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紹波

夏日的鄉(xiāng)村，玉米是偶像派大明星。來來回回的風(fēng)里，挺拔著秀頎的身材，紛披著長長的葉子，張掛著紅紅的纓子，扮著京劇里能征善戰(zhàn)的武生，背上插著一面面五彩的戰(zhàn)旗，捋著飄飄然的長須，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

在每一個日出日落里，我們?yōu)橛衩椎拿恳淮缟L喝彩過，也曾為玉米每一個新生的棒子歌唱過。大牛仔細(xì)數(shù)過玉米一天天增加的骨節(jié)，勇子偷偷地與一日日往上躥的玉米比試過身高……從春天開始，我們就踮起腳尖耐心等待，等待玉米披上墨綠的盛裝，在夏日的歡呼里閃亮登場，與我們來一次盡情地狂歡。

如火的七月，玉米已經(jīng)梳妝好了，摟著一縷縷熱辣辣的陽光，在夏日的燥熱的風(fēng)里扭擺身子，一遍遍地溫習(xí)著那些經(jīng)典的造型。坐在老榆樹虬起的樹根上，躲在濃密的樹蔭里，我們不無艷羨地欣賞著玉米綽約的舞姿，小聲贊嘆著玉米的似錦年華，在小小的內(nèi)心構(gòu)思著一個個香甜的精彩故事。

吐著火球的太陽在鄉(xiāng)村的上空慢慢行走著，漸漸低過了屋頂上高高聳立的煙囪。我們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和泥灰，鉆進(jìn)了緊挨著村莊生長的玉米地，沐浴著玉米清甜的香味，我們逡巡著、游弋著，玉米長劍一般的葉子閃爍著綠油油的光，在我們頭頂上方長袖善舞著，伸著一雙雙溫柔的手親切地?fù)崦覀?，喃喃地說著溫情的話。玉米吐著細(xì)白細(xì)白的牙齒告訴我們，纓子紅了，玉米棒子香又甜。

玉米一直在默默地努力著，向著夢想靠近。長長的圓圓的玉米棒子已經(jīng)灌滿漿，豐滿的腰身嬰兒一般，緊緊地偎在玉米的懷里，輕聲地夢囈著，甜甜地酣睡著。我們同每一株玉米輕聲商量，請求玉米的原諒，帶走它們孕育了無數(shù)個星夜的玉米棒子。玉米輕輕搖曳著猶疑著，似乎是點(diǎn)頭，又似乎是搖頭，最終又好像允諾了我們的請求。于是，同一個個玉米棒子最后一次親密擁抱后，一個個玉米棒子被我們掰了下來，被抱進(jìn)了我們的懷里，跟隨著我們“咯咯”的笑聲一起來到了村莊里。

老榆樹的陰涼里，我們圍坐在一起，懷揣著一份份感動和驚喜，輕輕地摘掉玉米棒子上的一縷縷紅纓子，細(xì)細(xì)地剝?nèi)ヒ粚訉忧嗌陌?，小心地打開玉米棒子緊閉著的嘴巴，玉米棒子一個個露出潔白的牙齒，朝我們展開蜜樣的微笑。

玉米棒子的吃法有很多種，但是我們卻只偏愛一種吃法——灶烤玉米棒子。小雨的技術(shù)最為嫻熟。他先把玉米棒子塞到灶膛里，然后用火鉗撥著冒著火星的草灰覆蓋在上面。不一會兒，灶膛里就傳出水分蒸發(fā)的“吱吱”聲響，接著就飄出一股香味，由淡漸漸變濃，玉米烤熟了。我們連忙用火鉗挖出玉米棒子，扒拉出灶膛，玉米棒子的白臉變成了黑臉，裊娜著青煙，氤氳的焦煳味中散發(fā)著濃烈的香味，像密集的霰彈呼嘯著瞬間擊中了我們口腔中最敏感的腺體，一下子口水都汩汩地涌了出來。

“好香啊！”我們驚呼著叫喊了起來，忍不住迅速出手，一人抓起一個。剛出灶膛的玉米太燙了，但我們還是舍不得扔掉，不停在兩只手之間拋來拋去，一邊撣掉沾在玉米棒子外面黑黑的草灰，一邊“呼、呼”地吹著氣降溫，不時捧到嘴邊啃上一口，快速地嚼著，讓這獨(dú)特的美味，好好地犒勞一下我們的肚腹。那個香??！那個甜啊！真是人間少有的美味。

