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春
契訶夫有言:蚜蟲吃青草,銹吃鐵,虛偽吃靈魂。
中國文化有“上薄拜神教,下防拜物教”的傳統(tǒng),統(tǒng)治者靠道德禮教維持社會安穩(wěn)。繁復的禮教習俗在日常生活中有的便演化為禮法和虛偽相混淆,讓人難于分辨。
梁實秋在《謙讓》一文中做了有趣的描述:宴會開始前,誰也不肯先座,誰也不肯入首座,于是推來搡去,謙讓聲四起,好象都怕放過表現(xiàn)美德的機會。事實固然是為讓座,但當時的聲浪和唾沫星子卻都顯示像在爭座。最終,隨著該坐上座的人泰然入座,且并無苦惱之相,爭讓驟停。梁實秋幽默地分析:讓座之風盛行,原因是讓來讓去,每人總有一個位置,內心皆很有把握。假如主人宣布,座位只有十二個,客人卻有十四位,那便沒有讓座之事了。
此番景象還可以理解為禮貌,可虛偽的成份似乎已有顯現(xiàn),好在如此俗套尚無關宏旨。但真有靠虛偽謀利的。
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學者季羨林就在一篇文章中記錄了發(fā)生在他家鄉(xiāng)的奇特之事。說的是他小時候,他家街上住著一個窮人,每逢年節(jié)的早上,家里的大門剛一開,就會看到他一手提了一只活雞,一手提了兩瓶酒,雞咯咯大叫著,酒瓶上的紅簽兒紅得眩人眼睛,他笑嘻嘻地喊著:給老爺太太送禮來了。于是嬸母就立刻拿出幾毛錢交給老媽子送出去。這窮人接了錢照舊提著雞和酒轉向下一家。這情形每年至少三次。但有一年某個節(jié)日的清晨,季羨林聽到這位“送禮者”在街上放聲大罵。原來他進了一戶剛從外省搬來的人家兒“送禮”,新鄰居竟然老實不客氣地把禮收下了。痛罵并不是心疼酒瓶里的涼水,而是那只一直給他下蛋的雞。
這番表演真是中了荀子的那句話:“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贝恕案F人”以善行為名,得斂財之實,已是典型的虛偽之徒。
虛偽遭人厭惡。但有些人之虛偽行徑常不被人察覺,比如阿諛奉承。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幾乎四處可見。
明代趙南星在《笑贊》一書中刻畫了一個秀才阿諛的形象:一秀才一命嗚呼見了閻王,適逢閻王爺放了個屁,秀才立即獻上一篇“屁頌”?!案唏到鹜?,弘宣寶氣。依稀乎絲竹之音,仿佛乎麝蘭之味。臣立下風,不勝馨香之至?!遍愅醮笙玻o其增壽十年,即時放回陽間。
當然,這個做屁文章的秀才還比不上唐朝那位監(jiān)察御史郭霸。為了巴結宰相魏元忠,郭霸竟在魏生病探望時,親口嘗了一塊魏的糞便,并陣陣有詞道:若甜,則令人憂慮。但丞相之便苦味,可保無虞。如此下作之舉,招來滿朝鄙視,連魏元忠都厭煩他嘗糞的惡心舉動。
古希臘政治家、哲學家、被譽為“羅馬文學黃金時代的天才作家”的西塞羅曾借別人之口說:奉承者的嘴里從來吐不出真話,而敵人的話往往是真的,因此奉承者比敵人更為可怕。
虛偽從來都是勢利小人常備的嘴臉。傳統(tǒng)京劇《連升店》久演不衰,就是因為其中“店家”的虛偽勢利形象被刻畫得入木三分。
舉子王明芳赴京趕考,會試結束后投宿一家名“連升店”的旅店。其時,王明芳已囊中羞澀,店主見其衣衫不整,大褂上盡是補丁,便認定他是個窮酸,連連羞辱萬般刁難,最終讓王睡了柴草房。次日,報錄的來給得中第八名進士的“王老爺”報喜。店家?guī)缀醢阉械目腿硕紗柋榱耍珱]想到那位窮酸王明芳。可當真相大白時,店家瞬間換了一副嘴臉,也不嫌王明芳口臭了:“喝,您這嘴里,檳榔、素砂、豆蔻仁兒吃著,我這么一聞,噴鼻香,一點也不臭。”也不嫌王的家鄉(xiāng)沛縣窮困了:“我們家的祖墳還打算往那兒挪挪?!彼€巴結著拿新衣服、新靴子讓王明芳穿,口口聲聲“咱們爺兒倆個,用不著這個‘借’字,我的不是我的,您就說‘拿’來穿?!彼尤蛔尰镉嫲淹趺鞣寄请p臟舊破鞋保存起來:“伙計們,把王老爺這雙鞋供在祖宗板兒上?!贝趺鞣即┐髡R后,店家居然嗚咽起來:“我猛這么一瞧,您真仿佛是我爸爸。”
人常說舞臺小世界,世界大舞臺。生活中,象“店家”這般虛偽表演恐怕誰都領教過一二。戲曲的社會功能就在于牖啟大眾,一出50多分鐘的戲劇,傳播的就是這樣一種道德標準:虛偽可憎!
托爾斯坦曾經感嘆:隨便什么都比虛偽和欺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