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孤兒的艱難自我救贖
1976年7月28日,里氏7.8級大地震在唐山爆發(fā)。40年前,這個真實故事的小主人公們在大地震之后又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和災后重建生活呢?這些年他們又是怎樣生活的呢?
地震過后,唐山、石家莊和邢臺等地立即在最短時間內建立了5所孤兒學校。其中,石家莊育紅學校的故事最為大家所熟知,這所規(guī)模最大、設施和管理最好的特殊福利院,存在了8年之久,600多名孤兒在這里度過了他們的童年。
1976年8月28日,唐山大地震剛剛過去1個月,時任石家莊第二中學黨總支書記的董玉國接到了市領導布置的一項特殊任務:“籌建育紅學校,為唐山地震孤兒們建個家?!钡诙?,作為育紅學校黨總支書記的董玉國奉命前去報到時,所謂“育紅學?!边€只是個概念,沒有地址,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他唯一知道的是,10天之后,第一批唐山孤兒就要到來。
當務之急就是選址,“開始推薦的是救濟院,但考慮到離市區(qū)較遠,最終選擇了位于長征街的工人政治學校。因為考慮到工人政治學校是個小二層樓,有25間房,還有一些平房,一個小禮堂,比較適合做封閉式的學校。”董玉國老人回憶說。
地址選好了,各類人員也需要很快配置起來。在短短十幾天的時間里,董玉國要與另外兩名負責人從171個單位緊急抽調260多名有經(jīng)驗的優(yōu)秀教職員工。
“我記得當時市領導有這樣一句話:‘人員到位要快。誰不愿意被抽調,就帶他去唐山看看,看看那里的廢墟,看看那里的孩子們。然后,回來接著干!’”這句話董玉國老人記憶猶新。
9月6日,第一批孩子被褥還沒有備齊。市里把一大批布拉到橋東區(qū),讓街道組織趕制。7日早上,幾百條嶄新的被子、褥子就送到了育紅學校,有汽車拉來的、自行車馱來的、手推車推來的……與此同時,唐山孤兒要來的消息,震動了整個石家莊市。各行各業(yè)的人爭相出人出力出錢,在短短十多天的時間里,桌椅、床鋪、教學器具均已到位?!敖夥怕飞虉?,只要我們這里需要什么東西,打一個電話就立即送過來。”從新華區(qū)文教科臨時抽調的劉俊琴說。糧店送來了最好的細糧,菜店送來了最新鮮的蔬菜,肉店送來了最好的肉。
“那時,市領導有這樣的要求:孩子們進門應該要什么有什么,和家里沒有任何區(qū)別?!倍駠f,“就連孩子們的小梳子、擦臉油什么的小物件,都一應俱全,擺放得井井有條?!狈抗芫值娜朔鬯⒘朔孔樱驋咝l(wèi)生,學校老師、員工的調動,十天,全部到位!“那是個憑空創(chuàng)造的奇跡!”多年后,董玉國這樣感嘆。
正在石家莊熱火朝天準備之時,幾百公里外的唐山,孤兒們懷著忐忑的心情踏上離家的路。9月8日清晨,天有點兒陰?;疖囌緩V場上人很密,所有的孩子都穿著藍色的衣服,胸前掛著寫上了姓名、年齡、籍貫的白布條。那么多孩子忽然聚集到一起,四處是尖細的嘰喳聲。不少孩子細細的手腕上有兩只手表,那是父母的遺物;有的孩子坐在破行李卷上,守護著家里僅存的財產(chǎn);還有許多孩子,脖子上掛著縫紉機頭,重物壓彎了他們的腰。他們每個人都背著一只鼓鼓囊囊的新書包,里面裝著各個收養(yǎng)單位送的水果、點心、日用品。
火車開動了,帶著這一路的祝福,孤兒專列駛進了石家莊火車站。為了拉近和孩子們的距離,接站的董玉國操著一口唐山話跟孩子們說話,這些孩子看著他一愣,一些很小的就爭著喊他爸爸,董玉國摟著孩子們就掉下了眼淚,說:“我是你們的爸爸,我就是你們的爸
爸?!倍嗄旰螅芏嘁呀?jīng)長大的孤兒們還是管董校長叫爸爸。
在育紅學校里,綠豆粥和炸油條早已準備就緒,洗澡水也準備好了。但是孩子們沒一個吃的,很多年紀小的哭著叫著要回家找媽媽。一位育紅學校的老師回憶:“孩子們有的頭砸傷了,有的胃膜砸傷了,還有出疹子發(fā)高燒的,還有急性肝炎的,狀況都很不好?!焙⒆觽兿赐暝瑁b廠和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就在那兒等著了,要給他們一個個量衣服鞋子的尺寸。衣服連夜趕制,第二天早上7點,每個孩子的枕頭邊都放了三套新衣服。唐山孤兒們坐著大轎車進入市里為他們舉辦的歡迎會會場?;ōh(huán)隊、花束隊、腰鼓隊、老人、娃娃夾道歡迎,這些歷經(jīng)苦難的孩子們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成熟,沒有哭鬧,沒有混亂,有的孩子甚至還在車上向歡迎的人們招手。
在歡迎大會上,一個13歲的男孩上臺致辭,他一上臺,臺下就有人哭了。男孩卻能控制住自己,一板一眼,講得清清楚楚。只是說到“爸爸媽媽死了,是解放軍叔叔救了我”時,他掏出手絹擦開了眼淚,但卻咬著牙沒哭出聲,又接著講下去。
石家莊和唐山兩地的小朋友的同臺演出,讓會場上悲傷的氣氛達到了頂點。觀眾哭,在后臺的大人也哭,為孩子們伴奏的老師們哭成一片。坐在臺下的市委書記情緒過于激動,突然冠心病發(fā)作,昏倒在地!
