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冬梅

陰暗的黃昏時分，沉重而詭異的音樂，零落回放的記憶碎片，緩緩行駛在荒涼公路上的大巴車……一部電影是否能引人入勝，往往在片頭的前兩分鐘就會有明顯的征兆。《裁縫》（The Dressmaker）這部反映20世紀50年代澳大利亞鄉(xiāng)村狀況的影片便是如此，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導演便沒有打算讓觀眾的注意力有一刻被分散。巴士緩緩駛過十字路口，女主角Myrtle “Tilly” Dunnage在外漂泊多年后，功成名就的她毅然選擇重返故鄉(xiāng)鄧歌塔（Dungtar），尋找失落的記憶和自己童年時殺人的真相。

回到故鄉(xiāng)

巴士停下，Tilly點燃一根煙，將自己模糊記憶中的小鎮(zhèn)重新在現實里定位，宣告自己的回歸：“Im back， you bastards.”這語調會讓你誤以為這將是一場盛大的復仇，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至少在一開始，復仇并不是Tilly的本意。最初Tilly只是想找出自己殺人的真相，如果真的殺人了，她會為此贖罪。

20多年過去了，Tilly已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女人、一名成功的裁縫。小鎮(zhèn)警察Farrat是第一個看到她回來的人。在Farrat眼里，Tilly身穿設計新潮的時裝，氣質高貴，與兒時總是被人欺負的小女孩判若兩人。而故鄉(xiāng)家里的狀況與Tilly的改變可謂形成了巨大反差：屋內一片狼藉，老鼠到處亂跑，母親Molly神志不清，根本認不出她。

Molly對Tilly的歸來毫不歡迎。她早已看透小鎮(zhèn)的腐朽和人們的虛偽，覺得Tilly沒有必要再回到這個讓人失望的地方。至于Tilly兒時犯下的謀殺案，如果連當事人自己都沒有了那段記憶，她又能回想起什么來呢？

Molly： I dont know why youve come to this ... hole. Theres nothing here.

Tilly： I came because ... I need you to remember me， Mum.

Molly： Mum？

Tilly： I need you to remember， so I can remember.

Molly： Remember what？ Being my daughter？

Tilly： That too.

Molly： Fat chance （渺茫的希望）. What else？

Tilly： Did I commit a murder？

Molly： What？

Tilly： Am I a murderer？ Is that why Im cursed？

Molly： You dont remember committing a murder？

Tilly： No.

Molly： Well ... its not something youre likely to forget.

Tilly： I know.

Molly： What if you are a murderer？

Tilly： I wouldnt be in the least surprised.

決心已定的Tilly并沒理會母親的反對，她要一切從頭來過。收拾房屋，打掃衛(wèi)生，為母親洗澡——Tilly讓這個破敗的家重新充滿了生氣。她打算通過給人們縫制衣服在小鎮(zhèn)開始嶄新的生活。

Tilly回到故鄉(xiāng)這件事令整個鎮(zhèn)子如臨大敵。在人們心中，Tilly就是一個兇狠的殺人犯，她兒時殺人的事成了人們內心揮之不去的陰影。人們聚集在她家附近，用恐懼的眼光望向Tilly。Tilly坐在縫紉機旁毫不畏懼地迎接眾人的視線，她是個裁縫，衣服就是她的武器，她要用這武器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找出當年自己殺人的真相，改變人們對自己的看法，破除自己身上的詛咒。

不錯的開端

Tilly回來后不久正好趕上鎮(zhèn)上的球隊和其他鎮(zhèn)的球隊比賽。在球場觀眾席上，Tilly一襲華服出場，兩支球隊的隊員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也因此影響了比賽。她只要換一套服裝，改變一下自己坐的位置，就能讓兩隊勝負的天平傾斜。丑小鴨一樣的雜貨店女孩Gertrude Pratt通過Tilly在觀眾席上的“表演”見識到了衣服的魅力之大，有些心動，遂前往Tilly家訂制衣服，成為Tilly的第一個客戶。而Tilly也想從Gertrude入手，尋找自己殺人的真相。因為當年在案發(fā)前，Tilly和Gertrude等伙伴曾在一起玩耍。那段失落的記憶究竟隱藏了怎樣的秘密？她真的是殺人兇手嗎？也許她在潛意識里已經承認自己犯下了罪過，如果真是那樣，她將會想盡一切辦法來贖罪。

