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洪燕

高調(diào)的歸隱
——周儀及《周儀像》述考

□成洪燕

Zhouyi was an ordinary scholar in Kangxi Period of Qing dynasty.He was skilled in poetic prose,calligraphy,collection and connoisseur,but was unknown to public in history including his life. Through dinging deep and researching on the scroll painting of Zhouyi’s portrait by Zhiding Yu,comparing and citing other document,Zhouyi’s life story was basically cleared up,It corrected the missions and errors of historical record ,and provided rare reference case for understanding the life of lower class scholars at that time.

禹之鼎為康熙年間著名畫家，在清代畫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博才多能，善畫人物，尤以肖像寫真著稱，風(fēng)格標(biāo)舉；山水、花鳥亦精妙出神。其畫名在當(dāng)時就享有盛譽，眾多達官顯貴爭相請其畫像留影，如王士禎、王原祁、喬萊、徐乾學(xué)等，可謂“每遇佳士必寫真”。禹之鼎畫跡存世較為豐富，而廣東省博物館所藏的《周儀像》，目前僅被收錄于《中國古代繪畫圖目》，不見于一般畫集畫錄，相關(guān)研究著述也少提及關(guān)注，可謂是禹氏作品的遺珍，對于禹之鼎藝術(shù)活動及繪畫風(fēng)格的深入探討具有重要價值。本文的重點是從這幅畫作所包含的史料信息，考證像主周儀的生平事跡，彌補、厘清歷史記載的缺乏和謬誤①，同時修正已作為定論的禹之鼎的生年等問題。

一

這件畫作為紙本墨筆，縱108、橫46厘米。關(guān)于這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時間和基本背景，在禹之鼎的題款中有較為明晰的交代：

丁丑春杪確齋先生欲歸石城，屬余寫照并景補陶詩：“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毕壬c余屈指訂交廿年有馀矣，以同庚同一未舉子，得無故園之思乎？兼用玉川先生詩意恭頌，確齋幸有以教之，時同客長安，弟禹之鼎。

由上述題文可知此畫作于康熙三十六年（丁丑）即1697年春末，禹之鼎是應(yīng)像主周儀之請而作。兩人可謂交情深厚，“訂交廿年有馀”，當(dāng)時“同客長安”，即一起駐足北京，周氏打算南歸故里，離京之前請其摯友、畫名卓著的禹之鼎畫像留念。

禹之鼎雖然以為友人作畫像為主旨，但特別著重背景氛圍的營造。他以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的名作“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詩句構(gòu)圖。近處草木茂盛，幾株古樹虬枝蟠曲，一亭掩映其中，僅現(xiàn)半角，一人便服科頭，隨性而坐，倚欄側(cè)身，舉目前望，此人當(dāng)是畫像主人周儀。亭前一年輕女子侍立，面帶微笑，懷抱一嬰兒。嬰兒裸身僅穿肚兜，如傳統(tǒng)年畫中白胖可愛的兒童形象。嬰兒身體前傾，雙手前伸，意欲撲向周儀，生動而充滿溫情。亭后一樹卓然矗立，上有鵲巢，一鳥正給巢內(nèi)雛鳥喂食。次遠處有疏林點點，霧靄縈繞，溪流潺潺，數(shù)只鳥雀盤旋空中，遠處天際留白較豐，空濛曠遠。禹之鼎用高超的畫藝將該詩的意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特別是以擅長的白描手法進行人物描繪，線條簡明流暢，傳神精妙。全圖人景渾然一體，情調(diào)清幽淡雅，平和自然，意境深遠。禹氏緊扣像主絕意塵囂歸鄉(xiāng)隱居的主題，把周儀淡泊名利、好讀知樂的高尚情操以及所向往的盡享天倫、安雅清閑的林泉生活充分刻畫出來。

