞胎

也不是途中停靠過的無錫

逃跑了五百里

就為用太湖的水和洗衣機(jī)

將所有的藏書

洗成一本爛書

一頁一頁地毀滅自己

也是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