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經(jīng)過國民黨連續(xù)五次的“圍剿”,開始長征時的紅軍已元氣大傷。盡管新補充的農(nóng)民出身的戰(zhàn)士,內(nèi)心充滿了革命的浪漫情懷,但看上去并不像一支正規(guī)的部隊。這樣襤褸的長征卻讓美國人贊嘆。他們的興趣在于:“凡是人類所表現(xiàn)出來的英雄主義及人類為戰(zhàn)勝困難所作出的犧牲,美國人都很感興趣?!笔紫葘懗鲩L征的不是共產(chǎn)黨員、馬克思主義者,而是美國記者,“因為,人類這種普遍的英雄主義本身就是一種能夠使人互相溝通的語言”。
在《歷史研究》一書的開頭,湯因比就指出,以往歷史研究的一大缺陷就是,把民族國家作為歷史研究的一般范圍,這大大限制了歷史學家的眼界。事實上,歐洲沒有一個民族國家能夠獨立地說明自身的歷史問題。因此,應該把歷史現(xiàn)象放到更大的范圍內(nèi)加以比較和考察,這種更大的范圍就是文明。
長征,值得放在這樣一個大景深中去解讀。
斯諾在《紅星照耀中國》中預言:“總有一天,會有人寫出這一驚心動魄的遠征的全部史詩?!?/p>
時隔34年的1971年,英國學者迪克·威爾遜寫出了世界上第一部研究長征的英文專著《1935年長征:中國共產(chǎn)主義生存斗爭的史詩》。威爾遜是英國的中國問題專家,他不滿足于以新聞記者的角度來描述和反映長征,力圖以學者的態(tài)度,從歷史性、傳奇性、象征性三方面對長征進行“百科式”的研讀,強化長征是“生存的史詩”。他的故事是“革命精神”派的代表,還從人類精神典范的角度評說:“長征已經(jīng)在各大洲成為一種象征,人類只要有決心和毅力就能達到自己的目的。”西方學者說:現(xiàn)在,在美國、歐洲和世界各地,人們對于幾十年前由一支規(guī)模不大,不引人注目的中國男女組成的隊伍所進行的一次軍事行動依然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如果中國讀者對此感到費解,我只能重復埃德加·斯諾就這場“激動人心的遠征”說過的話——它過去是激動人心的,現(xiàn)在它仍會引起世界各國人民的欽佩和激情。我想它將成為人類堅定無畏的豐碑,永遠流傳于世。閱讀長征的故事將使人們再次認識到,人類的精神一旦喚起,其威力是無窮無盡的。他們把長征稱為“史詩般的逃亡”,因為它行程約兩萬五千里,在大約一年的時間里翻越十余座大山,跨越了二十余條河流。歷史上很少有意志征服環(huán)境的偉績能與之相比,歷史也不能提供一個相似的,或者更好的例子與之相媲美。
1937年,美國女記者艾格尼絲·史沫特萊聽到了中國工農(nóng)紅軍勝利到達陜北后,前往陜北蘇區(qū),寫了《偉大的道路》。她說:事實、數(shù)字和一路上千山萬水的名稱,都不足以說明紅軍長征的歷史意義,更不能描繪出參加長征的紅軍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以及他們所受的苦難。
斯諾的老友、美國著名記者兼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在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一書中首次讀到長征。二戰(zhàn)期間,索爾茲伯里從斯諾那里聽到很多關于紅軍長征的故事,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1984年3月,索爾茲伯里來到北京,對當年參加過長征的健在者,黨的重要領袖、高級將領、紅軍戰(zhàn)士、知情的百姓進行了采訪,走訪了黨史、軍史的有關專家。在一個月的“旋風式采訪”后,又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他沿紅軍長征路線進行采訪。1985年出版了《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他把歷史上的紅軍長征同新時期建設社會主義的“新長征”結(jié)合了起來,稱贊長征“是考驗中國紅軍男女戰(zhàn)士的意志、勇敢和力量的偉大史詩”。他說:“長征是一篇史詩。這不僅是因為淳樸的戰(zhàn)士及其指揮員們所體現(xiàn)的英雄主義精神,還因為長征實際上成了中國革命的熔爐。它鍛造了在毛澤東領導下打垮蔣介石、奪取全中國的整整一代的人和他們兄弟般的革命情誼。”盡管,這場長征屬于共產(chǎn)黨,但這個奇跡,卻屬于人類對于極限的挑戰(zhàn)。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長征很早就開始被各種人加以紀念了。