9月28日,第二批地震孤兒183人也從唐山來到石家莊育紅學校。29日,第三批153人也來了。開辦“育紅學?!?,使石家莊成為全國集中救助唐山地震孤兒最多的城市。有資料顯示,從1976年9月7日首批接收,到1984年“育紅學?!苯Y束其歷史使命,8年歲月中,共有650名唐山孤兒在“育紅學校”生活、學習。這些孩子當時年齡最大的不到16歲,最小的僅僅6個月。
在電影中,大地震并沒有讓“孤兒”方登命喪黃泉,媽媽的一個撕心裂肺的選擇卻把她打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整整32年未曾走出?,F(xiàn)實中,唐山孤兒的心理狀況更加令人擔憂。
一般情況下,70%有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的人即便沒有經(jīng)過任何心理輔導,也可以在半年或幾年后自然痊愈;而另外的30%,則會在心理方面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可能從創(chuàng)傷發(fā)生的一瞬間一直延續(xù)到幾十年之后,一部分會表現(xiàn)為抑郁、疲乏、驚恐、焦慮、酗酒、失眠、進食障礙等癥狀。最令人遺憾的是,當時國內的心理干預、心理救助領域還是空白。
“還是在孤兒院的時候,常夢見父母遇難時的樣子。醒來,就會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蹦菚r候,唐山孤兒李寶霞腦海里總會看見母親那張蠟黃的臉,然后是父親的鼻子和嘴,上面都是血。還是小姑娘的寶霞離他們很近,能看到他們沒有呼吸。福利院物質生活的充裕并不能彌補他們精神上所遭受的創(chuàng)傷。這些在異鄉(xiāng)的孤兒過早地懂得了察言觀色,如履薄冰地生活。其中,只有6個月大的唐山孤兒黨育新的成長經(jīng)歷,是他們中尤為典型的一例。被解救后的黨育新和500個唐山孤兒被送到石家莊育紅學校。在這里,三個沒名兒沒姓的娃娃被重新起名黨育紅、黨育新、黨育苗,從此她們有了黨氏三姐妹的稱號。
育紅學校的孩子們過著半軍事化的生活——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飯,定時睡覺、起床,一起玩耍,形影不離。有時這是一種快樂,有時這也是一種集體化的孤獨。黨育新記得,那時福利院的孩子特希望過年,因為只有過年才有人去慰問他們。黨育新全家一共5口人遇難,惟有她活了下來。
34年來,黨育新時刻都在幻想著自己有父母,但這僅停留在幻想?!拔覐男【蜎]有父母的概念,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我們孤兒就是這樣。有人說我們孤兒沒有教養(yǎng)就是因為這樣?!秉h育新現(xiàn)在有時覺得自己很自私,覺得自己以前被虧欠的太多了,“工作后,我想買什么,不論多貴我都買給自己,變相地回報自己。”
黨育新的夢想后來差點成為現(xiàn)實。有一對奧地利的夫婦來收養(yǎng)唐山遺孤,“黨氏三姐妹”同時入選。福利院的阿姨說,誰乖,誰就有家。黨育新覺得自己最乖,肯定討人喜歡。最終,老大黨育紅被選去,因為她沒有任何親人。黨育新不能去,是因為她終于找到了親人,她還有個姥姥活著。后來,她被送到姥姥家。她和姥姥有親情,生活卻沒保障。姥姥沒有工作,生活很苦,需要舅母給生活費,每月20元,還要“看人臉色”,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孤兒院雖然孤獨,但畢竟不用為生計發(fā)愁。黨育新很想回育紅學校。
她給福利院的阿姨寫信,希望他們來接她。她不知道石家莊育紅學校1984年已經(jīng)解散。等了許久,也沒有阿姨來接,她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被集體“遺棄”了。