“丑小鴨”Gertrude因Tilly為她設計的服裝而在舞會上一鳴驚人，也追到了自己傾慕已久的小鎮(zhèn)青年William Beaumont?？碐ertrude變得如此高貴美麗，就像電影明星一樣，鎮(zhèn)子里的女性們紛紛前來請求Tilly為她們設計服裝。也許在內心深處，她們仍然厭惡Tilly、憎恨她，但既然她能帶來現實的利益，那么表面上親近一些也沒什么不好。

警官Farrat因對服裝設計的熱愛也跟Tilly一家走得越來越近，成為好友。他向Tilly和盤托出自己當年把她送走的苦衷。當年被殺的男孩Stewart Pettyman的父親、鎮(zhèn)議會的議員Evan Pettyman要求他把Tilly送走。他起初不同意，但Evan聲稱要捅出他設計女裝的秘密。Farrat為了自己的職位和擁有的一切，只好妥協。對此事，Farrat一直感到十分內疚。

在收獲友情的同時，Tilly與小鎮(zhèn)青年Teddy的愛情也開始萌芽。這個留著帥氣胡子的大男孩自從Tilly回來后就一直關注她。Teddy正直、善良、樂觀，他邀請Tilly去看電影，去參加舞會，開始追求她。他愛護她，在意她，是唯一一個從內心深處不反感她的人。

Tilly： They dont like us here， Teddy. Me and Molly. Theyll never forgive me for that boys death. They never forgave Molly and she didnt do anything …

Teddy： You dont scare me， Tilly Dunnage. In fact， I reckon you could make some bloke （家伙） pretty happy … Tilly， Ill look after you， if you want me to.

警官Farrat和青年Teddy成為Tilly家的?？?，大家一起說說笑笑，其樂融融。初到故鄉(xiāng)的Tilly得到了大家表面的認可，有了知心的朋友，有了追求者，母親的精神也在一天天好起來。這似乎是一個美好的開端。

什么也改變不了

也許劇情本應如同大多數的勵志故事一般繼續(xù)下去：一個曾經受人歧視、被人憎惡的人通過自己的努力給鎮(zhèn)子上的人帶來了需要的東西，他們漸漸敞開心懷、消除誤會，最終接納了他/她……這是我們大家最熟悉也最愿意看到的，但導演并不打算讓故事如此發(fā)展下去。

就在大家開始接受Tilly并從她那里訂制服裝時，鎮(zhèn)議員Evan請來了裁縫Una，他們正式向Tilly宣戰(zhàn)，企圖把Tilly的客戶都拉攏過來，把Tilly排擠出小鎮(zhèn)。是的，沒那么簡單，有人并不希望她在這里安穩(wěn)地待下去。鄉(xiāng)鎮(zhèn)小報大張旗鼓地歡迎新裁縫Una的制衣店在鎮(zhèn)議員Evan家開張。自認為全能的裁縫Una毫不客氣地將Tilly的設計斥責為不得體，弄得一屋子女人臉上滿是尷尬。最初接受Tilly的小鎮(zhèn)女人們開始轉而投向Una訂制服裝。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說明她們是一群沒有原則、沒有辨識力的人。

與此同時，通過小鎮(zhèn)的相關人員，Tilly也一步步接近當初的殺人真相。她在警官Farrat那里找到了教師Beulah Harridene當時的證詞。通過看證詞，她終于明白：教師Beulah其實什么都沒看見，她只是憑空誣陷，而自己根本沒有也不可能殺人。Tilly找到教師Beulah當面對質，Beulah不僅沒有一絲愧疚，反而對Tilly無端指責、咒罵。這段憤怒的咒罵暴露了她內心的骯臟與無恥：她沒有保護好學生，又害怕鎮(zhèn)議員Evan的責罰，于是毫無愧疚地把自己的錯誤轉嫁到了Tilly和她母親的身上！她明明什么都沒有看見，卻撒了謊。偽證讓她逃避了自己因失職而應承擔的責任，也把Tilly推向了詛咒的深淵。

Tilly： So why didnt you stop me when I “stamped again and again” on the “broken poor neck” of Stewart Pettyman？ Hmm？

Beulah： I couldnt！

Tilly： I was 10 years old！ I couldnt have done any of this！

Beulah： Everyone knew it was you！ You were the only one there！

Tilly： You were there.

Beulah： What are you insinuating？ Me？！ I wasnt there！ I came around the corner and saw poor Stewart Pettyman lying on the ground， his head all twisted to one side， and you ... you standing over him.

Tilly： You lied. You didnt see any of it.

Beulah： He wouldve blamed me.

