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殿儒
沒想到四十年后還能和她相聚。我們彼此都老了,歲月已經在我們彼此的眉頭皺紋里寫下了理解和寬容。相聚一笑泯恩仇,我們彼此相見,沒有尷尬,沒有敵意,只有一種生命重逢的喜悅。
只是留在記憶深處的那塊紅薯卻無法讓我們彼此忘記……
70年代的中學里,幾乎沒有富人。相比之下只有更可憐的。我初中二年級時的冬天,班里來了一位女同學,后來又被安排與我同桌。她是一位從不愛說話的姑娘。她身上穿著補丁摞補丁的破棉衣,大家一看就知道她一定是那位“更可憐”的孩子??墒?,她卻長了一個好看的臉蛋兒,一雙大眼睛總忽閃閃的讓人憐愛。大家都想多看她一眼,想跟她說話卻從來不敢。
女同學姓劉。她當時家里窮到什么程度,無法知道,但是她每天只吃兩頓飯的事情誰都知道。劉當年是住在學校附近村里的姑姑家。姑姑家也是很窮,我們沒見過她中午回家吃飯。同學們放學路上會經常議論她午飯的事情,有很多男同學也很想請她到自己家去吃頓飽飯,可是礙于當時的男女授受不親,也就只是有個念頭而已。有些女同學也想過請她回自家吃個午飯,可是她們害怕要是她真的去了,鍋里羞澀,沒有多出的飯咋辦。所以,劉在學校總是過著每天兩頓飯的生活。
和劉同桌的那個學期,班主任老師讓我擔任班長,平時心底就很柔軟善良的我,就對她的事情愈加關懷起來。我家當時也很窮,整天紅薯稀湯伴著日頭和月亮,但更主要的是,我是個很害羞的男生,我最害怕的是別人說我和某某戀愛。所以,和劉同桌后,我盡管很同情她,但也從沒敢做出一點幫她的舉動。
劉和我同桌時,好像總是把桌面多讓我一點兒,在我鋼筆沒墨水的時候,她也會很及時地把自己的給我用一下。我們彼此一般不說話,即使說話,也是當同學面說幾句學習上的話。比如她說:“老師剛才來了,要你的語文作業(yè)?!北热缥艺f:“劉,我不用那么多桌子,你把胳膊伸直做作業(yè)吧……”我們說這些話時,都是一本正經的,沒有絲毫笑臉,也沒有彼此四目相對。可是不知怎么,我總是感到劉的到來,使我的心特別溫暖,日子也總過得飛快。
有一天,我是真的忍不住了,我看她面色憔悴,甚至做作業(yè)時,寫幾行字都要歇一下。同樣餓過肚子的我,知道她一定是餓的受不了啦。因而就大著膽子,背著父母把家里留給我下頓飯吃的一個玉米面膜和一塊烤紅薯藏兜里帶到了學校。當同學們面我不敢給她,我計劃等放中午學時悄悄地塞給她??墒?,到了中午放學,我的心就開始猛跳了,我擔心給劉吃東西萬一被同學們看到,還害怕她萬一不接受。所以,第一次的好心最終又被我?guī)Я嘶貋怼?/p>
可是,我要幫她的心卻更使我不能自拔,因而就再次在口袋里藏下一個紅薯到學校來。沒料想,腳下的溜冰一下子把我滑倒,口袋里的那個大紅薯就不客氣地滾出來,正好被后面來的女同學李發(fā)現(xiàn)了。李是個開朗大方的女孩,她不僅是我的近鄰,還是我青梅竹馬的發(fā)小。所以我在她眼里就不是個男生,我們之間沒有距離。她對我,可想到說話沒有遮攔。當時她發(fā)現(xiàn)我往學校帶紅薯就上前搶了紅薯威脅我,要是不讓她吃半拉,就回家告訴我爹。可是,我不能給人半拉紅薯啊,所以我就趁她不注意一把將紅薯奪回來往學校跑去。最終,中午放學時,我不動聲息的從半路又返回來,憋著燒紅的臉把那個大紅薯塞到了劉的手中,而后,沒等劉反應過來就奪門而出。結果這個事情,被背后一直溜著我的李看到了。她半路就給我翻臉,罵我是個“不要臉的狼!”還聲言一定要回家告訴我爹媽,說我在學校不務正業(yè)搞戀愛。當時我害怕極了,因為這種閑話要是傳到學校是會被開除的??墒俏乙矝]什么辦法去說服李,只有坐等厄運的到來。
結果還好,女同學李不僅沒有告訴我的爹媽,也沒有說給同學。只是她從那天起,上學不再搭理我了。有時候我們也忽而目光碰撞,而她的目光總是箭一樣的讓我害怕。我知道她已從心底恨我了。
