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赟兒
【壹】
——咔嚓。
臺下的相機傳來落幕的聲音,老頭子和很多民營企業(yè)家一起站在舞臺的追光下,笑得一臉謝天謝地。他獨獨站在最當(dāng)中,手里拎著放大型號的塑料板支票,臉被追光照得發(fā)亮。一身的西裝筆挺,我估計身上再背朵大紅花,那艷麗的表情會讓人以為他在結(jié)婚。
“那個……”他將支票給旁邊的人接著,然后接過助理從身后遞來的話筒,“今天的發(fā)布會就到這兒吧。很高興各位能來,現(xiàn)請回吧。”
臺下的媒體紛紛鼓掌,收拾了東西就準(zhǔn)備擠出門。蒞臨的人大代表也站起,整了整衣冠跟著出去。臺上的人互相打了個招呼,準(zhǔn)備下臺。我從觀眾席上起身,一邊準(zhǔn)備挪到后臺去等老頭子銜接完最后的事務(wù)回家吃晚餐,一邊心里暗嘆著:
都是群好人,明明很陌生,還把手握得熟悉個什么勁。
后臺很大,老頭子帶著一群老頭子坐在沙發(fā)上,又握著手笑起來。我站在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到窗外的天微微發(fā)灰,又華燈初上了,老頭子才從背后拍了拍扭頭看窗外的我:
“心衡,回家了?!?/p>
我叫陳心衡,上海人,念初中。我的父親,也就是“老頭子”,是一位杰出的民營企業(yè)家。當(dāng)然,他除了管顧自己的企業(yè),在我記事以來,也在不斷地謄寫他的慈善生涯。在我印象里他很少回家,要不就是在公司處理內(nèi)部文件,要不就是飛到祖國大西北或者哪個山旮旯里做慈善去了,攜帶著一大筆善款。
當(dāng)然,有時他并不飛過去,飛過去的只是一大筆善款。母親是一位自立自強的銷售總監(jiān),只不過并不在老頭子盈利極高的公司里。他們總是相敬如賓,而母親對于老頭子總是撥弄善款的事也持支持態(tài)度。因此,在我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對慈善形成了一種模糊的概念——
捐錢。
祖國哪哪地震了,哪哪海嘯了,哪哪泥石流了山體滑坡了,就成了老頭子最關(guān)心的時刻,然后緊接著就會有一大筆善款跟了過去,他這個人時常也會跟著飛過去。
他似乎什么都管。只是不管我。在我記憶里,他關(guān)心我真的不夠多,更關(guān)心我的是母親。因此我對他,包括他飛來飛去的慈善行為沒有一點好感。你捐個錢還特地飛過去跟老百姓打個招呼是你捐的?。?/p>
捐個錢得瑟個什么勁兒,總不得要他們給您唱個“今兒咱老百姓呀,真呀么真高興呀”?
母親跟著飛過一兩次,我是一次都沒去過。而這回的新聞發(fā)布會,是老頭子又給云南一希望小學(xué)整了一筆善款,說是讓我趁著暑假也飛過去看看,號召家里小輩跟著做慈善。我被他軟磨硬泡答應(yīng)了,只是告訴他不愿意到閃光燈底下去。
他說好。
【貳】
金錢永不眠,上海老不睡。上海是座不累的城市,大街小巷的霓虹燈讓它變成了一個日不落的繁華地。我站在臥室的落地窗前,老頭子和我說明天就出發(fā),早上四點多的機票。于是我說,再讓我好好看看上海。
房子地段很好,看出去可以遠(yuǎn)眺見東方明珠塔巨大的球體以及川流不息的車輛編織成的絢麗絲帶。黃浦江的游輪蕩漾著,攪起一池好眠的水。來的去的人,笙簫般不會沉默,吹奏了整個夜晚。我很喜歡上海的晚上。青春、活力,頭頂?shù)哪瞧旌孟裨趺炊疾粫邓频?,明媚而又多姿,燦爛而又強烈,分分鐘透露出這個經(jīng)濟中心無與倫比的魅力和希冀。
我一直覺得肯德基的宣傳語就是在說上海:生活如此多嬌。
“心衡,在嗎?”
老頭子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狐疑地走過去打開門,只見他端著杯茶問我要不要喝。我搖搖頭,同他講喝茶提神,叫他也不要喝了,免得本來可以小憩一會兒的時間睡不著,只靠飛機上邊補補眠,等到了云南困死。他笑得嘿嘿說:“你果然還是關(guān)心這個老頭子的?”我聳聳肩。
從上海飛到云南要三個小時,我在飛機上瞇也瞇夠了,著陸之后極其亢奮,就像打了雞血一樣,忍不住淡定地給老頭子來了一句:“在哪兒?”