從落款題字看，禹之鼎與周儀的關(guān)系特別密切，友情極為深厚。一般而言，在為王原祁、王士楨等身居顯位的高官名達繪制畫作時，禹氏態(tài)度極為端嚴謹慎，留款非常簡短，且字體精整不茍。而在此畫中，禹之鼎不但題文較長，而且以揮灑自如的行書書寫，流暢明快，揚逸飛動，足見其作畫時，心態(tài)坦然放松，以我為主，盡情使筆用墨，更顯文人畫灑脫放逸之情致。也因得益于這樣的創(chuàng)作心境，此幅《周儀像》呈現(xiàn)出較禹氏其它作品不同的風(fēng)格韻味，自然恬靜，氣勢充沛，渾然天成而無雕琢造作之感。加之此時禹之鼎年屆天命，繪畫技藝與風(fēng)格已臻純熟，因此這幅作品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水平，可以說屬于禹之鼎繪畫藝術(shù)的經(jīng)典之作。

可以看出，周儀對此件畫像非常滿意，不斷邀請好友題詩作跋，前后共有十五位友人作題，布滿全幅，成為圖畫之外的又一顯著特色。這些題詩者多為當(dāng)時文壇上享有盛譽的知名文人，如湯右曾、張云章、王式丹、朱書等，構(gòu)筑了周儀的交游網(wǎng)絡(luò)主體，對了解和探究周儀生平事跡特別是交游活動提供了重要資料，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初文化發(fā)展的些許狀況和特色。

此圖除了為周儀寫像贈別的主題外，還有祈祝其生子的含義。禹之鼎在題款中說與周儀“同庚同一未舉子”，可知二人年屆五十皆未有男嗣。古時，儒家的“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思想意識濃厚，因此禹氏對好友周氏內(nèi)心的懊惱和急盼感同身受，“得無故園之思乎？”，所以“兼用玉川先生詩意恭頌”?！坝翊ㄏ壬奔幢R仝。《漢語大辭典》：“唐盧仝生子取名‘添丁’，意謂為國添一丁役。唐韓愈《寄盧仝》詩：‘去年生兒名添丁，意令與國充耘耔。’后引申為生男孩?！雹谟碇λ浴凹嬗糜翊ㄏ壬娨狻保褪亲Ｔ钢軆x早生貴子，了卻遺憾，眾多友人在題跋中也紛紛表達這個美好愿望。

因此這幅圖還有“添丁圖”之稱。湯右曾題詩即有“閑來自誦美人賦，一笑試展添丁圖”句。王式丹的《樓村集》收錄“題周宜一添丁圖小照”一詩：“不學(xué)玉川生，刺捉洛城里。一舸浮江來，靧面青溪水。參佐屋三間，灌木春煙起。啞啞烏營巢，飛飛八九子。桃葉復(fù)桃葉，綽約微風(fēng)倚。生兒名阿侯，莫賦老無齒。書閣水晶簾，盝子貯側(cè)理。卻看五朵云，飛來旋落紙?！雹墼撛娕c王氏題寫在本幅畫作的詩文基本相同，僅有“不學(xué)”、“刺捉”數(shù)字不同，可以確定所言“添丁圖小照”即是指此。王式丹題詩署“丁丑秋日題似確齋長兄并正”，即1697年秋天所題。其在丁丑年的《睪蘇集》中說：“余以去歲九月返舍葬先慈。”④說明1697年，王式丹為周儀這幅畫題詩正好在江蘇老家，那么周儀在這年秋天已由北京回到故里。

禹之鼎 周儀像廣東省博物館藏

王氏的題詩有“生兒名阿侯，莫賦老無齒”，似乎是周儀已生有兒子，其實不然。“阿侯”典故最早出自“《樂府詩集》卷八五南朝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為盧郎婦，十六生兒字阿侯?！雹輾v代有許多詩文作品使用“阿侯”一詞，一般作為美麗女子的代稱。如李賀《綠水詞》詩：“今宵好風(fēng)月，阿侯在何處。為有傾人色，翻成足愁苦?！雹蕖兑ξ嫩撇燃ⅰ罚骸鞍⒑钪该廊?。因其美而遠別，愈傷虛此良會。……阿侯莫愁之女?！雹咛拼硪晃恢娙死钌屉[也有不少作品涉及“阿侯”，如《無題：近知名阿侯》詩：“近知名阿侯，住處小江流。腰細不勝舞，眉長唯是愁。”⑧如《擬意》：“悵望逢張女，遲回送阿侯”，“全篇敘與女子歡會別離始末?！瓘埮?、阿侯，同指其人，并借點其身份（貴家姬妾、歌姬）”。⑨因此王式丹所說“生兒名阿侯”，實則勸慰周儀，既然已經(jīng)生有女兒，不必為無子太焦慮。張云章在《壽周確齋六十》詩云：“六十生男尚未遲，祝君繡褓裹佳兒?！€須摹取夏侯論，膝下宮奴一付之。（自注：確齋有愛女。）”⑩可知周儀確實生有一女，而且在六十歲時終于晚來得子，得償所愿。

