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步升
學校附屬醫(yī)院收取患者合理的醫(yī)療費用,有些饒有資財的人,自己或家人得到及時救治后,感念蔣傳賢的功德,都采用捐款的方式以示報答,很快地,學校附屬醫(yī)院成了經世學堂第一個可以給學校帶來現(xiàn)實經濟利益的專業(yè)。第二個見錢的專業(yè)是水利訓練班。河西地廣,大量的荒地千年萬年在那里撂著,只因水利設施落后,無法澆灌,甘州更是河西走廊的低地,河西走廊最大的河流縱貫全境,黑河兩岸一派平疇曠野,只需興修一些小型引水工程,便可開發(fā)出大片良田。水利訓練班開辦半年后,授課教員李存善給楊修平建議,這批學員已經可以給他打下手,開展水利工程實踐了,應當在離學校較近的地方,承攬一些小型水利工程,一者,可以給學生提供實踐機會,再者嘛,呵呵。他沒有說下去,楊修平笑著補充說,再者嘛,呵呵。
經世學堂有了自己的收入后,楊修平主動找窗前明月,讓她找機會問問田青萍,這筆收入交給誰,窗前明月笑說,學校自己掙的錢,當然交給學校了,這個還用問田會長?。織钚奁秸f,這是用學校的師資校舍掙的錢,而這些師資校舍又是校董會的投資,利潤應當歸投資方,至少應該雙方合理分利。窗前明月嘆息說,田會長真是沒有看錯人,我的那個師妹呢,也沒有看錯人,這樣吧,我讓商號專門給學校再建一個賬號,賬務與校董會賬務分離,這筆錢作為學校流動資金,隨時支用,你一支筆簽批就可以了。楊修平說,這樣不行,錢非小事,沒有監(jiān)管不行。窗前明月說,簡化手續(xù)的目的不在于讓你胡亂支取,因為涉及經營,必然有虧有賺有出有進,支用手續(xù)煩瑣,有時會很不方便的。楊修平還是不同意,窗前明月心中贊賞楊修平的嚴以律己,卻也對他的書呆子氣有些著惱,便說,你那一點點錢,專門上一次校董會,還不夠麻煩錢的。楊修平卻說,哪怕執(zhí)行財務紀律花掉一百兩銀子,挽回的財務損失只有一兩銀子,那也得執(zhí)行財務紀律,因為任何一個財務漏洞,都有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窗前明月被氣笑了,但也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到底是歌手出身,掙多多花,掙少少花,自己掙,自己花,哪里管過什么財務紀律,聽都沒有聽過?,F(xiàn)在雖是商會專員,財務收支問題她連問都不問,自有賬房打理,自己需要錢了,也只是給賬房報個數目,大多時候,在河西境內的一切花銷,只需簽字畫押就行了。想想楊修平說的情況,不覺心里暗暗吃驚,這錢眼雖小,卻可以挖出鉆得過去駱駝的漏洞。她又不愿立即在他面前承認他的正確,便說,那好吧,你就交給我,我掙錢不行,花錢一個頂幾個?;ㄍ炅耍瑢W校需要錢,我再想辦法給你籌措。楊修平說,那可不行,要是我個人的錢,只要我有,你怎么花都行,這是公款,一個銅板都不能給你。
說起銅板,窗前明月又習慣性地撮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在胸前揉捏,她這一習慣性的動作,頓時讓楊修平心里泛上一陣瞀亂。正值青春年少,自從沙漠紅懷孕以來,一年歲月沒有再沾過女人了。有了這層意思,他的心里涌上一層慌亂,他要立即離開這個地方。他臉紅心跳,急口急舌說,反正公款不能亂花,你要是沒有一個好主意,我先把錢想辦法存起來,將來交給校董會決定,你在,我回學校了。說完,扭頭就走。窗前明月叫住他,不滿地說,你這人咋是這種人,有事好好商量嘛,脾氣還不小呢。楊修平囁嚅說,我沒有發(fā)脾氣,我是想學校還有一件重要事等著我辦理呢。窗前明月說,你這就是小事了?楊修平只好勉強坐下,心緒不寧說了一會兒話,心緒更加不寧,他突然說,要不這樣,在商號另開一個戶頭可以,但由我倆同時簽字方可支取,怎么樣?窗前明月說,這樣好是好,不過,我怎么覺得哪里不對勁兒,楊修平一愣說,哪里不對勁兒,窗前明月悠悠地說,我覺得你有借機跟我多見面的嫌疑,我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話說到這里,楊修平不便承認,更不好否認,承認了,有些難堪,否認吧,那不明說自己不想見人家嗎,這是什么話,這很傷一個女人的自尊的。他佯笑笑,岔開話頭說,這么說,你也覺得這樣可行?