老頭子出錢資助的希望小學(xué)包括在一條旅游風(fēng)景線內(nèi)。我們徒步了一天才找到了那所小學(xué)的地址。而這所小學(xué)的名字也正如同旅游局開發(fā)的路線一樣:雨崩小學(xué)。希望小學(xué)的占地面積很小,以廳堂為基準(zhǔn),左側(cè)搭出兩間屋子,一間是教室,另一間像是辦公室,卻擱置一張床。大概是有人住著留過夜;右側(cè)是廚房,不透光也沒有開燈,光線很差,黑乎乎看不清楚,讓人看著打起了寒戰(zhàn)。
屋前的十幾個小孩子們看樣子下課了,見我們來便都哄上來打招呼,甚至有幾個膽大的抱上來拉住我的袖口。老頭子耐心地一個個招呼打過去,我也隨著他笑著說Hello。我和老頭子跟著孩子們進了教室去坐,屋里大多木質(zhì)結(jié)構(gòu):迎門擱著幾排落漆書桌和長條板凳,書和本子密密麻麻堆在書上,幾桌堆得整齊得像小山一樣。簡易的黑板被兩條樹杈支起立在最前,涂畫了很多粉筆字。黑板后面是個內(nèi)屋模樣,門上掛著簡單的表格和五花八門的孩子們的照片。并留著一行白紙紅字的橫條——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
嚯。
孩子們興奮地拉著我們起身,在教室里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其中一個大的仔仔細(xì)細(xì)將布局介紹了一遍,幾個小的便嚷嚷著叫老師出來。
【叁】
不一會兒,孩子們便拉著一個清純模樣戴著眼鏡的女老師出來了。我好奇地問她任什么課,她卻告訴我這里只有她一個人,辦公室就是她晚上留宿的地方。
我于是在心底吃了一驚,問她:“很辛苦對吧?”
老師笑著將孩子們遣散了,又招呼著我們坐下,倒來小半杯水,瞇著眼道:“剛來的時候是有點。但久而久之也就好了。這里雖然看著貧困,但真的是個很美的地方。不知道你們來時有沒有注意——沿途的風(fēng)景像世外桃源一樣。
我慚愧地撇撇嘴。來的時候竟然光注意趕路了。
“這里的孩子也很美,都很善良?!崩蠋熇^續(xù)說,“別看他們小,但很多事情都懂,都有自己的夢想,也會學(xué)著幫我做很多事了。他們經(jīng)常告訴我,最重要的就是學(xué)會感恩?!?/p>
“他們一定很感謝您吧?”我接過她的話,“您很偉大?!?/p>
“謝謝?!崩蠋煕_著老頭子和我點點頭,“但他們更感謝你們?!?/p>
“我們?”我點了點自己的鼻子,又猛然反應(yīng)過來,尷尬地笑了笑,“那些捐錢給他們的……慈善家啊。”
也就是“大款”咯?
老師點點頭,又搖搖頭,坐下道:“也不能完全這么說。當(dāng)然這也是一方面——有了好心人的幫助,這里的教學(xué)環(huán)境比起以前已經(jīng)好太多了,你們是沒有看到以前的樣子,有時候上課都光靠講的,沒有粉筆來用。”
“現(xiàn)在呢,教學(xué)樓像點樣了,教室勉勉強強可以湊合了,平時的基本教學(xué)設(shè)施也都已經(jīng)完備了。就是還沒有操場……但前頭那塊平坦坦的水泥地也足夠孩子們活動活動筋骨了。這都是你們的功勞?!?/p>
我咂了咂嘴,忽然覺得老頭子有點偉大。
“但他們更感謝的是那些慈善人的精神幫助吧。”老師拍拍手繼續(xù)說道,“不單單是帶著善款和物資前來,基本上每位在回去后都會一直給這里寫信。每次收到信的時候孩子們都會圍在一起看、一起念,然后一人寫一個字回過去。收到照片的時候更高興,他們就會想方設(shè)法也將自己的照片寄過去。多的是寄合照,每個人都在鏡頭里,笑得跟朵花一樣?!?/p>
我轉(zhuǎn)頭看看老頭子,也笑得奇怪,跟朵花一樣。
我猜想我自己可能也笑得奇怪得跟朵花一樣。
老師提著水壺又給我們倒了些水:“孩子們經(jīng)常和我說,要好好念書,長大了出了山去,帶好東西回來給我,也更要去報答那些幫助過他們的人?;蛟S可以這樣說吧,沒有你們的堅持和幫助,也就沒有孩子們蓬勃的快樂和執(zhí)著了。而又或許,你們一句支持的話,是對這里的孩子莫大的鼓舞?!?/p>
“就像我當(dāng)時來這里的原因一樣,想帶來美好和夢,想給孩子們幫助。”
“也像你們來這里一樣,給他們支持和愛,以及在這看似貧窮的地方,給予他們真摯的財富與善良?!?/p>
老師站了起來,端端正正向我們鞠了一躬:
“謝謝你們,慈善家。”
因為孩子們還要上課,所以我和老頭子做客沒多久就起身告辭了。老師將我們送到門口,后面跟著一大群孩子,孩子們依舊鬧鬧嚷嚷,但也顯而易見舍不得我們離開。幾個大的孩子泛著眼淚笑著和我們說再見,幾個小的則是沖到我的面前,仰起頭露出白白的牙齒:
“姐姐回去之后要記得給我們寫信呀!”
我點點頭承諾道:
“我一定會的!”
