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仁河
江南小鎮(zhèn)有很多和牲畜走得很近的人。那些羊倌、牛佬以放羊牧牛維生,自不必說。比較冷門一點的,則有劁豬匠、閹雞匠、趕豬佬,再有就是狗屠子了,他們干的活是怎樣將那些鮮活的動物人道地解除生命。有的人家養(yǎng)了狗,一半是為了看家護院,一半也是為了吃。要到殺狗的時候,自己不忍下手,一般就請狗屠子幫忙。當然,也不是白幫,事后均有一副狗腿相贈。
狗屠子中,張老四是把好手,憑的是一個鐵圈和一根柴棍。神鬼不知地用繩圈套住狗的脖頸,未及它做出反應,就沖著狗腦袋一記悶棍,狗便嗚呼哀哉了。敲完狗,燒一堆稻草把狗毛燙盡,而后再“庖丁解狗”,于是屠狗的過程宣布告罄和完結。
張老四敲狗,也養(yǎng)狗。一條叫作大黑的公狗,是方圓十里唯一一條純黑土狗。他出去敲狗的時候,大黑也時常跟著。大黑高大威猛,很多狗看了它都會低下身子,狺狺伏地臣服。
張老四總覺得他和大黑之間的感情說不清道不明,是主仆,更像兄弟。自己不舍得,別人出再高的價也不會賣。曾經有個外地老板想要溫陽補腎,出價八千,要大黑的一對狗腰子。張老四將來人亂棍逐出庭院,邊趕邊叫嚷道:你哪是要大黑的腰子,是要我的命吶!
是那個棗葉飄零的季節(jié),村里老王支書的女兒到張家拜訪。老王支書得上了怪病,鎮(zhèn)上老中醫(yī)給他配了劑中藥,但需以經年黑狗腎寶做藥引。
要換了別人,張老四是睬也不睬的,但是老王支書卻是村里的大恩人。既是老支書要,沒的說!張老四瞇著眼,望著東山頭的紅蛋蛋說,不過,狗主人不好對自家狗下手的。我家大黑靈性,下午你多帶點人來到我家院子里套。
吃過中飯,他乘著大黑在棗樹下打盹,獨自一人溜出院門。聽憑老支書女兒叫來的幾個人,帶著刀槍棍棒在他家院子里張開天羅地網捕捉大黑。
正是夏末秋初,日頭落山總是那么漫不經心。張老四噴著酒氣、踩著漠漠余暉踉蹌而歸。打開柴門,卻見那一幫捕狗的人或坐或臥,在院場里撲哧氣喘、汗流浹背。
張老四看著躲在棗樹下舔傷的大黑,不禁淚眼婆娑。他說,你們不行,還是我來。并告訴老王支書女兒安心回家等著,說掌燈時刻狗寶一定送到。
張老四拿出慣常用的繩套和悶錘去接近大黑。大黑不知道是驚嚇過度,還是心靈感應,對他居然也躲得遠遠的。
張老四暗自掉淚,在棗樹下呆坐了一會。而后,他推出自己的破鈴木,像往常一樣,不緊不慢地騎出家門,大黑則起身跟在車后,噗嗒噗嗒相隨。
一車、一人、一狗,走過村落,走過阡陌,走過荒灘……車子騎經一個廢棄的水壩,“意外”發(fā)生了。車輪突然卡進壩上石槽,車把一歪,車子上的他倒栽進湍急的水流中,他忽沉忽浮地在水中飄蕩。
剎那間,大黑縱身跳入水中,劃著水向他拱去。待得大黑靠近,張老四很自然地將隨身的繩圈套在大黑的脖子上。大黑乖順地套上繩圈,更加奮力地帶著他游向岸邊。
他拽著繩索,由著大黑把他帶出激流。他蹚著齊腰身的水,突然變得淚流滿面,高高舉起的悶錘重重砸落,濺起一片浩大的水花……
(摘自《羊城晚報》 圖/高加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