窗前明月說,錢是你掙的,管錢的主意是你想出來的,我能駁你的面子嗎?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楊修平逃似地離開窗前明月,回到學校,立即著手財務新賬目的籌建工作。他的心口那兒還跳個不住,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他與窗前明月每次見面,氣氛總是不大和諧,是他有意和她鬧別扭?那絕無可能,既無前提,亦無必要,相反,見她的愿望似乎很強烈,與她單獨見面的沖動時時都有。那么,是她有意與他鬧別扭?這也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蛘?,兩人天生在性情各方面存在互相排斥的嫌疑。想想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他知道,她雖是自小在倚門賣笑場合中生存的,長大后,說白了,還是倚門賣笑的生活,可她是一個持身端嚴的女人,別的男人是很難與她接近的,不得不與男人交往時,看起來,她在言笑晏晏,有時還免不了油嘴滑舌打情罵俏,但言辭間密不透風,絕不會因為她的言辭而對她生出非分之心。可是,為什么與他說話時,時不時地總要涉及男女情感問題,乃至私密問題,是有意,還是無意?說是有意吧,說話的口風如秋風過耳,說是無意吧,秋風又實在是竄入耳朵了。與其是說不清對方,不如說更說不清自己。愿意與她見面,渴望與她單獨相處,說是工作需要,可有些工作并不需要見面,更無單獨見面的必要,見面就見面吧,為何每次在見面前,內心就會生出一種類似心懷鬼胎的惶恐不安,見面后,跟人家說話時,自己又時常心不在焉。不是不用心與她說話,而是生怕她看出他的心思,極力遮掩自己的心思,造成了心不在焉的事實??吹贸?,她發(fā)覺了他的心不在焉,而且對他的心不在焉很不高興。給誰誰都會不高興的,你找我說話,我用心跟你說話,你的心卻不在你的心上,我到底是跟誰說話嘛。
想不清楚的事情就別想了吧,說不清楚的事情就別說了吧,反正我也沒有說過什么出格的話,更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情。楊修平每次都這樣安慰自己,似乎自己也真的得到了安慰,很快便可投入工作中去。
經世學堂的事業(yè)正在按部就班地,又紅紅火火地開展著。
孩子滿月的前一天夜里,楊修平趕回了獨流地家中。給孩子過滿月是一件大事,前些日子離家時,爺爺奶奶和白滅楊都反復叮囑過,沙漠紅對此好像也很在意,她沒有明說,自從嫁給他后,她對他說話的口氣一直很淡漠,包括兩口子做那事兒時,他說:我想了。她說:那就想吧。這次,他說,我先去辦理幾天學校的事務,給娃過滿月,我就回來了。她說,能回來就回來吧。誰都聽得出,這話的另一層意思是:不能回來就不要回來了。他不愿朝后面的這句話上靠,他寧愿相信她向來都是那樣說話的,說了一句就是說出的那一句,沒有藏下的一句,說了半截子話,本來也只有那半截子話,沒有你所想象的另半截兒。上次,他是心懷怏怏走出家門的,放馬走出逼仄的獨流地峽谷后,天地便是無遮無攔的空闊,他的眼界也空前的空闊了。
再回獨流地,楊修平竟有些掩飾不住的志得意滿。留學回家時,他心急如焚,幾度出外幾度返回時,他的心口時而通暢,時而壅塞,而這次,進入獨流地峽谷口,天空變成長條形后,他感到的仍然是天高地闊。古詩說,近鄉(xiāng)情更怯,先前,他在離家萬里回家時,都沒有這種感覺,回家就是回家,回自己的家,熟天熟地熟水熟人的,怯個什么。后來每次從甘州城回家,尋常來去,更無情怯一說。而這次,他卻真的體會到什么是情怯。原來,不是情怯,而是情切。過了峽谷口那段與流水交織在一起的河灘路后,本應放慢馬蹄的,在外面謀生的人,回到家鄉(xiāng),一定要謙卑,走路腳步要輕,說話聲音要小,無論見到長輩還是晚輩,待見的人,不待見的人,你都要像心懷虧欠的人那樣。這有個說法,人家在替你守護著這片安頓祖墳的土地,他們使你將來的葉落歸根有了保障。如果說,留洋回來那次打馬飛奔回家,是情勢所逼,是為了營造某種威懾彈壓的氣氛,這次,卻是因為情切。雪無痕很久沒有奔跑了,得到主人的暗示,它在奔跑中有意將四蹄踏出那種擂鼓般的節(jié)奏,歡快而堅決。
