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陳旖旎
“不近人情”的有情人
本刊記者 陳旖旎
“從懂事開始,別人就告訴我,父親是領(lǐng)導(dǎo),但在我的眼中,他始終以一個勞動者的面貌出現(xiàn)?!惫任牟拈L子谷豫閩說。
谷文昌“摳門”,是出了名的。
他在東山工作時,家里沒有飯桌,一家人吃飯就在縣政府大院宿舍外露天的石桌上,遇到下雨,只能端著碗在屋檐下吃。
1964年谷文昌調(diào)任福州,全部家當只有兩只從河南老家?guī)淼呐f木箱、兩只皮箱、兩甕蘿卜干和幾麻袋雜物。
“我們見他穿的,常是褪了色的灰中山裝和黑布鞋。”曾經(jīng)在他身邊當過通訊員的朱財茂回憶起谷文昌說,“他兼任駐島部隊政委,部隊發(fā)給他的團級制服,除非特殊場合,他從來沒有隨便穿過?!?/p>
這只舊皮箱是谷文昌當年從河南老家?guī)淼模x開東山時,他還是帶著這只舊皮箱
谷文昌有一件從舊衣攤上淘來的“新衣”。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大衣,也是他這輩子最像樣的衣服,“準備回鄉(xiāng)探親用”。平時他都像寶貝一樣收著,只有參加重大活動才舍得拿出來穿。這件“新衣”,他一穿就是幾十年。
對谷文昌來說,“摳門”有理,谷家人都要“摳”。
有一回,妻子史英萍瞞著他自個兒掏錢扯了幾尺花布,做了件襯衣。谷文昌看見了,堅決不讓穿。他不客氣地質(zhì)問:“眼下東山人民還這么苦,穿這么漂亮的衣服心里好受嗎?”
覺得對妻子過意不去,他接著又緩和了語氣道:“將來大家好過了,我一定給你買一套?!?/p>
這個承諾在1980年兌現(xiàn)了。那年,史英萍陪他去上海做手術(shù),回家前,他突然提出去逛街,親手挑選了一套漂亮的衣服送她,并愧疚地說:“做個紀念吧,這輩子虧了你呵!”
不過谷文昌的“摳”,都是“窩里摳”,他對群眾則大方得讓孩子們都有些“吃醋”。
“有時父親好不容易在家,仍然不時有群眾找上門來反映困難,父親總是熱情接待,”回憶到這,谷文昌的小兒子谷豫東一臉無奈地笑道,“我們家按量做的伙食,到點了往往吃不上,因為家里總有那么多人要來,談事的、訴苦的,一到飯點就被父親拿給客人吃掉了?!?/p>
谷豫東說:“有時看著群眾吃飯,我們幾個孩子都會流口水?!?/p>
谷文昌原本有一雙與團級制服配套的皮鞋,被他送給了警衛(wèi)員,他自己則一生都沒穿過皮鞋。
從古至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者常見,到了谷文昌這兒,卻是“一人為官,全家‘戒嚴’”。
“因為我爸爸是縣委書記,所以我當了10年的臨時工。”谷哲惠說。
谷哲惠是谷文昌的長女,1962年高考沒考上大學(xué),本應(yīng)與同期的東山高考落榜生一同接受安排工作的待遇,卻被谷文昌截下了。
“總不能自己給自己安排吧,”谷文昌開導(dǎo)女兒,“年輕人應(yīng)當多鍛煉鍛煉?!?/p>
于是,谷哲惠先后到南安、詔安、東山參加社教。鍛煉了3年,她帶著“社教積極分子”的榮譽,回縣財政科當助理會計,還是臨時工。谷文昌調(diào)離東山前夕,有關(guān)部門提出讓谷哲惠轉(zhuǎn)為正式干部,隨父親調(diào)省城工作,谷文昌又攔住了:“組織上調(diào)的是我,不是我女兒。”
就這樣,全家都走了,谷哲惠一人繼續(xù)留在東山鍛煉。直到1972年,谷哲惠才靠著自己出色的工作表現(xiàn),由臨時工轉(zhuǎn)為正式工。
“但父親絕不是不近人情的人?!惫仍|也是谷文昌鐵面下的“受害者”,然而在他的回憶中,父親仍是暖的。
高中畢業(yè)那年,谷豫東想按政策留在城里當工人,谷文昌不同意,動員他帶頭下鄉(xiāng)。谷豫東拗不過他,于是退一步請求到東山當知青,谷文昌還是堅決反對。他說:“到了東山,人家都知道你是谷文昌的兒子,都會想辦法照顧你,那你就得不到應(yīng)有的鍛煉?!?/p>
谷豫東失望極了,為此和父親冷戰(zhàn)了半個月。
沒想到,到了他臨行的前幾天,谷文昌特意請來一位朋友,為他們拍了一張合影——這是谷豫東第一次與父母合影。
“現(xiàn)在從照片上,還可以看出我那不太樂意的情緒。”谷豫東說。
出發(fā)前一晚,谷文昌還早早結(jié)束手頭的工作,趕回家?guī)蛢鹤诱硇醒b。
上圖_谷豫東(后排)下鄉(xiāng)前與父母的合影(東山谷文昌精神研究會供圖)
下圖_1975年谷文昌送小女兒谷哲英(后排右一)到農(nóng)村鍛煉時的留影(東山谷文昌精神研究會供圖)
“照慣例,父親每一次出差,都是母親替他收拾的行李,可這一次父親硬是堅持要幫我打點。上了年紀的父親,腿腳已不利索了,可他還是忙上忙下?!备赣H那蹣跚的身影定格在了谷豫東的記憶中,他感受著那背后的溫情,開始反省自己的不懂事。
“爸爸好是好,可我們一點沒沾他的光……”谷文昌最疼愛的小女兒谷哲英也這樣說。
1964年調(diào)離東山前,谷文昌(前排中)及妻女與朱財茂(后排中)等工作人員合影留念
她忘不了,剛拿到高中畢業(yè)證書一個星期,谷文昌就把城市戶口給退了讓她插隊去,令她連和同學(xué)們拍畢業(yè)合影都來不及。
“干部家屬不能特殊化,”谷文昌經(jīng)常這么告誡家人,“我是領(lǐng)導(dǎo)干部,不能向組織開口給自己孩子安排工作,不然以后工作怎么做呢?”
