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民
散文詩研究
天籟與沉鐘的交響
—讀陳志澤散文詩集《泉州寫意》
李建民
陳志澤把幾十年寫泉州的散文詩匯總在一起,結集為《泉州寫意》出版。該書分為“古城月”“‘海絲’路”“泉州雨”“僑鄉(xiāng)情”“海峽風”五輯,“古城月”大約取“今月曾經照古人”之意,寫的是歷史文化名城泉州的歷史人物、歷史事件、歷史文化,“泉州雨”則借用泉州“四序有花長見雨”的氣候特點,以雨象征泉州的風土人情、地方藝術的方方面面,全書可謂全方位抒寫出泉州作為歷史文化名城、東亞文化之都、“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著名僑鄉(xiāng)、臺灣同胞主要祖籍地風姿風貌的一部難得的讀本。
細讀《泉州寫意》中的散文詩,大至《紅土地》《“五緣之水”注海峽》,小至《洞簫》《永春漆籃》等,無不浸透作者對故鄉(xiāng)泉州的深情。這情愫對養(yǎng)育他的故鄉(xiāng)來說是天籟,對他傾注的心血則是沉鐘。熱愛與思索從來就不矛盾,思辨與警策交集的是一往情深!“泉州寫意”這“寫”是描摹,這“意”是升華。
散文詩之介于散文與詩之間,最顯著的特征應屬寫實與寫意的結合,是細節(jié)的描摹與想象詩化的有機表現。這種融合是自然而然的,是事物情理、物理的自然升華與延伸,而非硬性附贈。好的散文詩在這一點上是不著痕跡的。寫實與想象,情味與意味,生活境界與藝術境界的有機統(tǒng)一,構成了陳志澤散文詩顯風貌,具風情,融哲理的藝術復調。
寫作對于寫實的要求不外乎“真而傳神”。真實地反映客觀事物的情狀,就不僅是時間與空間的問題,它還指涉事物的紋理精神。陳志澤散文詩之寫實,是以童稚的聲音天籟般地歌吟,尤其在早期更是如此。從其選擇的具象即可見清純——花頭巾、銀鏈、茶心,洞簫、蘆柑、風動石等泉州隨處可見的風物便是例證。但正是這與童年相伴的一事一物給了作者泉州故鄉(xiāng)最初的記憶與詩意,同時也伴隨其成長。這此消彼長的景象,一會是“大海退潮了,拋落下破爛的頭巾”,一會是“五花十色的頭巾飄進了果園,化作掛滿枝頭的閃亮的珠串?!保ā额^巾》)或“將幾片茶心展現于手掌,我看到了茶心上有茶的血脈密布,茶的最細嫩的心尖蜷縮著,隨著芬芳的淡淡飄逸,茶的心在微微顫動……”(《茶心》)在對頭巾和茶的寫實過程中,我們還看到“茶的血脈密布”和“五谷喜得拔節(jié)猛長”,這就是事物的紋理精神。
想象也在此刻展開?!八囆g往往要比生活更多的感情,更多的想象,能啟迪讀者更多的想到生活,而且比生活中想得更多,更美?!保▽O紹振《泉州寫意?序》)“‘鄭和堤’在歲月的風雨中漸漸變得矮小,動人的傳說卻至今高聳。長堤內外,鄭和灑下汗水的鹽堿地上,莊稼與傳說一起茂盛茁壯!”(《鄭和堤》)還有“祈禱是熱血奔涌的回響。心的搏動召喚浩浩長風。憑借年年兩次九日山祈風,刺桐城一腔豪邁勇闖世界!祈風,祈風。虔誠的祈風從未停歇——當年在九日山,今朝在心靈殿堂。”(《九日山》)想象打破了時空的局限,讓昔日物像與今日激情融合,交匯成比生活更為壯闊的氣象!美也由此迸發(fā)。這種迸發(fā)是以物理為依據的,歷史的機理本具“一起茂盛茁壯”的氣象,再加上情感的依據,心靈的殿堂自然供奉虔誠的祭奠!
情調與意味合稱“情味”。那么“情調”又是什么呢?情調是思想感情表現出來的格調;是事物所具有的能引起人的各種不同感情的性質。我之所以說陳志澤散文詩的情味而不說情調呢?原因當然是在這個“味”上。積極向上的情調是自不待說,情味便就成了陳志澤散文詩固有的韻味,這韻味是突?;蚓d長,是大風或細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散文詩的審美指向。他的與意味的結合,成就了一種親切且深長的寓意。平淡且破敗的古伊斯蘭圣墓,石棺上的古蘭經與云月雕刻,在婆娑的樹影下翻閱著一種生動,這是未曾消失的宗教,更是不曾磨滅的信仰!就像消失了熱焰的火山口,依舊回響著當年的震撼。親切而深長寓意在陳志澤散文詩里處處可見,“風拍打著門扉,跌落的晚霞在門檻下的泥土路融盡。大師躺于窄窄的床上。綴著許多補丁的蚊帳沒有放下——他累了,風也累了。一陣最輕柔的風撫過,他閉起了雙眼……”(《弘一法師的告別》)一個風的意象,一個晚霞的意象,以最輕的方式讓弘一法師輕輕地告別人間,這是“累了”,是再親切,再深長不過的挽留!