需要指出的是，除了這幅畫像，似乎禹之鼎還曾為周儀繪制過另一件相似的肖像性質(zhì)的畫作。張云章有《題周確齋小影》文：“余向從昆山徐公傳是樓得見閣帖祖本，有子昂白描小像。其風(fēng)神仿佛確齋，故余有詩贈確齋云：妙楷看來如斫陣，前身真?zhèn)€是吳興。今見姜編修西溟亦為此言，益信其有合矣。禹鴻臚傳神于今為海內(nèi)第一，而西溟落筆妙天下，系以像贊，皆異時之寶也，又何假余言為？確齋以余最契且久，屬贅語其后?！?可知該文是張云章題寫于周儀“小影”上的跋文，且明言此幅“小影”為禹之鼎所作，同時當(dāng)時文壇著名文士姜宸英已于張氏之前書寫了“像贊”。張云章的題跋與姜宸英的“像贊”皆未見于本文所研究的廣東省博物館所藏的這件《周儀像》，據(jù)此仿佛《周確齋小影》和《周儀像》并非是同一件作品。而張云章所說的曾寫給周儀“妙楷看來如斫陣，前身真?zhèn)€是吳興”的贈詩，恰恰是他在《周儀像》上的題詩。這說明如果確有《周確齋小影》畫作也應(yīng)該作于《周儀像》之后。

禹之鼎 周儀像局部

二

像主周儀的生平資料較為稀少，《皇清書史》轉(zhuǎn)載《名人尺牘小傳》：“周儀字儀一，號確齋，又號晚耕，震澤（一作吳縣）人，居揚州，工書?！?除此之外沒有更多記載。而此圖上豐富的詩文題贊能揭示更多詳實的周儀生平信息，可以彌補相關(guān)記載的不足。

禹之鼎的題文有“先生與余屈指訂交廿年有馀矣，以同庚同一未舉子”就直接透露出一些重要信息?！巴奔赐?，周儀與禹之鼎同齡。禹之鼎的生年，原無史料明確記載，現(xiàn)一般定為1647年，是沿用成書于同治年間秦祖永（1825-1884年）的《桐陰論畫》的說法：“以康熙二十五年丙寅（1687年），年四十歲推知當(dāng)生于順治四年（1647年）?！?此后“各書皆以此為據(jù)推算”?。

周儀與著名布衣文士張云章（1648-1726年）關(guān)系較為深契。張氏《壽周確齋六十》詩：“輸君兩載早稱耆，端合呼兄壽一巵”?。可知周儀年長張云章兩歲，而張氏生卒在方苞所作的墓志銘有明確記載，“以順治戊子九月十四日生，卒以雍正丙午七月朔后三日，享年七十有九”??！绊樦挝熳印奔?648年，那么可以推算出周儀生于1646年。而且2014年春拍會上曾拍賣《周儀書元人詩文冊頁》?二十四開，署款“雍正戊申（1728年）晚耕八十三老人周儀跋”，按照古人多以虛年記歲，以1728年83歲推算，其生年恰恰是1646年。反過來，禹之鼎自稱與周儀同歲，那么其生辰年當(dāng)為1646年無疑，這較之晚其近二百年的秦祖永的推算當(dāng)然更為準確。