在自家莊院門口,楊修平翻身下馬,顧不得拴馬,撂下韁繩直奔沙漠紅所在的左廂房而去。爺爺奶奶早聽到馬蹄聲了,在他下馬時,兩個老人已經在大門口迎接他了,兩張各自缺了許多牙的嘴,正朝著他笑吟吟地,他顧不得問候他們一聲,或者回一記笑臉,直戳戳奔過院子,而父母也在正屋門口迎接他了,母親笑吟吟地說:娃回來了??!他只是嗯了一聲,便奔進了左廂房。
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楊修平已經隱身左廂房了,老兩口才回轉身來,臉上的笑容還那樣掛著??匆妼O子的急切樣兒,他們臉上的笑容就那樣固定下來了。楊滅白彎腰抓起拖扯在地上的馬韁繩,對雪無痕說:喝水去了哎——
孫媳對孫子有些冷淡,孫子對孫媳也不算熱絡,兩位老人早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孫子又是月兒四十不沾家的人,小兩口又都是在外面混過世事的人,他們的關系要是出了什么問題,咋給人交代嘛,咋對得起人家女娃嘛!無論問題出在誰的身上,根本問題都在自家孫子身上,你一個男人家的連自己媳婦的心都捂不熱,還怪得了別人。一事當先,先從自家人身上找毛病,這才是做人的道理。老兩口看見孫子如此急切,把他們都沒有放在眼里,非但沒有心里不快,相反,心里好似快馬飛奔。楊存志兩口子也看出兒子和兒媳之間,似乎有些不必要的客氣,沙漠紅在家中,雖幫著家人做這做那的,倒像是一個懂眼色的客人,自己的娃呢,直接就是一個客人,除了和自己的爺爺奶奶,看起來像是孫子和爺爺奶奶那樣,和自己的父母是客人,和自己的媳婦也是客人。看見兒子這次那樣不加掩飾的情切,楊存志在心里說道:對誰都冷冰冰的,到底還是認得自己的種子呢。
就在楊修平要直奔左廂房時,母親卻大叫一聲:“站??!”楊修平嚇了一跳,急忙收住腳步,而這時,也聽奶奶在門口顫巍巍喊道:“快,快,站住!”
年老了反應慢,奶奶看見孫子站在門外,剛由初見時臉上的笑意轉換而成的驚恐,一時還掛在臉上,楊修平看看母親一臉的驚恐色,又看看奶奶臉上的驚恐色,不覺臉上也掛起了驚恐色。這時,才聽母親說:“跑熱了的人,把娃娃沖了咋辦?歇歇再進去。”
楊修平這才恍然記起,家鄉(xiāng)是有這種講究的,說是在外游蕩的亡魂有可能附了生人體,幼兒體弱,魂魄還沒有凝聚起來,容易受到沖撞。楊修平不相信鬼魂之類的說法,卻是相信,從野外回來的人是帶了野氣的,幼兒體弱,易被野氣侵襲染病。他笑笑,就勢坐在屋檐下,母親很快給他端來一碗熱水,他真的感到渴了,脖子仰起,一碗水見底了。
屋里傳來嬰兒的啼哭聲,嬰兒哇一聲,楊修平心口那兒蹦一下,哇哇哇,哭聲連續(xù)不斷,他的心口那兒也如馬蹄飛奔。這小東西,是不是也知道他爹回來了?用哭聲迎接他爹,只有他做得出來,你倒是表示歡迎呢,還是表示反感呢。楊修平這才想起,到門口下馬時,家里養(yǎng)的那只大黑狗,搖晃著尾巴,朝他汪汪亂叫。他顧不得理它,它便沒意思地躲在了一邊。不能慢待家中任何一個生命,楊修平撮圓了嘴唇,第二聲出口,大黑狗就歡歡地跑進來,蹲在他面前。他想起身上沒有帶任何食物,便有些難為情,看看大黑狗,它的眼神是那樣的熱烈清澈,無欲無求。原來它對出門在外的主人沒有任何物質上的要求,它只是希望主人還記得它,認得它是家中的一分子,主人在外經營天地,它在替主人守家。楊修平伸出右手,捏住大黑狗的耳朵,往起提一提,大黑狗將舌頭翻卷上來,舔舔楊修平的手。
歇息夠了,楊修平輕輕揭開門簾,輕輕推開虛掩著的屋門,搭眼一看,沙漠紅臉朝門口,身后墊著幾只枕頭,斜倚在炕上,左手支頤,嬰兒躺在懷里,她右手端著一只乳房,嬰兒正在歡歡地吸吮。他不覺心跳加快,不是在窗前明月那里的惶恐,而是那種近鄉(xiāng)情更怯的情切。
嬰兒吃夠了奶,一手攀著他剛吃過的奶頭,回過臉來,朝楊修平甜甜一笑。楊修平心尖那兒像是被一只手扽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去,伸出雙手要抱嬰兒,沙漠紅撥去他的手,笑說:“你會抱娃么?”
“我都會抱你,還能不會抱娃?”
“沒見你抱過我,是不是抱錯了?”
楊修平作勢要抱沙漠紅,沙漠紅笑著推開他,笑著說,你看你的娃在看呢,羞也不羞。楊修平說,我抱我的媳婦,羞什么,他管得著嗎。
(未完待續(xù) 圖/王建峰)
特別文摘2016年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