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林
在淮安的瓷片族中,我最不喜歡老錢。
老錢長著一張驢臉,在渣土里撿到好一點的古代瓷片,他的驢臉上就泛著光,必定會拿到文廟的地攤上賣。
老錢雖然也是省古陶瓷研究會會員,卻和我們不一樣——我們加入這個協(xié)會,真的只是喜歡古瓷片,老錢不一樣,他只是覺得有了這個身份后,他的古瓷片能賣個好價錢。
老錢知道我們每個人的情況:工作、個性、喜歡哪一類古瓷片(高古瓷、青花、五彩)……他會在心里先給自己的瓷片估算好一個準(zhǔn)客戶。
因為做過這些工作,老錢的瓷片總是賣得很快,成交價也最高。
老錢知道我在報社上班,喜歡寫一點關(guān)于瓷片方面的小文章,所以我一到他的攤位前,老錢總會神神秘秘地從包里取出幾塊“專門為我收著的”瓷片。
這些瓷片故意性都比較強,像《嫦娥思鄉(xiāng)》《三娘教子》什么的,稍微動點心思,寫個豆腐塊是不成問題的。
只要我著了他的道,老錢就開始講價碼了。
他的價碼雖然總是文廟最高的,但還不算離譜——跟我可能掙到的稿費差不多。
雖然罵老錢滑頭,但還得買。
小范也賣瓷片,他要的價格比較低,一般會在稿費的基礎(chǔ)上給我扣下幾包煙錢。
我從小范那里買到中意的瓷片,有時會拿到老錢的面前炫耀。
老錢就黑著驢臉不說話。
除了買,休息的時候我也會跟著他們?nèi)スさ氐脑晾镎摇?/p>
小范比較滑頭,一般是不說的。
老錢呢就不一樣了,我會從他微信的朋友圈的圖片上看出他找瓷片的地點——實在猜不出,我也會直接給他打電話。
老錢會很爽快地告訴我。
我們瓷片族中還有個女的,比我們小一點,大家都喊她“小姨子”,可能是吃她豆腐的意思。
小姨子胸大屁股大,力氣卻不大——有時候工地施工時在地槽的墻子發(fā)現(xiàn)了黑土,我們會帶了鐵锨去挖。小姨子就不行了,她只能四下里看:老錢舍得下力氣,他所得的瓷片就比較多。小范頭腦活絡(luò),東挖一下西挖一下,得的瓷片也不少。
小姨子急得不得了,一會兒到老錢那里看看,一會兒到小范那里看看。
她想挑點好瓷片,再拿到文廟賺個差價。
小范東挖西挖,突然蹲下來不動了。
小姨子找了半天,發(fā)現(xiàn)他正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抹布擦拭手中的一塊瓷片。
上面畫的是什么呀?
《春宮圖》。小范說。
這可是我們淮安古瓷片中的極品呀,很早以前文廟曾出現(xiàn)過一塊,被淮安瓷片界的大佬花六千塊錢買走了。
至今秘不示人。
小姨子本來是站在平地上的,一聽說是《春宮圖》,呼啦一下跳進(jìn)地槽。
真的是。
小姨子眼睛都直了,問:“賣嗎?”
小范撓撓頭:“你能出多少錢?”
小姨子說:“我拿不出六千那么多,而且這個價賣雞不一定逗著買雞的(淮安俗語,意思是賣家不一定找到合適的買家)——這樣吧,如果兩千塊你賣,我現(xiàn)在就回家取錢。”
古瓷片只能算古玩行中檔次較低的一種,一般的價位也就在幾十到幾百,現(xiàn)在小姨子出到兩千,我們都扔下手中的工具來看熱鬧。
小范把繪有《春宮圖》的古瓷片包好收了起來。
他讓小姨子回家取錢。
小姨子家離工地不遠(yuǎn),她興沖沖地取錢去了。
第二天我去文廟的時候看見了小姨子,問她,才知道昨天的瓷片沒有買成。
據(jù)說是老錢從中作梗,當(dāng)她帶著錢回來的時候,小范怎么也不肯賣了。
呸!小姨子很不屑。
這事過了好多年。
到《漣水日報》社上班后,我才聽人說,小范的那枚《春宮圖》的瓷片是后仿的,他只花幾十塊錢從景德鎮(zhèn)買了個有《春宮圖》的現(xiàn)代大罐,敲成幾塊后帶到工地上,冒充古代瓷片賣。
一直沒被人發(fā)現(xiàn),直到老錢。
——老錢呢?
我這才想起好久沒有看見他了,于是一個一個地問,才知道他前幾年死了。
因為大家都不喜歡老錢,所以他的葬禮很冷清。
只有小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