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　文

中年是什么

★文/姜文

中年有兩種事應(yīng)該盡量少干，一是用自己的嘴干擾別人的人生，二是靠別人的腦子思考自己的人生。

第一次進入社會工作，我19歲，在一個機械廠做體力活，每天像毛驢一樣重復(fù)著推磨般的工作，那時候糾結(jié)我的最大人生困惑就是吃炒飯省錢，還是吃炒面省錢。我的房東是個40歲左右的男人，每天四平八穩(wěn)地睡到自然醒來，踱著方步把我們幾個出租房檢查一遍，接著就在大把富足的時間里打盹、喝茶、看天。更要命的，他居然早點就吃燉肉，香味像狗舌頭一樣撩撥著我的味覺。那時候，我做夢都在盼望著我的40歲什么時候能到來，我也可以這樣踱著方步在時光里浸潤，那是一個多么令人向往的年齡啊。

想不到一下子就到中年，我才發(fā)現(xiàn)中年碎了一地的煙火，中年是個賣笑的年齡，既要討得老人的歡心，也要做好兒女的榜樣，還要時刻關(guān)注老婆的臉色，不停迎合上司的心思。中年為了生計、臉面、房子、車子、票子不停周旋，后來就發(fā)現(xiàn)激情對中年人是一種浪費，夢想對于中年人是一個牌坊。

中年是一場斗爭，人斗不過命，命斗不過時間。多少當時覺得無法過去的坎兒，過上幾年突然就風輕云淡了。我沒見過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恨一輩子的，更可怕的是忘記和不在乎，最后都敗給了時間。

禪宗講，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什么年齡做什么事情，不能硬干，60歲的劉曉慶硬是要和30歲的范冰冰比美，不是找死，就是割肉。鄧麗君之所以成為傳說，就是和她同臺的機會都不給你留過，才叫江湖。齊秦、羅大佑生生地把自己淪落成鄉(xiāng)間交流會上的馬戲團臺柱子，得倒騰上一天才能喚醒曾經(jīng)的故事，和時間死磕，敗的只有傳奇。與其逆流而上，不如隨波逐流，這是對生命的敬畏。

中年是一道清茶。在觥籌之后，人散夜闌之時，一半妥協(xié)，一半堅守，兩邊都讓一小步。妥協(xié)就成了從容，堅守就成了雅致。從容多了，就會豁達溫存地體會一下怨恨之間的不舍以及市井里不精致卻扎實親切的活法。茶要慢品，多一些留白，多一些轉(zhuǎn)身的空間，無聲地流淚，抿嘴淺笑，都是一種風景。每段時光都是最好的經(jīng)過，每個女人都有最美的時光。

中年可以深刻，但千萬不要尖刻，看得開，千萬別點破。那種咋咋呼呼的人，心中無比自卑才會如此“咋叭”。我見過一種人，全世界沒有他能看得上眼的人和事，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丈量不見自己的人，他會用尖酸刻薄來過濾生活，終日郁郁寡歡，把日子過得跟太監(jiān)似的，怎么能體會生活的跌宕起伏，潮漲潮落。

一位醫(yī)生朋友講了一個笑話，他說一日，有患者就診，患者說，他半生講究養(yǎng)生，沒有一點不良愛好，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老是百病纏身？醫(yī)生停頓了一會問：你抽煙不？不會。你喝酒不？不會。醫(yī)生十分沉痛地說了一句：死了哇，看好有甚意義了？醫(yī)生朋友說，這個世界，醫(yī)生只能看病，絕對不能救命。這種把生活過得尖刻的人，除了送他奔死的節(jié)奏，再不知道如何安慰對待自己這么苛刻的人。

中年是一種滿足。下雨有傘，炙熱有陰涼，有二兩小燒，一碟花生，接受寡婦暗送的秋波，指使光棍挑水，和討吃的比富，跟一群閑人打五毛錢的麻將，是一種滿足。打開微信朋友圈，一看王石邀你去爬山，潘石屹請你喝茶，最近有點閑時間登登珠穆朗瑪，租豪華游輪領(lǐng)著章子怡、鞏俐去夏威夷曬太陽，喝上年份的紅酒開始搖杯掛壁，有了自己的服裝設(shè)計等等，也是一種滿足。滿足是快樂的密碼，天天猴急猴急地攀比，除了讓你失落失望失魂落魄別無他法。整天還沉浸在誰誰誰怎么就比我混得好？想當初他……這人充其量不是中年，是40歲以上而已。

中年是獨處時候的沉默，是熱鬧時候的不正經(jīng)，中年不是演講中的“揚手是春，落手是秋”的輕描淡寫，中年是生活場上的“揚手是打的，落手是掏錢”干凈利索，在這一揚一落之間，把很多的細節(jié)都留給了自己。

中年是無奈的現(xiàn)實。當我們終于可以腰纏萬貫的時候，才知道中年并不是我看到的表象。中年不僅消融掉我濃密的長發(fā)，也弄丟了我蓬勃的激情和夢想，有些時候，一覺醒來竟然忘記了很多重要的記憶。更要命的是孤獨開始富得流油，憂傷也異?？簥^，唯一不變的是時間對我的冷若冰霜，也沒有幾間出租房讓我每天檢查。現(xiàn)在明白，人生的境界不是天天幸福，而是天天不煩。有一些思念和牽掛可以入夢，夢會綿長。有一些愛好可以入心，生活就會充實。有一兩個懂你的人，沉默黑夜就不會漫長。有一兩個圈子可以分享，時間就會緩慢。沒有愛好，時間就會無聊；沒有興趣，生活就會無味。人生不是競走，用最快的速度到達終點，而忽略了一路的風景和喝彩，這不是中年。

中年不是搖滾，持續(xù)的憤怒和亢奮不會快樂，我見過一個斗士，每見一次，斗士都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這個社會仿佛沒有一件讓他可以稱心的事情。人生活在極端，總會傾斜，特別是一個女人，忘記柔軟，等于慢性變態(tài)。

中年也不是民謠，清新到忘記年齡，單純到忽略世事，都是要不得的。

中年更不是學(xué)院派的民族唱法，千人一面，千人一聲。登不上大雅的舞臺，又不屑于鄉(xiāng)野僻壤的原生態(tài)，活著活著就忘記了來路。中年更要懂得敬畏，敬畏生命、敬畏生活、敬畏閱歷、敬畏年齡。

（摘自《文學(xu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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