本著干部的自覺,且出于“年輕人應(yīng)當多鍛煉鍛煉”的考慮,谷文昌從不為子女開方便之門,而對其妻子,他更是極盡“打壓”之能事。
史英萍和谷文昌一樣是南下干部,新中國成立初任東山縣民政科科長,1953年實行薪酬制時定為行政18級。此后有幾次提薪的機會,都叫谷文昌給壓了下來:“你們不要因為老史是我的妻子而照顧她。國家經(jīng)濟還困難,有限的調(diào)薪名額,應(yīng)評給比老史薪水更低的人?!?/p>
南下福建之后,史英萍在東山縣先后擔(dān)任城關(guān)區(qū)副區(qū)長、縣人事科科長等職務(wù)。她工作表現(xiàn)良好,又有相當?shù)奈幕?,可是,該升城關(guān)區(qū)區(qū)長了,被谷文昌壓住,該提副縣長了,又被谷文昌壓?。骸白屛幕礁摺⒖诓鸥玫娜松?!”
這一壓便是30多年,直到1984年,谷文昌逝世后的第3年,史英萍的工資級別才隨著全體自然增級而長了一級,行政職務(wù)由科級提到副處級。
“咱們都是貧苦農(nóng)民,黨把咱們培養(yǎng)成國家干部,給的待遇比群眾和一般干部都高,應(yīng)當知足了,不要再計較職務(wù)和工資,”谷文昌說,“人家本地干部工作做得很不錯,讓他們上,對整體工作才有利?!?/p>
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谷文昌的種種做法,未免“不近人情”,但史英萍全心信服并支持著自己的丈夫:他的字字句句,無不合情,無不在理,無不是為了大局、為了群眾考慮,自己身兼他的同志與妻子,怎能拖他后腿?
自家妻兒沒能“沾上光”,親戚在谷文昌跟前也無法“討到好”。
史英萍的侄女史水仙在東山木器社當搬運工。這工作又苦又累,不得已,她找上了當“大官”的姑父,請他幫忙調(diào)個工種。她本以為這就是動動嘴皮子的“小事”,卻被谷文昌一口回絕:“姑父是一縣之長,我們反對‘走后門’,自己又搞這一套,怎么去說服別人呢?”
谷文昌的態(tài)度從沒變過——我家大門常打開,有事別從后門來。
一個梅雨天,谷文昌的辦公室走進了一名神情憂郁的婦女。她叫曾鳳顏,家住銅陵鎮(zhèn),是原東山縣司法科干部沙長鐘的妻子。
“你要反映什么問題?”谷文昌和善地問道。
原來曾鳳顏的丈夫被調(diào)到南靖縣工作,家里留下了年近九旬的祖母、身體殘疾的婆婆和幾個年幼的孩子,家庭的重擔(dān),全落在了她一個人身上。加上經(jīng)濟困難,她感覺支撐不住了。
“能不能把我丈夫調(diào)回來工作?”曾鳳顏支支吾吾地說出了自己的請求,臉止不住地發(fā)紅。
“我們一定認真考慮。”谷文昌應(yīng)了下來。
谷文昌注意到,曾鳳顏是從12公里外的銅陵鎮(zhèn)冒雨走路來的,渾身都淋濕了。他當即掏出錢來,囑咐通信員領(lǐng)著曾鳳顏到汽車站給她買回程車票。曾鳳顏接過車票,待通信員離開后,將車票退了,票錢托車站售票員交還谷文昌。
谷文昌一接到售票員電話,馬上又派兩個通信員騎自行車趕去,在3公里外的公路上追到曾鳳顏,用自行車載她回家。
而曾鳳顏反映的問題,谷文昌當天就請人事部門設(shè)法解決。一個星期后,東山縣人事科科長專程到曾鳳顏家,告知她沙長鐘調(diào)回東山工作一事,已經(jīng)給南靖縣發(fā)了商調(diào)函。
谷文昌在東山的功績無數(shù),其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首推植樹治沙。然而,一生造林、植樹無數(shù)的他,卻是從來沒有占用過公家一木半柴,家里甚至沒幾件木制家具。
谷文昌熱情接待銅陵鎮(zhèn)居民曾鳳顏,幫助解決夫妻兩地分居問題
你可能會奇怪,他怎么不買木制的呢?