那是因為,30年代的中國與今天的中國,最大的相同點:全球化。從西方來的、目光敏銳的智者,以記者的好奇,寫下了他們對中國的興趣。這段歷史,恰恰因為西方的觀點以及立場,變得張力十足。優(yōu)秀的西方學者筆下的中國史也格外地引人入勝,因為他們將中國放在一個全球的圖景中來加以看待。
斯諾是一系列西方人到紅色中國的開端。這些人從記者、作家到軍人、政客,在1936至1945年間,陸續(xù)地訪問了中國的紅色革命區(qū)。
從他們那里,我們倒是可以做到:借文化的他者之鏡來看清自己的作為。
美國軍事史學家塞繆爾·格里菲斯將軍在他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一書中說,紅軍長征較之公元前400年一萬希臘人從波斯到黑海的撤退,是“一次更加雄偉的壯舉”,“中國共產(chǎn)黨人,以他們反復經(jīng)受的考驗證明,他們能夠忍耐難以言狀的艱難困苦;能夠戰(zhàn)勝途中大自然好像決意要阻撓他們前進而向他們提出的一切挑戰(zhàn);能夠擊敗下定決心要消滅他們的敵人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希臘人和中國人,同樣忍受了酷暑嚴寒,干渴饑餓;同樣爬雪山,食草根,眠雪野,邊行軍邊打仗;同樣解決了可能造成分裂的內(nèi)部爭端;同樣生存下來了”。英國評論家安東尼在《中國—長征》畫冊中稱“長征是現(xiàn)代歷史中最重要的事件”,“長征是鍛煉以后中國領導人的熔爐”。2002年10月,英國歷史學博士李愛德與朋友馬普安從江西出發(fā),三百多天徒步走完了紅一方面軍當年的長征,合著了《兩個人的長征》,共同攝制編著的紅色之旅的畫冊。他說:“我必須要深入了解長征背后的那一個個感人故事……長征那么艱苦,當年那些普通戰(zhàn)士是抱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參加紅軍的,他們?yōu)槭裁呆[革命還堅持到最后,這些都是我想要了解的?!痹谒麄児P下,陜北革命區(qū)具有一個共同特征:像一個政治烏托邦,或者像20世紀30年代美聯(lián)社駐中國記者霍爾多·漢森所說的“一個柏拉圖理想國的復制品”。
索爾茲伯里曾五次訪華,他寫的關于長征的書自1985年10月在美國出版以來,擁有眾多的讀者。他說,每一場革命都有自身的傳奇。美國革命的傳奇是福吉谷。福吉谷的戰(zhàn)斗業(yè)績已銘記在所有美國愛國者的心中。在渡過了那次嚴峻考驗之后,喬治·華盛頓和他的戰(zhàn)士們踏上了勝利的征途。
時間的座標發(fā)生了變化后的20世紀80年代,崔健將流行與紅色混搭一氣,對于那場長征有著不一樣的表達。他用小號與紅繃帶,用嘶啞的粗嗓音與音樂,吶喊著《新長征路上的搖滾》:
一二三四
聽說過,沒見過,兩萬五千里
有的說,沒的做,怎知不容易
埋著頭,向前走,尋找我自己
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jù)地
……
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東西
人也多,嘴也多,講不清道理
……
一邊走,一邊想,雪山和草地
一邊走,一邊唱,領袖毛主席
……
一位美國海歸女孩,用自我折磨以及流行的小資方式徒步長征,并在自己的博客上寫下沿著紅軍路線行走的全過程。她感受到的是:這段路上竟有一半是人類的秘境,從未被污染,景色美得驚人。她認為,曾是紅軍的爺爺比她浪漫。她不再認為,那段歷史像爺爺所說的那么艱苦,吃青稞算什么,那味道美極了。
80年代后的一代人對于那支軍隊的興趣,成為一個潮流。紅軍成為某種先鋒的名詞。一個80后試圖將自己的樂隊命名為紅軍,因為他認為這個名字太酷了。有個服裝設計的女孩,放大了一張當年紅軍戰(zhàn)士穿著短褲的服裝,類似今天的七分褲。在她的店里,這張照片與奢侈品放在一起。
有人拍了近千名流散在各地的紅軍戰(zhàn)士畫像,結(jié)集出版,把這當成一種紀錄歷史的方式。在北京的798工廠,先鋒藝術家,紅軍長征的愛好者們,放一把當年的大刀在自己的畫展上。有個藝術家在潘家園找到了一批描寫這支紅軍的古老版本,合成一張《潘家園的長征》。
今天的云石山像長征出發(fā)那天一樣繁忙:從“長征第一山”云石山到幫坑山,5公里的路程是當年紅軍長征路的始端,被瑞金開辟為“長征體驗游”,每天都有數(shù)百名游客在這段路上體驗長征。
路,還是那一個個石階;路旁雜草,還是那樣繁茂。然而,云石山卻發(fā)生了巨變:當?shù)厝嗽诖俗銎鹆寺糜畏丈猓t軍帽、紅軍鞋、紅米飯、南瓜湯……一應俱全。當年的“紅軍三寶”:紅軍裝、紅軍干糧、紅軍菜,成了農(nóng)民致富的新“三寶”。
在80年后的今天,官方和民間,時尚和傳統(tǒng),親歷者和想象者,各自書寫著對一支遙遠軍隊的定義。為什么如此不同的人群會共同懷念那個歷史事件,那個共存共同的密碼是什么?