熱愛鄉(xiāng)土,故鄉(xiāng)就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她是一個個細微的物件和一閃而至的念想,甚至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皺褶。作家的使命就是發(fā)現蘊藏在這事物之中的藝術的幽微,或者說美。在這里情感的分量最為重要,她是一切藝術從一般到典型,從個別到普遍概括的一個基因。事物依靠情感發(fā)酵,也許在散文詩里那個“發(fā)”只是一個“點”,它依靠情感的力量發(fā)酵、升華,《鄉(xiāng)音》《僑批》等就是這樣的一些作品?!多l(xiāng)音》抓住老華僑鄉(xiāng)音不改和他們的后代回鄉(xiāng)之后,“洋腔”被漁歌蕩走了,被銀波碧海洗凈了,被家鄉(xiāng)南音攜去了。把改與不改的新老華僑的聲腔那么一個生活細節(jié),放大到漁歌、碧海、南音的藝術邏輯之中,從而找到生活的真諦,藝術的真諦?!皟S批”是閩南僑鄉(xiāng)最常見的、華僑通過民間渠道寄錢回家隨錢寄達的最最普通的信涵,但它凝聚著華僑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與心血,是可寶貴的歷史文獻。它既記錄了中國華僑的苦難史,也乘載著一個民族的繁衍史,雖然“已經那么遙遠了啊,僑批馱載了村莊幾百年的歲月,悄悄走進歷史的蒼?!保ā秲S批》)面對這“歷史的蒼?!鄙钆c藝術幾乎同時發(fā)現“而今,它突然在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名錄中站起身,同闊別的鄉(xiāng)親回眸一笑,映亮那些早已模糊的時光,啟開我童年記憶的門扉……”這不是隨意的抒情,是真真切切的“闊別”,是早已模糊的“時光”,是重開童年記憶的“門扉”!從生活的真切體驗中升華的藝術,那么有力,那么直接地撞擊我們的閱讀與思維!生活與藝術之隔似乎只是“一點”,這一點是火柴的一擦,藝術的意象,美就紛至沓來自此點燃。但是,這樣的發(fā)現又談何容易?!
稚聲的天籟與古老沉鐘的交響,我這樣概括陳志澤的散文詩的整個藝術風格與寫作特征,理由在于分界陳志澤上世紀與本世紀不同的兩個散文詩創(chuàng)作時期的差異,也同時理析一首好的散文詩應具備的品質是:孩子的眼光與老人的思索。我非常喜歡陳志澤日前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上發(fā)表的一組散文詩,篇名叫《城市樂章》。整組詩由《靜夜,生命的凱歌》、《一位公交車司機》《巷頭小匠》《五店市古街》《送小孫女上學》《淘“寶”老人》六章組成。看描寫的對象我們不難發(fā)現都是些小人物,小題材。作者不是以孩子的目光,也最少是以極其一般的目光面對生活,采擷生活。在看似一般的描摹中,生活是那樣的五光斑駁、雞零狗碎,但生活的底蘊有待發(fā)掘。把孩子眼光真切的發(fā)現還原給了生活,把老人從事物表象下發(fā)現的生活真諦釋解給讀者,是陳志澤散文詩的致力?!鹅o夜,生命的凱歌》老人在靜夜被120救醒了,而救護他的醫(yī)護人員又一陣風似迎接另一輛救護車的到來,“漫長的靜夜蛻去一層層月色”,“城市的夜,靜極?!薄办o極”兩字多有分量!《巷頭小匠》孩子的眼光發(fā)現“屋檐下,一臺老舊的縫紉機。還有一筐雜七雜八的小工具、小材料。你踞守在小巷的一頭,躲在風的背后,等待著路人尋找的目光?!倍先说囊暯怯职l(fā)現:“你以靈巧與專注消弭人們生活中的小缺憾,你用自己的雙手起起落落唱出勞動的歌。也許你沒感覺,每一天,你其實是在為傳統(tǒng)美德的破洞裂痕縫縫補補……”貌似簡單的生活,因了思考而有了沉甸甸的發(fā)現。這一組散文詩其實也是寫泉州的,泉州的人文,泉州的事,只是作者來不及收入。這倒讓我慶幸:因為到了《淘“寶”老人》,作者的散文詩似乎又進入一個新的格局。這“格局”不是急邃地要表白點什么,不以作者的議論明顯地張貼,而是娓娓道來,以總體的營造感受生活,感受人生。因為更多的生活是用來體味的,辛酸苦辣其實是五味齊全?!短浴皩殹崩先恕?,一開始就這樣起句:“赤膊慣了,大熱天,也沒有遮攔。有點彎曲的銅色后背,能把陽光之火彈回。”自然生動,又形象含蓄。生活之窘困,陽光之炎熱,還用得著驚嘆嗎?!全然不必。
縱觀陳志澤《泉州寫意》散文詩集,我看到一個在散文詩領域開疆拓土的老詩人在不懈追求,他不止于當下散文詩的過于孱頭的形骸,過于僵硬的四肢,以及魂不附體的哲理。他從泥土中體驗親切,從歌唱中尋覓思考,從冷峻中發(fā)出警策,從而提升整個散文詩的體量與分量。我期待陳志澤先生的散文詩創(chuàng)作進入生命的第三周期,葉更綠,花更繁,果實更沉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