關(guān)于其籍貫，前文所述《皇清書史》言為“震澤（一作吳縣）人，居揚州”，《江蘇藝文志》也將其歸入蘇州卷，“周儀，吳縣人”。?其實他的籍貫應(yīng)該是南京。《國朝詩的》載：“周儀，宜一，江寧人?！?周儀與《國朝詩的》的作者陶煊關(guān)系密切，曾為該書作序，且應(yīng)邀檢閱全書，因此該書的記載最為準確，同時也證明周儀認可自己為“江寧人”。此外好友張云章在周儀詩集序言中稱周儀為“吾友鐘陵周子宜一”?。鐘陵即“鐘山”，而“鐘山：山名。即紫金山，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東北?！?也說明周儀是南京人無疑。

由于本身所著的詩文資料現(xiàn)存極少，其它相關(guān)記載更是缺乏，導(dǎo)致無法對周儀的行蹤進行詳細明確的追尋，我們只能從時人文集留下的蛛絲馬跡來勾勒其主要生平軌跡。周儀一生的主要經(jīng)歷可以以此圖為界，即1697年前，在北京活動，游幕于公卿之門，多與江南籍文士詩文唱和，間或參加科考，之后，絕意闈場，離京南歸，往來南京、揚州、蘇州等地，過著隱逸生活，常參與當(dāng)?shù)匚娜说暮材偶?/p>

周儀到北京的時間可以從張云章的記述獲知。張云章說：“吾友鐘陵周子宜一，與余訂交于京師，居處相接，暇則相過從論詩。”?張云章在記述其母生平時自言：“（云章）自辛酉走京師覓舉，往來南北?！?“辛酉”即康熙二十年（1681年）。后于“二十四年（1685年）余歸”?，作“乙丑中秋將歸里省母別懷”?詩。可知張氏初到京城是1681年，1685年暫歸老家，那么周儀也是在這個時期前往北京的。

張云章另有“陳子萬之任安平次韻周宜一，贈硯志別”?詩，表明周儀曾為陳子萬到安平赴任時寫詩贈別?！督K藝文志》載，“陳宗石（1644年—？），字子萬，別字寓園，宜興人，貞慧四子，維岳弟，國子監(jiān)生?？滴跏吣辏?678年）官山西黎城縣丞，二十六年（1687年）升授北直隸安平知縣，又內(nèi)擢戶部陜西司主事，后被議降級，遂不復(fù)出?！校滴酰┌财娇h志10卷，傳有《患立堂文集》、《寓園詩集》等。”?陳宗石就任安平知縣的時間，此處所記有誤，在其親自纂修的《安平縣志》清晰記載：“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十月任（安平），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十一月、二十九年（1690年）八月兩蒙升任。”?張云章、周儀等為陳宗石任職安平贈詩當(dāng)在1683年10月之前，由其詩文贈答活動可知周儀在此之前早已到達北京。

在北京，周儀起初居無定所，張云章作有“周宜一移寓慈仁寺卻寄”、“次和宜一移寓二首”等詩?，可知曾一度寄居在佛寺中，其狀況清苦窘迫。他前往北京的主要目的，可能與當(dāng)時大多數(shù)赴京的江南文人一樣，參加科考，寄望達官貴人獎掖薦舉，博取功名。正如稍遲于他的時人所言：“（周儀）少游京師，與宏博諸公唱和，名滕輦轂間，趙少宰諱士麟，陳中堂諱廷敬者爭延至家塾，令子問業(yè)焉。甲子己卯屢試北闈未售?！?“甲子”為康熙二十四年即1684年，“己卯”為康熙三十八年即1699年。雖然他游幕于趙士麟、陳廷敬等名重一時的高官名士，大概是家世及名聲并不顯要，這些人的詩文集中并未錄有與周儀相關(guān)的文字。

居京期間，周儀時常參與江南文人的詩酒集會，如張云章即有“四疊前韻……似惠元龍、湯西厓、候大年、周宜一諸子”?。

1697年秋天，周儀歸居鄉(xiāng)里后，資料顯示其來往于南京、揚州、蘇州等地依然過著游食生活。在南京，他曾入曹寅幕參與書局文事活動，“曹子清以通政視咸政，理織造校書句局，淮南名士如王竹村……周確齋……皆與唱和”?。他在揚州寓居時間較久?？滴趿辏?721年），老友陶煊至揚州刊刻所編《國朝詩的》，二人暌別相逢，周儀不勝感慨：“先生別我三十余年，衡燕江魚，停云空賦，今得白頭相對……豈非厚幸哉！”?欣然應(yīng)邀為此書作序。