Tilly： Who？

Beulah： Evan！ Evan Pettyman. It was my job to protect his son. But you， you and your mad mother， youre evil！ Lord knows what youre capable of！

當Tilly明白了自己是被陷害時，她迫不及待地想把真相告訴所有人，告訴他們自己不是殺人兇手。但這根本改變不了人們對她的成見。如果說Tilly做錯了什么，那就是從一開始她選擇用盡全力來讓鎮(zhèn)上的人接納自己。事實證明，這根本行不通。

就連警察Farrat也對那份證詞的可靠性表示深深的懷疑。當年他詢問了鎮(zhèn)上的每一個人，最終的結論卻是現場只有Tilly一個人，其他的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明，能夠有機會殺人的人只有她。于是在Beulah那份胡編亂造的證詞下，在明明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Tilly被驅逐出小鎮(zhèn)。更可悲的是，這驅逐根本不是依據法律賦予的權利來做出的，而是被害人的父親Evan做出的決定。從此，Tilly背負殺人的罪名，被送往外地，與相依為命的母親相隔兩地，而這也導致母親后來變得神志不清。

Tilly： Oh. She lied. She lied. Beulah Harridene lied to you in her witness statement.

Farrat： I ... suspected as much.

Tilly： If you doubted her， you ... you ... you should never have sent me away. You had no ... you had no right. And he （指鎮(zhèn)議員Evan） ... he had no right to send me away.

Farrat： He had ... a right.

Tilly： What does that mean？

Farrat： He had a parental right.

Tilly： What？！

Farrat： Evan Pettyman is your father.

Tilly： What？

此刻Tilly才知道，虛偽的鎮(zhèn)議員Evan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原來Evan跟Tilly的母親曾是一對情侶，后來他為了錢財而娶了鎮(zhèn)長的女兒，拋棄了她們母女。知道了這一真相的Tilly心里五味雜陳，背負著殺人罪名的她幾近崩潰。她無助地跑開，想逃離這一切。

看到Tilly痛苦地跑開，Teddy的智障弟弟Barney不住地重復著一段話：“She moved！ I saw him！ I saw him！ He done it himself！ I saw！ She moved， Teddy … He done it. I saw. I saw him done it， Teddy. She moved. At the school， she moved. I saw， Teddy. I saw him. She moved.”通過弟弟的話，Teddy發(fā)現了一些蛛絲馬跡，他斷定Barney一定是看到了當時的場景，也大致猜到了一些真相。Teddy追上跑開的Tilly，帶她來到當年的案發(fā)現場，讓Tilly盡量回憶，終于幫她找回了那段失落的記憶，還原了事實的真相。男孩Stewart Pettyman并不是被Tilly殺死的。他總愛欺負Tilly，那天他讓Tilly靠墻站著，他要像一頭牛一樣狠狠撞向Tilly的肚子。在意識到危險來臨時，Tilly下意識地躲開了，結果他撞到墻上，一命嗚呼。他死于意外，Tilly并沒有做錯事。然而這已經改變不了任何事，真相已不重要。Teddy比Tilly更明白這一點。他看透了這個骯臟污穢的鎮(zhèn)子，他要帶Tilly離開，他要徹底解開她身上的詛咒。

Teddy： I suppose we should get married now. Why not？ Its what theyd hate most. Have a big wedding in Dungatar， rub their noses in it ... then move away.

Tilly： Oh ... To where？

Teddy： A better place， where theres no Elsbeth or Beulah or Councillor Pettyman. No hate or revenge. Better Saturday night dances.

Tilly： What about my mad mother？ Will we take her too？

Teddy： Yeah. Why not？ Well even take my slow brother.

Tilly： Oh. Yes， Barney.

Teddy： Yeah， well take Barney.

Tilly不敢相信自己會得到Teddy的真愛。明白了事情真相的她卻無法向人們說清楚，依然承擔著莫名的憎恨，這樣的情景讓Tilly怎么也無法相信幸運之神會眷顧自己。當Teddy要用跳入谷倉的勇敢行為來證明一切都已過去的時候，Tilly內心是猶豫的，她又何嘗不希望借此說服自己呢？

Tilly： What about my curse？

Teddy： I told you ... I dont believe in curses. Ill show you.

Tilly： What are you doing？ Oh， you ... you arent seriously thinking of jumping off this silo （筒倉） in the dark？

Teddy： No， of course not. Thats for foolish little boys. Jumping into the silo ... thats for men.

