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朝新

前不久，私下見了一個即將離任的地級市市委書記。

那是一個周日，下午他主持當(dāng)?shù)匾粋€招商引資的會。開會開到了下午6點多，我們才見上面。

坐下來，他就開始感嘆。上次見面，是2015年的冬天，我問到他的仕途前景。當(dāng)時，他告訴我，不久就要過60歲生日了。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即將滿60歲的廳官，一般來說仕途到頭了，不會有什么希望。這一點，他心里非常清楚。他也告訴我，準(zhǔn)備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帶帶外孫。

明知仕途無望了，但我陸續(xù)能通過當(dāng)?shù)貓蠹埢蚱渌?dāng)?shù)毓賳T等渠道，知道他還在不斷下鄉(xiāng)調(diào)研，不斷出外招商引資，不斷帶隊去別的省市學(xué)習(xí)。有時候，他也會在微信上告訴我最近干了一件什么他很滿意的事。

我跟他開玩笑，你已經(jīng)沒什么希望了，還干得這么大勁？你給人家市長留點空間啊。

書記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在一天就好好干一天。這話，我聽不少官員說過，有的人說完不久落馬，有的人說完真的認(rèn)真在繼續(xù)干。

在湖北某地，前不久也遇到了這樣類似的場景。市委副書記告訴我，他手下有一個正處級官員，五十好幾了，還像年輕人一樣干活。但是，他剛剛提正處，按他的年齡和資歷，退休前不可能提副廳了。

“我們關(guān)系很好，曾跟他開玩笑問他：你在仕途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機(jī)會了，還像年輕人一樣這么大干勁，我擔(dān)心你是不是還有什么想法呢。他說，這一點他非常清楚，但是在一天就好好干一天。”副書記當(dāng)著這個處長的面，笑著跟我講了這個故事。

明知自己離任，很多官員會在過渡期半消失，讓即將接任的官員主持工作。認(rèn)識的另一位縣級市市委書記，有一段時間突然“消失”了。微信上不更新朋友圈，也不再經(jīng)常給我留言，查看當(dāng)?shù)氐拿襟w，也幾乎找不到他最新的消息，幾乎都是市長在露面。

我以為他出事了，于是試著電話了一下。他接了，電話里他告訴我，自己即將到上一級政府任職，所以給市長一個過渡期，讓他鍛煉鍛煉。自己只把握大的原則問題，其他工作基本都交給市長了。細(xì)問之下，他告訴我，他調(diào)到上一級政府任職，只是平調(diào)，沒有提拔，目前仍是正處。

他突然變得沉默，不知道為什么，在我的視線里不再像過去那么活躍了。

話題，回到開頭的市委書記那里。上次見面，他向我描述即將開始的退休生活，講他的女兒，講他的外孫，講他年邁的父母，講退休后的打算。興致高的時候，還說過要帶我去家里讓我這樣的一個記者看看一個退休的市委書記的家是什么樣的。

那次見面不久，消息傳來：他被提拔了，正廳而副部。

“小褚啊，上次咱倆見面的時候，真的是完全沒有想到?！边@一次見面時他說。

被提拔后，他還兼任著市委書記，按官場的常態(tài)，他已經(jīng)可以放手去讓市委副書記兼市長主持工作了?？勺罱欢螘r間我觀察發(fā)現(xiàn)，他還跟過去那樣，經(jīng)常在調(diào)研或者開會，甚至周末都沒歇著。

他又跟我開玩笑：不是舍不得市委書記的位置啊，上面還沒明確誰接班，我就走不了，就還得在這個位置上認(rèn)真干。

兼職后，他還帶隊出省去考察。翻看外地的報紙，發(fā)現(xiàn)有時候?qū)λ慕榻B只有市委書記而無最新的職務(wù)。他解釋說，特地囑咐出門不提最新的職務(wù)，免得對方也派個對等職務(wù)的人陪同，在禮節(jié)性的接待中浪費有限的調(diào)研時間。

很多官員，一旦有了更高的新職務(wù)，生怕別人不知道。這是一個人正常的情緒，無可非議，可他卻不這樣。

有些官員說“在一天就認(rèn)真干一天”純屬忽悠人，也見過很多這樣的官。但我也相信，有些說這種話的官員是真的。這些年，見了那么多“兩面官”，我還堅持相信總有些官是真實的。

最近讀鄢烈山先生寫的《李贄傳》，有一段深有感受：李贄提出辭去知府一職時，巡視云南的巡按御史劉維不信，云南布政司、按察司兩署長官皆不信，都覺得他是傲嬌要官呢。烈山先生說，他信，李贄就是不想當(dāng)官了。

總有一些人的存在，在別人眼里是不能相信的奇跡。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