周儀在詩文方面頗有造詣，曾著有詩集，好友張云章為其撰序，遺憾的是其詩集未見傳世。張云章在詩集序中言：“吾友鐘陵周子宜一，與余訂交于京師，居處相接，暇則相過從論詩，析骨析髓，別裁真?zhèn)?，無非欲奉一少陵為歸。而其于韓白蘇陸四君子，沉潛反復(fù)而力討之者，有年矣。間出入于郊島二李介甫山谷之間。茲數(shù)子者，莫非學(xué)杜而各就其才，各如其意，所欲得者也。……若宜一之于詩，所得不既深乎？余曾點次而論之，欲以列于作者之林。而宜一戢影藏采，居京師四年不一出，而號之于人，方將窮探力取，欲以數(shù)年之功，直抉杜甫氏之堂奧，非特游于階級門戶之間而已?！?由此可知其詩學(xué)源流以杜甫為宗，兼融韓愈、白居易、蘇軾、陸游、孟郊、賈島、黃庭堅等唐宋諸名家，且沉潛勤奮，摒棄虛嘩。

周儀的詩文作品主要散見于時人的詩文集、書畫題跋等，從中可以領(lǐng)略其詩風(fēng)特色。目前所見，收錄周儀詩作較多是陶煊編著的《國朝詩的》，共有十七首，計有《誨齒》、《題十二研齋新竹贈覺堂主人》、《暖閣四首選二》、《春草》、《苔錢》、《羊羔酒》、《虞美人花》、《題顛道人醉眠圖》、《集詠冬筍二絕》、《祁州無酒而火酒苦烈，滄亭以藥制之，遂芳香可飲，走筆戲成解嘲》二首、《題劍南集后》二首、《題春江煙柳圖為胡玉昆賦》二首。?古體長詩和、近體、律詩絕句體裁皆有涉及，內(nèi)容以詠物抒懷，有感而發(fā)為主，格調(diào)淡雅而意蘊悠長，如“桃李尋芳后，依然滿故蹊”?。

除了為陶煊《國朝詩的》撰寫序言，他還曾為廣陵（揚州）人王文奎的《鷇音草》詩集作序：“樓村翰撰解組歸田，亦僑寓蕪城……因得與竹村、遽莊兩君會晤于鴻柯堂……今壬寅（1722年）秋，遽莊一日款戶，出所著《鷇音草》一集見示，并囑予序之?！?另外據(jù)《江蘇藝文志》，他還“有五朝絕句詩選10卷，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晚耕堂刻本，見‘販書偶記’卷19，并注云‘即唐宋金元明等朝’”?。

在書法方面，周儀造詣高卓，頗受推重，尤其精善楷書。阮元之弟阮充《云莊印語》云：“（周儀）工蠅頭楷兼善刻器，北湖孚佑庵碑出其手，余藏有秋興冊頁，筆法精嚴。”?他的書法在當(dāng)時就享有很高聲譽。這一點，眾多友人在此幅畫作上題詩時屢屢提及。張云章屢言“確齋書名噪當(dāng)代而尤酷似吳興”?，因此題詩云：“妙楷看來如斫陣，前身真箇是吳興。”王熹傅贊其：“況復(fù)鐘王集手腕，快馬斫陣昆刀铦?！陀晤l訪鐵門限，總嘆筆法傳精嚴?！逼鋾鴮W(xué)思想以所作《行書元人詩冊頁》的自題可見一斑：“昔人論書，須中鋒用筆，此專言楷法耳，若行草則欹側(cè)縱橫姿態(tài)變化不可端倪，乃為善也。此冊向年所作尚不能窺過庭直追險絕之處，近日見之殊覺愧然?！?目前所見的書法作品除此冊頁外，還有署款為“戊子六月”即1708年周儀楷書“桃花源記”，現(xiàn)藏愛爾蘭都柏林市。?

