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 子
我們的哲學老師
★文/遠子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對哲學產(chǎn)生厭惡的根源其實是對哲學教授的厭惡。我們的課程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半是與“馬哲”有關(guān)的課,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有馬克思主義哲學概論、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馬克思主義哲學史、馬克思主義哲學原著選讀、馬克思主義哲學史;另一半則為西方哲學史、東方哲學史、中國哲學史、倫理學、宗教學、科學哲學、邏輯學、美學、心理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課程多到大四下學期還排滿了課。
我們的哲學老師大多自視甚高,通常的情況是:研究西哲的看不上研究中哲的,研究中哲的看不上研究馬哲的,研究馬哲的看不上一切馬克思主義之外的哲學。每個老師都強調(diào)要讀哲學原著,要讀英譯本,德文法文希臘文能看懂自然最好了:“如果你沒讀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托馬斯·阿奎那、黑格爾、海德格爾……你就不要跟人說你學過哲學!”“王陽明都沒讀過?這課還怎么上?”“《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你們總讀過吧?”“最好還是讀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庇谑?,大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學不了哲學的,還是混張畢業(yè)證比較靠譜。
當然要求嚴格是好事,教授們也是恨鐵不成鋼而已。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他們對其他一切學科和生活的鄙夷:“經(jīng)濟學是什么?不就是求個極值嘛!”“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看小說上!”“馬克思之前的一切哲學都是有缺陷的,馬克思之后的一切哲學都是對馬克思哲學的誤解?!薄翱措娪笆强词裁?,不就是看思想文化的輸出嗎?”大四下學期,我們幾個準備找工作的同學會翹課去跑招聘會,西哲老師知道后搖著頭說:“學哲學學了四年,居然還跑去找工作?就那么喜歡去當廉價勞動力?我跟你們說,只要你對得起哲學,哲學一定會對得起你!”
有一位馬哲老師是最讓人無語的。有一天,他看著課堂上昏昏入睡的同學,悲哀而憤慨地怒斥道:“我知道,我在你們眼里只是一坨狗屎。但是你們不要忘了,你們在我眼里,也不是非狗屎!”他說他每天晚上都會去網(wǎng)上發(fā)帖,期待著自己的真知灼見終有一天會被人重視,他還多次強調(diào)說他的每一篇論文都是全球首創(chuàng)。
因為大學期間看了很多電影,所以寫畢業(yè)論文的時候就想寫點跟電影有關(guān)的,最后寫的是《西方電影中的基督教情結(jié)》。因為我在文中引用了不少本雅明的觀點,而本雅明很不幸被劃分到西方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隊伍里,所以最后我的論文被分到了馬哲組進行答辯。答辯那天,我還沒論述完,那個馬哲教授就很氣憤地打斷我問道:“你先不要講了,你告訴我宗教的本質(zhì)是什么?本質(zhì)就是人本學唯心主義!”我一時語塞,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幾個相對比較正常一點的馬哲老師,希望他們能幫我圓場,但他們只是坐在那里詭異地笑著,接下來馬哲教授對我一陣炮轟。然而,為了通過答辯,我不得不妥協(xié)道:“我只是在描述這樣一個現(xiàn)象,并不是贊同,我的觀點是中立的?!弊詈?,我拿了一個及格分數(shù),順利拿到了學位證書。這一幕后來曾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噩夢里。
當然,也不是所有老師都這樣。N師就很不一樣。他為人儒雅,溫潤如玉。他每天上班都騎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別的老師會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自行車上的他,他也不以為然,頗有“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之風度。
更可貴的是,他不只是看中哲方面的書,西哲馬哲他也看,文學藝術(shù)他也喜歡,因此他的觀點顯得中正、寬容。他每次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時,從來不說“我覺得”“我認為”,而是說“我的偏見是”。他讓我們每個月交一份讀書筆記給他,什么書都可以,沒有字數(shù)限制,每份筆記他都會認真批點。我至今都保留著這些讀書筆記,每次搬家翻出這些筆記時,我都會忍不住一邊重讀著他的批注,一邊感嘆著我的無知他的寬廣。
我去過他家一次。他有藏書一萬余冊,書房已經(jīng)放不下了,就堆到了臥室里。影碟唱片也有一萬多張。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天我們都聊了些什么,只記得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他從老家?guī)淼那宀?,一根接一根地抽著七匹狼香煙,聽著他的唱機里傳來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鋼琴曲。臨末,他對我說:“未來學術(shù)與否并不重要,但男人應該是有點學問的——無論什么領(lǐng)域。相信你未來是個有學問的丈夫、父親、祖父,乃至曾祖、高祖,直至你遙遠的后人帶著高貴與豪達的情懷回憶你?!敝两窕叵肫饋?,那都是人生最美好的一個下午之一。
然而,可悲的是,N師教書已近十年,但仍是一個講師,他說他不想去制造那些垃圾論文,所以評不上副教授。最可笑的是,據(jù)說學校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一個講師如果連續(xù)十年沒有被評定為副教授就將面臨失業(yè)的危險。為此他掙扎了好久。不久前我給他打電話,他苦笑著對我說:“我現(xiàn)在是副教授了?!碑敃r還有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據(jù)說有一個學生跑到教務處去向?qū)W院領(lǐng)導訴苦,說N師經(jīng)常在課堂上宣講社會陰暗面,思想極其消極。領(lǐng)導還為此專門找他談話。
其實畢業(yè)后我們之間少有聯(lián)系,因為我深感自身見識之淺陋,實在無顏過多煩擾。這幾年,我只給他寫過一封郵件,在郵件里我講了我的近況并表達了我對他的感激之情。他說:“我沒有什么值得你致謝的,人之相遇,即便有什么對味或快心的內(nèi)容,那也是雙向的恩謝。”在那封信的結(jié)尾處,他寫道:天地之大,定有我們的立足處,風云之厚,定有我們的翱會處。附上我篡改漢人之文后的座右銘,以增相識之誼:鄙夫有志,圣雄難傷;行茍有恒,久自芬芳;不譏人短,不譽己長;春雨潤木,松竹履霜;惟精惟一,與化飛揚。另:若有生活艱難,請及時見告,我定盡力相扶。
我盯著這幾行字,久久打不出一個字。
因為N師的存在,我從來都不后悔我學了哲學。我現(xiàn)在每天抽的煙也是七匹狼,每次抽煙的時候都會在不經(jīng)意間想起他的只言片語。這個牌子的煙就像是N師留給我的照片,就像魯迅對藤野先生所說的那樣:每當夜間疲倦,總是您的照片使我從疲憊之中解脫,使我又良心發(fā)現(xiàn),而且增長了勇氣。
(摘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