谷文昌的二女兒谷哲芬是這樣回答的:“父親當時就教育我們說,國家的林木資源十分寶貴,盡量不要用木制家具。所以,幾十年來,我們家里一直用藤椅,這套用了快十年了?!?/p>
谷哲芬家住漳州市薌城區(qū)薌江新村一套簡陋的三居室,她口中的那套藤椅是家中唯一“奢華”的家具。
當年調(diào)到省城時,谷文昌家里也只簡單添置了一張石桌和幾把藤椅?!拔耶斄謽I(yè)廳副廳長,家里一下多了好幾件木家具,我怕別人說是揩公家油,以后別人還不都得跟著學(xué)?”他說,“如果我做一張木桌子,下面就會做幾十張、幾百張,我犯小錯誤,下面就會犯大錯誤?!?/p>
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爱旑I(lǐng)導(dǎo)的要先把自己的手洗干凈,這樣自己的腰桿才能挺直。”這是子女們印象中谷文昌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谷哲芬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看了電影回家,正興致勃勃向家人介紹電影如何精彩,谷文昌冷不丁問了一句:“誰給你買的票?”
“我沒錢,收票的老伯伯知道我是你的女兒,放我進去。”谷哲芬照實交代。
谷文昌的臉立馬拉了下來,訓(xùn)斥道:“你這是占小便宜,是錯誤的!”旋即掏出錢讓她去補票。
谷文昌家里有一部自行車,是單位派給他使用的,他從不許孩子們碰一碰。一天谷文昌不在家,對這自行車覬覦已久的谷哲英按捺不住,偷偷騎著它上了街。谷文昌回來后發(fā)現(xiàn)了,向來疼愛孩子的他,打了女兒一巴掌。因為在他眼里,這車姓“公”,公車私用絕對是大錯。
女兒犯錯,谷文昌嚴厲批評,群眾犯了錯,他又是怎么處理的呢?
左圖_在谷文昌眼里,這車姓“公”,公車私用絕對是大錯
右圖_谷文昌與史英萍合影(東山谷文昌精神研究會供圖)
三年困難時期,古港大隊一名社員因偷吃生產(chǎn)隊的地瓜、花生,被駐村工作和大隊干部以小偷之名批斗。谷文昌知道了這事氣憤不已,立即召開縣委常委擴大會,為“小偷”正名:“從現(xiàn)在起,在農(nóng)村除一些慣偷外,對一般社員拿公家一些東西的都不準叫小偷,叫貪小便宜,這個現(xiàn)象明明是我們的責(zé)任,大集體生產(chǎn)搞不好,個人小私又弄光光……是我們的錯,不是工人、農(nóng)民的錯!”
在谷文昌的熏陶下,史英萍一直過著清貧儉樸的生活。1990年以來,她用自己的2萬多元離休金,先后資助了17位特困生。
史英萍對谷哲芬說:“你爸爸在世,一定會支持我這樣做的?!?/p>
“對于這些事情,當年我們也想不通,認為父母太嚴格了,也太傻了。”谷哲芬說。
谷文昌的五個子女,除了長子退休前在廈門出入境檢驗檢疫局工作,其他4位退休前都只是漳州最普通的科員、企業(yè)職工。谷家的第三代,也多是普通的幼兒園老師、糖廠職工、單位司機。他們也曾想過:如果不是谷文昌的后代,我們的境遇會不會比現(xiàn)在好?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從理解到佩服,從佩服到崇敬,從崇敬到感悟,”谷哲芬說,“這是父親留給我們的一筆無比珍貴的精神財富!”
史英萍在世時,每年谷文昌忌日,她總會帶著孩子們到東山。怕驚擾當?shù)厝罕?,她們總是刻意避開東山方面的接待,悄悄來,悄悄走。
2014年,94歲的史英萍因病去世,2015年春節(jié)前,按照慣例,東山縣委組織部要慰問老書記的家屬,結(jié)果谷家人言辭誠懇地拒絕了:以后別來了,母親既已去世,作為子女,不應(yīng)該享受縣委慰問的待遇。
對于子女,谷文昌少有說教,也沒留下什么家書、家訓(xùn),他的家庭教育就是以身作則。盡管沒有沾到父親的光,盡管偶爾也會有不理解,但就像谷哲英所說,“我還是要用爸爸的言行教育我的兒子”。
谷文昌留下的簡樸持家、本分自律的好家風(fēng),正是這樣代代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