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雪
8月20日,“四時佳景——郭明良藝術(shù)展”在濟南嘉簡美術(shù)館開幕。此次展覽以生平資料、文案、手稿、收藏品、繪畫等藝術(shù)方式,內(nèi)容涉及繪畫、展場、文獻資料、草圖、書法、篆刻、雕塑、照片等藝術(shù)形式。以實驗性裝置方式呈現(xiàn)作品,組成展場,展現(xiàn)藝術(shù)家郭明良自幼開始的藝術(shù)生涯。
郭明良堪稱畫壇一怪咖。他于1982年拜入李苦禪傳人谷寶玉先生門下習畫,并隨師游歷南北,滋養(yǎng)文化與精神,“遇佳景,臨風對月,事須時恁相憶。”種種閱歷見識性情,讓他對傳統(tǒng)國畫“謙卑”的同時力求破格。他隨性而畫,不為形役,倡導“筆性”;他不喜稱自己為“畫家”,卻又不斷的嘗試獨立創(chuàng)作,致力于對傳統(tǒng)的解構(gòu)與重建,在他眼中,何為真藝術(shù)? 又如何處理傳承和摒棄成規(guī)的關(guān)系?帶著這些問題,本刊記者對郭明良進行了專訪。
生活才是真藝術(shù):“別人追求形似,我畫的是生命”
準確描述郭明良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單知他是畫家、收藏家,但他的藝術(shù)性情和態(tài)度又絕不僅是這些表面上的詞語可以概括的。
其作品集有云:郭杲,字明良,一九六三年生于膠州,祖籍青州。慕法若真,高南阜跡,學谷寶玉花鳥。入風晴雨露,承古意舊物,圖畫大野之縱逸。
未見其人,曾先睹其畫。最讓記者印象深刻的是一只鶴,毛發(fā)蓬亂囂張,鶴首低垂似有所思,其走筆恣肆,潑墨爛漫,如此不溫文爾雅,堪堪稱得上一只江湖鶴!再看作者在畫旁題字,正是:“江河湖海為家”, 墨跡自在不羈,不由莞爾。墨為心跡,真一個“真”了得!
為見其人,于某個黃昏入得嘉簡美術(shù)館兩千多平米的展廳,“四時佳景——郭明良藝術(shù)展”尚在緊張布展之中,循人聲而去,先看見有枝干茂盛的黃楊木在一面大白墻上上肆意伸張,它從膠州一清代園林穿越過200多年的滄桑,重新煥發(fā)出特有的無規(guī)則韻律之美,光影斑駁中,幾可窺得宣紙筆墨的濃淡相宜。
于這光影下忙碌的人群中覓得郭明良本尊,一身隨意休閑裝扮,自有一份瀟灑不拘。握手寒暄后,記者旋即在展廳里四處打量,香器茶具,硯石銅活,柴窯瓷器,明清家具,宋代石雕……滿溢著古意馨香。
卻仍然念念不忘那只“江湖鶴”。郭明良卻稱其為“一幅沒畫完的畫”,“我樂意把所有的畫畫壞了,保留它原始的生命力,在自然界里,它就是這樣?!碑斈隇榱水孃Q,他在東北某自然養(yǎng)鶴基地呆了半年,為了防止鶴攻擊人,就戴上摩托車頭盔,趴在地上五六十米開外觀察鶴。不為形役,并非不殫精竭慮。此時打量這滿廳里的寫意作品:荷、竹、石、貓、鶴、雞、茗具、蓬廬……題材多元,似順手拈來,卻俱是肆意靈動,酣暢淋漓,鮮活活地向記者撲來。
“別人追求形似,我畫的是生命”,郭明良作畫從不拘泥于細節(jié),大寫意便“一泄到底”,一氣呵成,酣暢淋漓?!爱嬅娴牧Χ炔辉诋嫹拇笮。捌浯鬅o外,其小無內(nèi)”謂之張力,以小見大謂之張揚?!靶 睆埩εc外“大”蘊力以內(nèi),是為耐看?!?/p>
言至此,展廳里放置在一整面墻上的小品畫吸引了記者的駐足。
“貓怎么會是這樣子?”一只黑貓目光炯炯,貓尾高豎,胡須噴張,怒發(fā)沖冠地幾乎要從畫里呼之躍出。此貓已然令人驚詫,竟還有一只朱砂紅色的貓,題為“友人呼貓,有此”,原來是郭明良在友人家里將拓片用剩朱色的隨性之作,“不是自己的筆,亦不是自己的墨”,魂魄仍是郭明良大寫意的魂。
“我畫畫從來沒有布局,當蘸上墨的時候,隨性而畫,寫意精髓便在于此?!彼嬕恢粡澭劚衬桀^耷腦的公雞——現(xiàn)實中的雞大概沒有這樣妙趣橫生的姿態(tài)——但那時那情便是如此,題為“昨夜沒睡好”; 最妙的是一只淡淡線條勾勒而成的南瓜亦可成畫,索性題為“瓜耶”!記者不禁撫掌大笑,真是“妙哉”!