除了精善詩文、書法，周儀亦嗜古好藏，好友張云章多次提到其收藏書畫名跡。張云章《題趙子昂赤壁賦真跡》：“廣陵周確齋好古精鑒，一日以吳興書赤壁賦示余。余乍見驚嘆為真跡。叩其所以得之者，為言一老嫗用以夾針線雜物……確齋之刮垢磨光，裝池而善藏之，又此書之奇遇也?！_齋書名噪當(dāng)代而尤酷似吳興，得此當(dāng)更有左右逢源之樂。?又《題宋拓黃庭》：“確齋其善寶之，毋曰：寓意而不留意，為人取去，則不復(fù)惜也?！?又《題周潛夫摩倪高士畫》：“潛夫吾友確齋之同產(chǎn)兄也?！_齋藏倪迂真跡，每過之必求展玩。今為有力者所奪……確齋令予題此，為之反復(fù)三嘆云?！?

此外，周儀還多次參與文人雅士的書畫賞析活動。1707年，與陳奕禧、殷譽慶、郭元釪等同觀徐渭《荷菊圖》手卷，并留題?。1708年，與陳奕禧、殷譽慶一起鑒賞古畫名跡《校書圖》?。

通過以上考述，周儀生平狀況基本明晰：周儀，字儀一，號確齋，又號晚耕，江寧（南京）人，生于1646年，1728年尚在世， 1697年前在京科考游幕，未有所獲后絕意場屋南歸鄉(xiāng)里，長期寓居揚州，來往南京、蘇州等地，業(yè)文為生，善詩文，好鑒藏，工書法，楷書尤為稱譽。著有詩集，未見流傳，編有《五朝絕句詩選》等。

三

如果將畫者禹之鼎包含在內(nèi)，此畫共有張云章、高不騫、朱書、王熹傅、黃元治、湯右曾、劉國黼、王式丹、朱元英、徐用錫、宮懋諒、高旭宵、喬崇烈等15位題詩者，其中黃元治、朱元英分別兩次作題。眾多友人的題詠，展現(xiàn)了周儀交游基本狀況，是考察周儀其人其事的重要資料，對于了解和研究清初文化發(fā)展歷史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張云章（1648—1726年），江蘇嘉定人，字漢瞻，號樸村，康熙諸生，陸隴其弟子，曾為徐乾學(xué)校勘經(jīng)解。以上書大學(xué)士徐元文為隴解難，為時人所贊。有《樸村集》?。

王式丹（1645—1718年），江蘇寶應(yīng)人，字方若，號樓村，積學(xué)嗜古，為諸生即有盛名。年近60始中舉，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進士第一，授修撰，五十二年（1713年），遭江南科場案牽連，久之始白。工詩，宋犖選其詩入《江左十五子詩選》。有《樓村集》?。

高不騫（1678—1764年），江蘇華亭人，子查客，晚號小湖。高層云子，康熙帝南巡至松江詔求名士，不騫以布衣召試，授翰林院侍詔。工詩賦善書畫，長考據(jù)。纂有《方輿考略》、《月令輯要》，著有《確齋集》、《羅裙草》、《博天集》、《松玗書屋集》?。

草堂相背江都市，六代官梅賸二株。色映襟顏同畫里，縱饒冰雪自敷腴。何當(dāng)相顧免無兒。花候重傾綠玉卮。不負心情契元亮，卷簾高唱愛廬詩?？滴鯕q癸未夏五月小弟勃海高不騫。

劉國黼，“字禹美，號后齋，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進士，改庶吉士，遷戶部給事中升都給事……后改國黼為鴻臚卿。雖早達，不懈于學(xué)，有詩文集若干卷”。

朱書（1657—1707年），清安徽宿松人，字字綠，初以選貢入太學(xué)，康熙四十二（1703年）年進士，官編修，為文雄健，尤熟于明代遺事，卒年五十一，有《杜溪文集》。