我和老頭子就這樣踏上了返程。正好是黃昏,我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問老頭子道:
“喂,‘慈善家’老頭子,你以前去的那些地方,你都還有聯(lián)系吧?”
“有啊?!崩项^子摸摸我的劉海,“我一直都有寫信,只不過你沒發(fā)現(xiàn)過?!?/p>
“他們看到你的信……也一定會很開心吧?!蔽乙话雅牡羲±锖康氖?,自言自語道,卻旋即又看向老頭子,信誓旦旦地念叨,“我們回去之后,也一定要給這里寫信!你看見孩子們的眼睛了么,和星星一樣,干凈得很……他們或許,真的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很多很多美好的東西吧?!?/p>
就像這里一樣,多干凈,多美好。
我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夕陽的余暉灑在大片青稞田上,反射出金燦燦的溫暖。搖曳的風(fēng)捎帶著妖嬈但卻清爽的晚霞,注射進我的心間。我遙望著那彩云之間滲透出來的斑駁,伸手,想要將它緊緊握住。
“老頭子,”我一邊伸手一邊開口道,“你以前帶去的不只是鈔票吧?”
老頭子“咯咯”笑起來,渾厚而滄桑的聲音回蕩著:“更多的是關(guān)懷。你爸也演過瓊瑤劇的啰——從大山里走出來。我一直做慈善,也是想用這種方式將美好傳遞下去?!?/p>
“錢只是一種形式。”他說。
“哈——”我伸手抓不住,于是便揚著胳膊握著拳頭看向他,“好家伙啊。我一直以為你就是金錢主義者?!?/p>
“所以呢?”他反問我,“你一直認(rèn)為我是完完全全用錢在做慈善,才會有些抗拒?”
我沖他眨巴眨巴眼,不屑道:“我可沒有反對說做慈善用錢,儂曉得伐?我只是覺得你對我的關(guān)心太少。現(xiàn)在倒不這么覺得了——剛才看到那些孩子,他們或許很多都是留守兒童吧,所以也是很黏著老師的樣子。我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而或許他們,才是真正比我更需要關(guān)心的人?!?/p>
我故意拉長了語調(diào),在夕陽下倒著走。變幻的光影將老頭子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整個人看上去竟像閃著光似的:“我現(xiàn)在覺得,爸,你真?zhèn)ゴ?。?/p>
老頭子受寵若驚地笑起來,我擺臭臉忽略他,將腳步放慢了,回望通向雨崩小學(xué)的路。太陽下沉得更厲害,整座林似乎都被落日的光芒所籠罩。我記得每天日落是氧氣最充足的時候——我深深呼吸一口,每一朵花脈似乎也變成瑰麗的金光在游走。林中自然的和鳴充斥了廣闊的視線,聽吶——
夜的嗩吶將要吹響了吶!
孩子們現(xiàn)在,或許和我一樣,遠(yuǎn)望著來時的路,睜大了眼睛,默念著姐姐一路順風(fēng),一定一定要記得他們。
我忽然想起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此情此景,真的如同桃源一般。
但更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那份情吧。
【肆】
云南云南,彩云之南,多美的名字。
我關(guān)掉空調(diào),把所有窗開到最大,蹺著二郎腿趴在茶幾上給孩子們寫信,然后來了一張大大的自拍,并囑咐我爸明天幫我洗出來,洗得漂亮點。
“你就拍了你自己,不給我拍一張?”他問我。
“小孩子都喜歡看漂亮姐姐。你見哪個怪里怪氣天天捧著怪叔叔的照片流哈喇子的?”我沖他擠擠眼。他倒也不打算和我一般見識,做出欣慰的樣子,說我很久沒有叫他老頭子了。
我心說,心中有愛和善良的人是不會老的。皮老了肉也不會老,神經(jīng)老了心也不會老。但口頭上還是不肯饒地說教他多去做幾次spa。我媽倒是從里屋出來,拖著掃把:“心衡,你是不開空調(diào)伐?怪熱的。”
“熱啥呀?!蔽覕[擺手,“吹吹自然風(fēng)?!?/p>
“很好的嘞?!?/p>
用我媽的話說,就是我去了一趟云南,變了蠻多的。我說也難怪,我在那里碰見了一群很歡樂的小朋友和一個比我爸還會做慈善的超級偉大的老師。我爸在旁邊附和,說我終于知道慈善是什么了。我瞪他一眼,埋怨道,都是他以前飛來飛去都沒時間與我促膝長談。
回上海之后,我也經(jīng)常會想到那次云南之行。那邊孩子樸實燦爛的笑,就像濃墨重彩般在我的心頭暈染開來。上海還是上海,還是如此發(fā)光放熱的模樣,但我好像更喜歡云南,喜歡那里空寂自然的環(huán)境,喜歡那里低低矮矮但很溫馨的學(xué)校,喜歡默默付出的老師、懂事有愛的學(xué)生。
單純啊。漂亮啊。
就像海風(fēng)一樣,吹進人的心間。
聽,黎明的號角要打響了;二十一根弦的琴準(zhǔn)備搖著指,與它作和鳴。
云南云南,彩云之南。
愿彩云之間,愛與幸福相伴,人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