“我喜寫意,自然無造作”。在他看來,繪畫是記錄生活的“日記”, 過多的雕琢反倒顯得做作。很多人背著畫夾寫生,然生活就是寫生,就在身邊,不在別處。
在時代的涅槃中悄然崛起,除了具備一般藝術(shù)家的天分及其自身素質(zhì)之外,郭明良有許多違背成規(guī)之處,他不理解“二十、三十遍地雕琢”,修飾的像玻璃管一樣滑,“沒什么意思”。就如篆刻,刻得越淺越薄,刀鋒反而會露在外面。技法占什么位置?“沒位置?!?/p>
在他看來,寫意畫真正的境界是把所有的技法隱藏起來,講的是氣息貫通、氣象,而不是技巧。也因此,當他的真意在筆墨與觀者的巧妙共鳴之間激發(fā),觀者會很自然地品嘗到畫里畫外的個中滋味。
“筆性”之道:“匠人易求,童真如何培養(yǎng)?”
郭明良把自己的思想修養(yǎng)與個性追求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效仿齊白石先生的“衰年變法”,不甘平庸,力求破格。他對傳統(tǒng)中國畫的解構(gòu)與重建,與他自身的思想感情變化和藝術(shù)追求有何淵源?又如何處理傳承和摒棄成規(guī)的關(guān)系?
“仙鶴不倦的時候都在天上,下了地的才是倦鶴?!本膪Q,也是郭明良的號。他幼時便對家中揚州八怪舊藏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初中畢業(yè)參加縣中學美術(shù)班的學習,臨摹白描,雙勾字帖。
在那個信息閉塞的時代,他也跟隨過當?shù)乩蠋煂W習國畫,并由膠州文化館組織去青島觀摩李苦禪、溥松窗先生中國畫表演,此后又得以一睹齊白石、王雪濤、郭味蕖、黑伯龍、于希寧等大師的原作,“于一片混沌之中開始觸摸寫意畫的精神”。
1982年,郭明良正式拜入谷寶玉先生門下習畫,老師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要從零開始,先去玩,再回來畫畫””。這是郭明良藝術(shù)生涯中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別人繪畫是從亦步亦趨臨摹開始,他卻從此隨師游歷南北,“登丘陵而盼八方,攬參辰而見日月”。
整個九十年代,他先后拜訪名家程十發(fā)、唐云、徐孝穆、錢君匋、陳大羽、沈石伽、張繼馨、朱屺瞻、劉海粟、謝稚柳、陸儼少、楊建候、武中奇等,在不斷的遷徙中,因事駐京有幸聆聽王世襄、朱家晉、楊伯達諸先生的講課,也曾拜訪文學大家余秋雨,賈平凹等,自在于江湖,游歷于藝術(shù)。這一時期他開始汲取大量的文、史、哲,禪學的營養(yǎng),也開始觸動著被束縛或壓抑的那些脈搏,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活的撞擊。
郭明良戲稱自己為“文化圈一混子”,坦言在此期間真正畫畫的時間并不多,名師尋訪、高朋滿座時,更多的是談生活,談閱歷,談古玩;后來在臺灣做古玩生意,他喜器物,盆景,明清家具,茶具沉香,五行陶壺……一把道光年間煮茶用的缶在海關(guān)停留了七個月才帶回來;他亦享受生活之美,玩雪茄、煙斗,去云南尋茶,“這些都是我們的生活,和錢沒關(guān)系,和文化有關(guān)系?!?/p>
這其間樂趣和情感自然不是那些坐在書房里學會鑒賞的學者所能夠比,這完完全全玩出來的學問,又絕非普通的愛好研究可以比。
記者稱他為“大玩家”,他樂不可支,“你稱我為畫家我沒這么開心,我喜歡玩,享受玩”。
大玩家,大文化,在這個最原始最本真的意義上,當可稱他為當代不可多得的精神貴族。
四季流轉(zhuǎn)光陰,這些都成為他繪畫藝術(shù)的精神滋養(yǎng)。他畫膠州艾山上的一塊石頭,題為“五蘊皆空”,他認為石性如人,皆有五蘊,五臟,把心里的感覺賦予它,它便有了生命。某種意義上,他的“玩”,也許是王世襄和他們那一代人的態(tài)度和風范。而在文化、思想和體制都變化劇烈的年代,他自覺認識,不再簡單分出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與糟粕,而是要重審它。他被時好時壞的年代和潮流不斷裹挾著往前,但即便如此,始終保持了自己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精神標準。