朱元英，清江蘇上元人，字師晦，康熙四十八（1709年）年進士，有《左傳拾遺》。

孫蘭，明末清初江南江都人，一名御寇，字茲九，號柳庭，明諸生。清順治初，從湯若望學(xué)西洋天算之學(xué)，謂天象與人事無關(guān)，水旱地震亦純屬自然現(xiàn)象，又論黃淮問題，謂唯二者分流，方可除害。工詩善畫，所撰有《輿地隅說》等，卒年九十余。

徐用錫（1656年—？），清江南宿遷人，占籍大興，初名杏，字壇長，一字魯角，又字晝堂?？滴跛氖耍?709年）年進士。官編修，后罷歸。乾隆初起授翰林院侍讀，年八十。曾從李光地游，究心樂律、音韻、歷數(shù)、書法，有《圭美堂集》。

湯右曾（1656—1722年），清浙江仁和人，字西厓，康熙二十七（1688年）年進士，官至吏部侍郎，兼掌院學(xué)士，條陳甚眾，工詩，繼朱彝尊并為浙派領(lǐng)袖。有《懷清堂集》。

喬崇烈，“清代江蘇寶應(yīng)人，字無功，號學(xué)齋，喬萊子，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進士，改庶吉士，有《學(xué)齋集》”。關(guān)于其生卒據(jù)其墓志銘載“生于順治辛丑年閏七月二十一日，卒于康熙辛卯年九月二十九日”，即生于1661年，卒于1711年。

從題跋者的生平身份看，周儀所交主要以江南同鄉(xiāng)為主，且多為當(dāng)時科舉未第的布衣文人。根據(jù)題詩的署年，最早的是湯右曾題于“丁丑年（1697年）初秋”，最晚的是“康熙歲癸（1703年）未夏五月”高不騫所題。由題詩內(nèi)容看，朱書、湯右曾等人可能在北京時題詩，而更多的題跋則是在周儀歸居江南后才完成的。

在眾多的友人中，除了前文所述與著名布衣文人張云章“最契且久”，周儀與寶應(yīng)喬氏特別是喬崇烈關(guān)系非常密切。寶應(yīng)喬氏在清初文風(fēng)繁盛，人才輩出，頗有影響。喬崇烈的祖父喬可聘、父親喬萊皆為進士，宦跡卓著，名聲顯赫。《周儀像》上的多位題跋者與喬家為姻親。如劉國黼，其父劉士壯“，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歲貢，少工舉子業(yè)，喬御史（即喬可聘）見其文以女妻之”，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喬萊領(lǐng)銜上奏著名的《束水注河四不可議》，“初為疏稿，首給事中劉君國黼”。王式丹稱喬萊為表叔。

喬崇烈在《棗花莊録稿》中也收入本幅畫上的題詩，以“題確齋小照”為題，只是詩中“魚文”替為“添丁”。

禹之鼎 周儀像局部

周儀年長喬崇烈十五歲，但二人關(guān)系密切，這可從喬氏詩文集中看出。除了這首直接寫于畫像的題詩外，喬氏詩集還收錄了六七首與周氏贈答或有關(guān)系的詩。如“儀一書來問余近況，次韻代簡”，“周儀一書來兼辱見懷之什，次韻卻寄，時儀一客蔚州”。二人曾一同參加雅集文會，喬氏記：“上巳后七日，儀一、文上人過暄晚亭……時儀一將之鄭圃”，“湯逸林移酒云裝煙駕之舫，與儀一、聞上人……及余閑話”。喬氏也曾過訪周氏，有“過確齋秋實堂”詩：“百年樗散汨煙霞，第二泉邊已作家。打槳北來稍愛此，主人清韻與梅花?！敝苁蠐竦匦戮?，喬崇烈亦作詩“喜儀一詩卜居白田，用山谷寄周元翁韻”祝賀，詩中有“與君別四年，寒爐乍分火”，“有兒今四齡，明年書可課”等句，與這幅圖的相關(guān)信息相符?！鞍滋铩睘閱淌瞎世飳殤?yīng)地名，周氏有意移居此地，可見二者關(guān)系之親密。