整個下午，我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丟在老榆樹的陰涼里，不停地淌汗和喘息，已經(jīng)聽煩了樹枝間鳴蟬的嘮叨，逗夠了爬樹的螞蟻。我們隨汗水漸漸流失的熱情，很快被香噴噴的玉米棒子填滿豐盈起來。我們舉起手互相擊了擊掌，然后像風(fēng)一樣奔跑起來?，F(xiàn)在，我們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和模仿玉米的一舉一動，舞動起英雄的夢想。

玉米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就像一片青紗帳。我們“啊、啊”地大聲叫喊著，魚貫著沖進(jìn)玉米地，想象著自己就是電影里的八路軍，在跟小鬼子打游擊，沒有槍、沒有炮，青紗帳給我們造。我們揮起菜刀，朝著玉米的根部“咔嚓、咔嚓”砍下去，一根根被掰去玉米棒子的玉米稈躺了下來。我們挑選長而粗的玉米稈，剝?nèi)ネ饷娴娜~子，一桿桿神勇的霸王槍立了起來，而被吃剩下的玉米棒子骨頭別在腰間，就是一個個威力無比的手榴彈了。我們搖身一變，就成了英勇善戰(zhàn)保家衛(wèi)國的戰(zhàn)士。

我們挺著玉米稈，“嘩嘩啦啦”地?fù)芘衩祝谟衩组L長的葉子中間，搜尋著藏在玉米地里的“鬼子”，此起彼伏地大聲喊著“繳槍不殺”。一只只捉蟲的鳥兒被嚇得“喳、喳”地四處飛竄，一只只刨食的雞被驚得“咯、咯”地?fù)潋v起了翅膀，我家的大黃狗也加入了我們的戰(zhàn)斗隊(duì)伍，搖著尾巴興沖沖地跟在我的身后，有一聲沒一聲地吠著，壯大著我們的士氣和聲威，有效地提高了戰(zhàn)爭的氛圍，增加了我們對敵斗爭的興致。

這個時候，熱了一天的大人們也勞累了疲乏了，正需要一個有趣的活動消乏解悶。因此他們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寬容，饒有興趣地坐在樹蔭下看著我們的表演，有時還在旁邊大聲地叫好，點(diǎn)評我們表現(xiàn)的好與壞。這種觀眾與演員互動的模式，無疑激發(fā)起了我們非凡的想象力。勇子和大牛別出心裁地把玉米的紅纓子粘在嘴唇下，不時挑起蘭花指捋幾下，把玉米的葉子別在腰間，插在脖子上，身子一抖動，風(fēng)一吹，那些長長的玉米葉子就飄揚(yáng)成了戰(zhàn)旗。他們還無師自通地學(xué)著電影里的慢鏡頭，動作很慢地?fù)]舞著玉米稈對打著，勇子“啊、啊”地喊著，一刺，一挑，一穿；大?！把健⒀健钡亟兄?，一擋，一格，一拆，你來我往一招不讓。

勇子和大牛忘情地表演著，臉上的汗水汩汩地冒著，蜿蜒著涓涓流淌著，揚(yáng)起的泥灰和草屑是最好的化妝師，在他們的臉上濃墨重彩地涂抹著，精心雕刻著。有那么一刻，我們恍惚覺得，勇子和大牛就是我們在年戲里看到的萬夫莫開的趙云，是精忠報國的岳飛……他們和玉米一樣，是偶像派大明星，值得我們?nèi)硇牡鼐把龊湍ぐ荨?/p>

在一個完美的定格里，勇子和大牛精彩的表演終于結(jié)束了。我們歡呼著沖了過去，兩個人一組伸出雙臂搭成轎子，把他們抬起來，晃晃悠悠地?fù)u著、蕩著，凱旋的英雄一般抬到樹蔭底下。我們獻(xiàn)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甜甜的玉米稈，緊密地團(tuán)結(jié)在勇子和大牛周圍，一邊興奮地交流著玉米地里的游戲，一邊快樂地嚼著、咬著，吮吸著玉米稈豐沛的汁水，讓玉米稈甜甜的滋味一直沁到我們的心里。

操練著玉米地里的游戲，享用著玉米賜予我們的舌尖上的盛宴，我們覺得玉米是真正的英雄，不愧是偶像派大明星，只需要在鄉(xiāng)村搭一個簡陋樸素的舞臺，就能把酷熱難耐的夏天打造得活色生香，在我們的童年記憶里舞動出一段永遠(yuǎn)無法抹去的甜蜜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