文化之道是走出來的。旅行,包含了空間的移動,形成了知識的田野。人類對地理的重新發(fā)現(xiàn),把旅行重新帶入反思:新世界是人們“走”出來的。這在那個不朽的隱喻,俄狄浦斯神話和斯芬克斯謎語中獲得演繹:是什么早晨用四條腿走路,中午用兩條腿走路,晚上用三條腿走路?這個經(jīng)世謎語的真正謎底是:人在旅途。
旅行的表述范式有:史詩傳奇、考驗苦行、冒險拓殖、騎士文學、宗教使命、朝圣線路、英雄武功等。
公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遠征波斯后,率馬其頓軍隊一萬人進行大撤退,用了四個月的時間,行程共3200公里,其間進行了數(shù)次作戰(zhàn),并跨越了雪山、沼澤。而長征這個新式傳奇,充滿著讓西方人無法理解的傳奇。
“兩希文化”自始至終貫徹著旅行主題:摩西率猶太人出埃及回歸故里。荷馬史詩的主題可以集中表述為“出征—回家”,它的旅行被賦予強烈的文化隱喻:英雄、冒險、戰(zhàn)爭……
在古希臘的文化中,每個神祗、英雄都須在旅行中經(jīng)受苦難和考驗。天神宙斯據(jù)說降生于克里特島,年輕時外出旅行,浪跡天下,在旅途中戰(zhàn)勝、克服了各種各樣的災難和困難,最終成為諸神的領袖。這個原型亦可套用耶穌神跡傳奇、酒神狄俄尼索斯、尤里西斯……他們都在旅行中經(jīng)受住了各種考驗和誘惑,最后凱旋。
瑪麗·比爾德等人在《古典學》有一個驚人之語:“古典學的核心是旅游?!比祟悓W與旅行親密無間,沒有旅行就沒有民族志。而中華民族的民族志是以長征為方向,為道路,走出來的:中央紅軍成功突出了蔣介石的“鐵桶”,但撤出根據(jù)地后,立馬陷入到了無后方作戰(zhàn)的嚴峻境地。紅軍長征的決定及其走向,是個動態(tài)的過程。當時他們尚未決定大隊人馬應該向何處去,也沒有意識到會創(chuàng)造出什么奇跡,只是準備到湘鄂西去,同2、6軍團會合,在那里創(chuàng)建新的革命根據(jù)地。
隊伍帶著大批輜重物資作戰(zhàn)略轉(zhuǎn)移,行軍了兩個星期以后,國民黨才察覺,而等到再調(diào)兵攻打時,隊伍已經(jīng)走遠了。誰也沒有想到,這項稱之為“轉(zhuǎn)移”的行動,變成足足走了一年西征越走越遠,進入四川后,中共中央終于改稱“長征”。
就像董必武在《出發(fā)前》里說的:“我們向陜甘前進,還是到川西后才決定的,假使在出發(fā)前就知道要走二萬五千里的程途,要經(jīng)過13個月的時間,要通過無人跡、無糧食的地區(qū),如此等類,當時不知將作何感想?!?/p>
一支蜿蜒的紅軍隊伍在暴風雨來來去去中,掃盡脆弱,留在三十年代的原野上,印證了毛澤東的說法:長征是宣傳隊。是的,中國文化的流轉(zhuǎn),都是在流放中、遷徙中、長征中完成的。
西方人說,“文化是一張地圖”,“文化是一種旅行”。從世界文明早期發(fā)展的線索看,文明形態(tài)都會與遷移、旅行相生相伴??梢哉f,沒有人類的旅行、遷移、運動、變化,文明很難獲得完整的解釋。
這樣長長的、襤褸的隊伍旁邊,應該站著一位荷馬,來寫戰(zhàn)爭、寫西行、寫他們?nèi)绾慰朔D難、去探索不可知的世界……圍繞戰(zhàn)爭,有著種種的激情;圍繞遠行,有著種種的冒險,而這些恰是世界上兩部偉大巨著的全部內(nèi)容。遠征,是人類最為基礎的壯行。
旅行,既是一種特殊社會文化的表述、表達,也是社會結(jié)構變化的強力推手。長征,在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后,把失敗甩在了身后,完成了一個大轉(zhuǎn)身。
我的生活也好,任何人的生活也好,若不是屢次反“圍剿”,最終走上長征,取得勝利,又是什么呢?
長征的精神在于不斷地突破:突破封鎖,突破圍剿,突破圍追堵截,突破敵人,突破自然,突破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