除了畫幅上的題詩者，周儀還與著名文人汪懋麟、費錫璜、孫致彌、陳宗石（字子萬）等有交往?！秶姷摹蜂浻衅錇橥繇胨鳌邦}十二研齋新竹贈覺堂主人”詩，孫致彌有“次宜一碧桃詩韻寄陳子萬”詩。費錫璜有“張印宣象嚴招汪文冶、周儀一游東關(guān)沙壩至吳氏園”、“徐壇長買一歙石硯，形類瓦而長底，面有‘介之’二字。周確齋、儲禮執(zhí)、儲祀云、郭于宮皆為饒介之物，錫璜乃為此詩與諸子異”，表明周儀交游廣泛，時常參與文人們舉行的賞古游園等雅集活動。此外他與當(dāng)時畫壇上多位畫家關(guān)系密切。他寫有“題顛道人醉眠圖”詩，顛道人“江寧人，流寓揚州，善飲酒，醉后作畫，任意揮灑，山水花卉，皆有奇趣”。清初著名畫家王翚與周儀亦曾往來切磋，《清暉贈言》收錄周儀作“招石谷先生鑒賞古跡賦贈”詩二首，稱：“昨朝遺我溪山幅，惆悵歸耕事未諧”,“好古襟懷誰得似，每評書畫覓君來”。可知周儀曾獲贈王翚畫作且常約集王翚共同賞玩古書畫，足見二人關(guān)系之緊密。

四

《周儀像》蘊含著極為濃厚的歸隱意識和色彩，充分表明周儀在科舉求仕之路上亟亟奔走多年，但一無所獲，倍感失望，從而決心回歸家鄉(xiāng)去過田園隱逸生活。從歷史來看，歸隱成為古代文人在面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矛盾，理想抱負尤其是政治追求破滅時所作出的無奈選擇。然而在出世與入世，達與窮，國與家，官與隱之間故有的文化教育并未提供中間的過渡方式，因此在轉(zhuǎn)換過程中，個人面臨著煎熬、失望、悲憤、痛苦等沉重的心理困境，而這些都是也只能是靠自己來承受和化解。正像作為被古代文人奉為隱居生活的始祖和偶像的陶淵明，在絕意仕途走向田園時以詩文為心靈的解藥一樣，周儀作為清初一個泯然于眾的普通文人，在由官場走向江湖時是用這幅肖像圖為寄，來紓解理想幻滅落寞歸鄉(xiāng)而導(dǎo)致的內(nèi)心迷茫和凄苦。這幅肖像畫也成為其人生轉(zhuǎn)折的界碑標(biāo)志，既是為理想抱負在仕途慘淡經(jīng)營最后失敗的總結(jié)，也是志向幻滅不得不由廟堂走向“田園隱逸”的宣告書。正因為周儀的籍籍無名，也讓我們能從他身上看到同時代眾多文人的人生命運，因此從這個角度來說，周儀及他的這幅肖像畫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和價值。

禹之鼎 周儀像局部

注釋：

①莫陽《波士頓美術(shù)博物館藏〈北齊校書圖〉考略》一文將周儀誤識為周儂：“周儂，號確齋，江蘇震澤人，揚州北湖孚估庵碑出其手”?！豆蕦m博物院院刊》2015年第3期。

②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辭典卷11》，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3年，第1351、1352頁。

③（清）王式丹《樓村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89頁。

④（清）王式丹《樓村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83頁。

⑤辛夷等主編《中國典故大辭典》，第2頁，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9月（2009 年1月重?。?。

⑥（唐）李賀著、（清）王琦等評注《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52-153頁。

⑦（唐）李賀著、（清）王琦等評注《三家評注李長吉歌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270頁。

⑧劉學(xué)鍇、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439頁，中華書局，1988年12月。

⑨劉學(xué)鍇、余恕誠著《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723、1732頁，中華書局，1988 年12月。

⑩（清）張云章《樸村文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75冊，第23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Research on Zhou Yi and “Statue of Zhou Yi”

ChengHongyan

（責(zé)任編輯：勞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