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白天那份工作”是她人生中虛假、程式化、為生存搏斗、領(lǐng)支票的部分,真正的生活在夜晚、朋友和內(nèi)心中。占資本主義便宜,她常說
晴雯這次回國暫住,正趕上哥哥婚禮。
她一張臉板板地寫著生人勿近,同桌親戚招呼,“晴雯變這樣子了,在美國曬黑啦?” 她眉頭就更皺起來——這些人簡直不懂時髦。陪新嫂子去敬酒,人家夸獎,“大姑娘呀,住美國哪里?有對象了沒有?” 她就簡短答:“三藩?!笔謸沃巫颖?,挺直了背,稍微笑一點。
在紐約那幾年間,晴雯從沒想到自己會愿意離開紐約。她跟自己說好不辜負這里的熱鬧。在紐約讀了一年多軟件工程項目以后,她感到有意義的生活非與藝術(shù)發(fā)生關(guān)系不可。
上了三個月即興表演課,晴雯覺得心態(tài)和身體都開了竅。有幾位同學和一位老師請她出演短劇以及DV作品中的角色,沒錢拿,但她排練認識了在牙醫(yī)診所當前臺的劇作家、端盤子的演員,又跟同僚互拍身體和姿勢的照片,從此也擅長攝影了。
于是晴雯制作了兩種版本的簡歷,一種找程序員工作時用,一種列出她給中國雜志和美國的華人報紙寫過的專欄文章,附有鏈接,再列出舞臺與DV表演經(jīng)歷、她貼攝影作品的網(wǎng)站,三頁長。
小時候,晴雯母親愛講,世上沒便宜可占。晴雯覺得,母親那些再精打細算也短視無聊的煩惱,恰恰是因為她終生受困于那不敢占便宜的焦慮。想到她在簇新得俗氣的花園小區(qū)里仍舊舍不得開空調(diào)的樣子,晴雯就有種說不清的帶著憐惜的厭倦。
晴雯最得意的日子,是那次攝影作品展覽。這令她的藝術(shù)職業(yè)化的標志,發(fā)生在由朋友策展的一家唐人街畫廊,位于唐人街的街角一座怪形怪狀、佛道合一的廟宇二樓,里面還能聞到香燭氣味。她正好給展覽起名“彼岸香火”。朋友很幫她,稱她為“嶄露頭角的年輕移民藝術(shù)家”,頭銜印在海報上。
展覽開幕當夜,晴雯在酒吧掐自己手臂,許愿不因為酒精而忘記這一刻。她數(shù)了數(shù)面前這個自己最重要的圈子:最心心相印的朋友共有十四位,八位紐約華人藝術(shù)家以及他們六位膚色不同的伴侶。
第二天晴雯在宿醉中醒來,蒙著清晨陽光回軟件公司加班?!鞍滋炷欠莨ぷ鳌笔撬松刑摷?、程式化、為生存搏斗、領(lǐng)支票的部分,真正的生活在夜晚、朋友和內(nèi)心中。占資本主義便宜,她常說。
晴雯不和家人視頻,她戴著耳機,邊聽邊在電話另一邊吐出一口煙。有朋友了嗎?媽媽轉(zhuǎn)著彎探測。她是在懷疑女兒有秘密男友,甚至交往了黑人——“甚至”,晴雯懷著政治正確嘆息家人的偏見。實際上她也沒有“對象”,她忙著生活。在她的圈子中,在這個階段結(jié)婚是可鄙的,倒是假結(jié)婚常見,是種抵制移民政策不義的行為藝術(shù),是笑談。
突然被公司解雇,晴雯慌了。幾年來她諷刺辦公室里那種格柵式的生活,配以小漫畫和街拍照片,貼到網(wǎng)上,朋友都激賞,她也覺得工作不算差,還養(yǎng)得起生活、交往和旅游那些真正屬于她彼岸香火的事物,哪里知道公司有一副資本主義算盤,驟然將她判定為差。
沒了由雇主提供的合法工作簽證就得離開美國。一個亂紛紛的慌張夜晚里,晴雯夢見她剛上大學時的男友,他來自一個小地方,曾經(jīng)因為激憤的辯解,惹她嗤笑,她從來沒瞧得起他過:“我家在XX省也算第二大城市,鐵路樞紐,很多三線工廠,文化很多元的,是運氣不好擱在了XX??!假如是在其他地方,都能當省會了?!?/p>
從夢中驚醒,晴雯把積蓄押給律師。
但終究沒成。她把箱子寄存在北京朋友家里,把紐約寄存在心里,孤身回家鄉(xiāng)來參加婚禮,準備婚禮后再回北京找工作?!皶簳r回來探親,”她說,“我家在三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