且讓我更為尷尬的是,女同學劉那次并沒有接受我的善意。而是寫了個“謝謝你的好心”的紙條又將紅薯悄悄地還給了我。這樣一來,我就處于一個很尷尬的境地。我開始不敢看劉,更不敢去看李,還總感到同學們都在用恥笑的眼光看我。
可是有一天,天下起了鵝毛大雪,寒風把教室里的塑料窗戶紙給刮飛了,一股刺骨的寒風正好對著我和劉刮過來。那一節(jié)課,我的心不知為何拋錨了。我多么想當回英雄,用自己的身子為劉擋住寒風,可是,我最終沒敢。這樣一來,臨下課時,一直臉色蒼白身體瘦弱的劉就突然暈倒在課桌上了。
這件事以后,我不知為什么一看到劉心就會疼。那段時間,是我心靈最為難過的時候,我每天夜里一睡下就想一個問題,我為什么不能幫她呢?也許是一種朦朧的善意力量最終鼓動了我,使我再次產生了幫她的念頭。因而我就繼續(xù)悄悄地給她帶紅薯和其他吃的,并且每次下學回家,我還有意把媽媽給我織的一雙羊毛手套丟在桌子上。我想讓她趁學生們都不在的時候,戴上我的羊毛手套,把已經凍得紅腫的手暖暖。就這樣經過幾次被拒絕之后,她終于吃了我的一個大紅薯,還戴了我的手套,不過當學生們來上課的時候,我的手套又原封不動地躺在了我的桌面上。她在接受我的恩施的時候又給我傳了個紙條,很強硬地說:“別再幫我,要是再這樣,我就翻臉!”
這個紙條當時像鐵錘一樣重撞了我的善良,使我很久都不愿去看她。
可是中學畢業(yè)后我上高二時的一天,劉卻一身村姑打扮地來找我。她和我見面仍是不先開口,只是臉蛋好像火燒一樣地給了我微笑。
我問:“從家里來?”
“哎。”
“找我有事?”
“沒事……就是……”
后來我們就這樣站在學校門口沒話可說,幾分鐘后,她就紅著臉離開了。
問題出就出在,她離開我不到十步時卻又漲紅著臉朝我跑過來,不由非說地往我手里塞了一小卷錢,錢里還有張紙條。紙條上寫著:“給你花的,這是我上山刨藥賣的錢,很干凈……你媽不在了,還有我,一定要好好學習……”
我父母相繼去世,她原來都知道??!當時我讀著她的紙條,不由得就淚如雨下了。
就這樣,她幾乎每周都來學校給我送錢……
就這樣,我大學畢業(yè)后,很多女同學給我示愛,我都一一拒絕。最終我跑到農村,在一個風雪之夜我來到她家,向劉求婚……
劉嫁給我了,給我原本殘缺的家一個圓滿和幸福。她雖然沒有工作,是一個村姑,可是我們生活得異常溫暖幸福。我經常這樣想,如果沒遇到如此體貼溫暖善良的妻子,我的生活會是個怎樣可怕的局面?
現(xiàn)在,很多男女都追求門當戶對,追求權力和富貴,可是能有幾個生活在真正的美滿中?
女同學李,大學畢業(yè)后曾給我最后通牒,問我愿不愿娶她。被我委婉拒絕。所以她就更是恨我,因而一氣之下,就把工作找到了遙遠的新疆。我們也從此人海兩茫茫四十年再沒來往。我也曾給她寫過信,可是始終沒有回音。
可是歲月老人卻讓我們彌了恩仇。
四十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李打來的電話,要我和老同學們一起聚會。去的路上,我準備了好多對不起的話,可是一見面,她卻上前揪住我頭上的一縷白發(fā)呵呵大笑著說:“你這個老家伙,原來你也老了啊,當年我沒嫁給你,算是對頭了哈,你看,我還多年輕哈……”
可是,當我細致地查看她的額頭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汪滄桑已覆蓋了曾經美麗光潔的額頭。
“歲月無情,而人還有情??!”這是我回她的一句話,也是老同學聚會上大家都感同身受的一句話。那次聚會,我們沒有說一個“對不起”。
聚會中,李還特別轉身到我妻子身旁,我不知道她們相擁著嘰嘰喳喳都說了什么,但從她們彼此談笑中,我明白都是親姐妹才有的話。
與同學李分手時,她貼近我只說了一句話:要是有下輩子哈,你那個冬天的愛心紅薯一定得給我……你欠我一份真情啊……”說完就含著眼淚笑轉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