然而，命運的反復無常在此刻盡顯無疑，前一秒的美景在后一秒化作虛無。Teddy跳入谷倉，被埋入谷堆，窒息而死。愛人的意外死亡讓Tilly徹底崩潰。詛咒沒有離她而去，反而帶走了最愛她的人。

復仇離去

Teddy的死令Tilly一蹶不振，然而Molly此時的表現讓人不得不贊嘆母愛的偉大。一直瘋瘋癲癲的Molly以強大的毅力支撐著自己站了起來。在雜貨店里，面對婦人們惡毒的攻擊，她的反擊堅定而有力。

Woman 1： She murdered him （指Teddy）！

Woman 2： Shes cursed.

Beulah： She got it from her mother …

Molly： It was you lot killed Teddy. He died trying to prove his love for her was stronger than your hate. Anyone would die trying to prove that … As soon as shes able ... Ill see to it she finishes what she started. Because Teddy was wrong. You cant be left to yourselves. Or to fate！ Youre the curse. And youve got to be stopped.

難以想象，一直似乎對女兒并不支持的母親竟然在此刻爆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她突然變成了一座高山，帶著鄙夷與不屑藐視這些迫害她們母女的敵人，那些只敢在背后議論紛紛的人對她充滿了畏懼。

Molly與Tilly隨后的對話更是讓我們明白，這是一位睿智而堅強的母親。她因為把女兒送走而悲痛萬分，可隨后卻醒悟這對女兒是一件好事：與其讓女兒跟自己一樣遭受歧視與非議，終生被困在這個小鎮(zhèn)，不如走出去，在外面的世界尋找更好的生活。

Molly： It nearly killed me when they sent you away. But I ended up hoping youd never come back to this dreadful place. You were better off away from here. You would have been stuck hiding with me on the top of this hill if you hadnt been sent away. But instead， you can create. You can ... transform people. Thats very powerful. Use it. Use it against them.

Molly早已看清了一切，也早已明白Tilly做的努力根本什么都改變不了。盡管如此，她仍然一度盡力去幫助她，而在希望破滅后，又獨自支撐起了全部。

一年一度的夏季詩樂會要開始了，小鎮(zhèn)上要參賽的人們向Tilly求助，請她幫忙做戲服。雜貨店女孩Gertrude那句“Myrtle， the town will never forget. But they might forgive if you were to win us the eisteddfod （詩歌音樂比賽會）”將他們的忘恩負義與那種趾高氣揚的無恥表現得淋漓盡致。人性的丑惡在鎮(zhèn)上人們的言行中盡顯無疑。Tilly徹底憤怒了，面對這樣一群人，自己還有什么必要求得他們的“原諒”。

Tilly拒絕了為小鎮(zhèn)參加詩樂會比賽的人們制作服裝，Molly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看透一切，所以暗暗部署，不動聲色地為Tilly準備好向小鎮(zhèn)人還擊所需的一切。她給鎮(zhèn)上的參賽對手威尼普隊寄去毛遂自薦的信，讓女兒為其制作戲服。若Tilly在戲服設計中勝出，那對由本小鎮(zhèn)居民組成的鄧歌塔隊來說可謂是不小的打擊。誰知，Molly剛把信托付給人，就因中風倒地，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導演安排的每一個情節(jié)都不僅僅是巧合而已，Tilly遭受的三重打擊正好對應了三次救贖的失敗：自我救贖的失敗、愛情救贖的失敗、親情救贖的失敗。當衣錦還鄉(xiāng)之旅最終變成一無所有，Tilly終于下定決心結束一切。當威尼普隊拿著Molly寄去的信來找Tilly時，Tilly明白了母親的心意，欣然答應了他們的邀約。為小鎮(zhèn)的對手隊員制作戲服，既是與小鎮(zhèn)決裂的表示，更包含了一種寓意：既然擁有改變他人的能力，就該去給那些真正值得改變的人服務，而不必為了那些早已無藥可救的人再做什么。

來的時候，一支煙迎接自己的回歸；走的時候，一把火帶走所有的污穢與黑暗。在鎮(zhèn)上人都去參加詩樂會比賽時，Tilly一把火燒了自家的房子，同時用布和汽油將火也引向了其他人家。在駛離的火車上，列車員看到燃燒中的小鎮(zhèn)房屋，以為是在燒垃圾，稱火太大了，Tilly則輕輕回答：“You never met the rubbish.”在詩樂會比賽中輸掉的小鎮(zhèn)居民垂頭喪氣地回到小鎮(zhèn)，看到的只有一片燃燒殆盡的廢墟。

服裝只能改變一個人的外在，無法改變人們的本性。當Tilly費盡心力想要改變這個小鎮(zhèn)時，卻發(fā)現只剩下毀滅這一條路，而離開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不為復仇而來，卻以復仇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