跟著姥姥的日子,沒人告訴她長大會怎么樣。來例假了,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姥姥從來沒有告訴她爸爸媽媽的事,連一張照片都沒有。2004年姥姥去世,黨育新從此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集體生活培養(yǎng)了孤兒們很強的社會適應能力,他們一邊學會自立,一邊忍受著孤獨,福利院的童年時光對于他們來說,有得亦有失。1976年,2歲的杜明麗成為一名唐山孤兒,1984年,她告別育紅學?;氐教粕?,“確切地說,我是回到唐山以后才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才知道自己是從小失去了父母的孤兒,腦子里邊開始有了印象,以前朦朧地知道,但是不清晰,那種感覺很不一樣。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當時并沒有特別的感受。我雖然沒了父母,可是,我從小在那樣一個集體環(huán)境里長大,周圍跟我一起玩的伙伴,都是這樣的身世,老師對我們也特別好,所以對父母沒有那么強烈,我說我挺幸運的,也不是特別悲傷。”
對于杜明麗的妹妹杜明艷來說,育紅學校的這8年則對她的性格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同事領導常說,艷子是集體里長大的,走哪都能抱成團。“領導總說我有凝聚力,號召力,跟集體生活有很大關系,在那個環(huán)境里長大的孩子比較合群,能容忍別人,比較自立,從小鍛煉出來了?!倍琶髌G現(xiàn)在在冶金礦山機械廠工作,還當上了銷售科長,作為一個孤兒,她對家看得特別的重。有時候跟同事們開玩笑說,“我死也得抱著我老公死,你們一拍大腿散了,可以回媽家,我去哪啊?”這玩笑的背后是對家庭的深深依戀。
“她們身后沒有家的支撐?!遍L期跟蹤拍攝唐山孤兒成長的常青很能理解他們的孤獨感?!澳蔷褪乔昂笞笥铱諢o一片的感覺。”1981年,初中畢業(yè)的李寶霞也將被送回唐山,雖然她舍不得老師,但想到回去,還是感到高興?!疤粕疆吘故俏业募?。”她和哥哥弟弟三人都在冶金礦山機械廠的一個車間上班,彼此感情十分淡漠,“所以沒感覺我們仨那樣生活像個家”。“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沒有父母,你只能靠自己?!睂τ谏钪杏龅降牟豁樌?,李寶霞總是用這句話鼓勵自己,相比較于常人,這些孤兒們更加成熟和自立。
對自己未來的丈夫,李寶霞沒有過多的要求。“只要人好,能對我家人好。我就會嫁給他。”19歲時她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比她大3歲的糧食局車隊司機田福利。
“弟弟想要一個收音機。老田就花了150元給他買了一個?!蹦菚r候,每月工資都只有幾十元。所以,老田向李寶霞提出訂婚時,她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了。這些地震孤兒中普遍都有早婚的現(xiàn)象,他們一般在20歲就結婚。
黨育新20歲時也早已在唐山參加工作,這一年“黨氏三姐妹”再次見面。
黨育新總說一句話,我姓黨啊。于是大家都開玩笑,跟著“黨”走。她善于察言觀色,協(xié)調與眾人的關系,然而很少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看上去光鮮亮麗,其實內心很苦悶。她自小就被灌輸要堅強,要感謝黨,久而久之她也這么想,只有在喝酒時,才能看出黨育新的真性格,她喝得比誰都兇。
影片中的方登30多年無法釋懷對母親的怨恨,而現(xiàn)實中,過早失去親人保護的孤兒,早早地便成為了一個社會人。他們來不及恨誰,來不及幽怨,就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生存保衛(wèi)戰(zhàn)中,用時間,抹平一切傷痛。他們的要求很簡單,像個正常人那樣有尊嚴地活著,實現(xiàn)他們的自我救贖。
參考資料:《唐山大地震》,錢鋼著;《唐山大地震經(jīng)歷者口述實錄》,張軍鋒主編;《兩代地震孤兒的心靈余震》,孫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