種種見識閱歷,郭明良坦言自己所受的最大影響是在國畫創(chuàng)作中“不老實”了,他對傳統(tǒng)“謙恭、謙卑”,見到國畫大師,“要在心里跪下”,但他“不老實”。
旁人畫荷花,一枝花一片葉,細細雕琢,他畫的是蒼茫,奔放的荷塘。他認為筆墨的妙處都是胡扯,線條有冷暖,彈性,是“氣息”,氣散了,“看都不要看”。他形容北京恭王府某花鳥畫展的畫,“全在睡覺”。
在他看來,國畫的筆墨“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淺薄的東西”,七歲小孩就可以培養(yǎng),關(guān)鍵在于心氣和“筆性”。而如今的美術(shù)教育模式培養(yǎng)出來的都是“匠人”。“畫的非常像,但童真如何培養(yǎng)?”“童真是源于心靈的特殊物質(zhì),必須脫離框架的束縛?!?/p>
“孩子們真的不需要任何技巧的訓練嗎?”
“不需要?!?/p>
他認為美術(shù)教育的目的不是為了像誰,而是為了做自己。畢加索在十幾歲的時候就可以畫的像拉斐爾一樣好了,但在晚年,他開始學習如何用“孩子的眼睛”去畫畫。
旁人講“筆法”,他提倡“筆性”。“筆性是個性,是血型。紙墨皆有性,真正的繪畫是忘掉筆墨,用所有的思維和意向畫畫,“大象無形”。
“倦鶴”的境界
郭明良藝術(shù)生命的另一個節(jié)點,是2012年那場大病,腦血栓。
其弟在文章中這樣描述:“他昏睡時,一定是被大水連同他和那成片的枯荷沖走了,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是那多突然而挺立的紅荷接住了他,順流而下上了岸。他終于醒來了,在雪白的宣紙一樣的病床上,睜開了眼,看到了我們?!?/p>
“他比以往看的更遠,更淡,放下而自在?!北J刂委熀?,郭明良在針灸兩個月之后重新站了起來,雖然手腳都不太靈活,他仍然重新拿起了畫筆,一只手不靈活了,他就不斷的磨合調(diào)整,雙手并用作畫。這是他最為專注畫畫的時期,也是他的藝術(shù)真正進入自由的境界,隨性而畫,“今天畫好了就好,明天畫壞了就壞”, 好壞亦是一念之間,自在不羈,在他看來,這也是中國寫意的精神。
命運想奪走他的筆,卻讓他窺到了藝術(shù)的真意。
“半夜里一個人呆在畫室喝一壺涼茶,亂涂亂畫這很快樂。既然畫畫了就不能要臉了,要努力從內(nèi)心里承認自己是白癡,是個弱智,這樣就再沒有想人家表揚的妄想了,這樣畫畫自然就會輕松,就會快樂,這就是享受,這就是愉悅了。”
“我不是畫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畫家,還沒有體會到畫家的味道”, 郭明良把畫畫當做一個有鮮活生命的人,不是學科,也不是流派?!拔覍L畫藝術(shù)有著最原始和質(zhì)樸的謙卑,我感受到他的溫度了。這就足夠了。”
什么是真正的藝術(shù)?“業(yè)余的才是藝術(shù)。”“現(xiàn)有體制下,一個大師可以培養(yǎng)出一百個一模一樣的學生,那是藝術(shù)嗎?審美和經(jīng)濟無關(guān),小眾是審美意識的不斷進化。當代中國藝術(shù)有著太多的病灶,商業(yè)、浮躁、欲望,迷惘?!?/p>
不知為何,記者想起了策展人魏更超在郭明良藝術(shù)作品集扉頁上寫下的“四時佳景”命題——為君子有節(jié)度 ,四時謹形?!熬佑兴臅r,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贝怂臅r,佳景林立,靜觀其變。四時變化有道,有章在胸,盡顯于目及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