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小淚

1.那是最迷茫無助的年紀(jì)，那是我遇到你的初始

阿喜是十五歲的那一年來到香港的。

初到時，她只覺頭暈，因?yàn)橄愀厶?，感覺要是沒有姑姑帶路她就一定會迷路。她又覺得香港太小，那么繁華的地方，為什么居住環(huán)境卻差得離譜？姑姑一家五口住在不到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現(xiàn)在還要塞她一個進(jìn)去，感覺都轉(zhuǎn)不開身了。還讓她覺得頭暈的是，這里的人都說著她聽不懂的外星語，語速又飛快，就連走路的速度也很快，像是有人在身后追著他們跑似的。

姑姑是很多年前就偷渡過來香港的。那會兒內(nèi)地經(jīng)濟(jì)蕭條，而香港的繁榮全世界有目共睹，于是，姑姑就跟著其他偷渡客坐快艇過來了。阿喜聽姑姑說，她那會兒也就十幾歲，不顧生命危險，跟著十來個人坐著快艇到葵涌碼頭，以為從此自己的人生會變得不一樣。

阿喜看到姑姑熟練地從褲袋里摸出一根皺巴巴的煙，拿劣質(zhì)的打火機(jī)點(diǎn)燃，放到嘴邊陶醉地吸了一口，然后說：“阿喜啊，你姑姑沒出息，讓你爸媽笑話了很多年。但他們現(xiàn)在不在了，姑姑再怎么辛苦也會養(yǎng)你到成年的……”

姑姑看了一眼阿喜，見阿喜垂著腦袋，沉默地看著自己的鞋尖，快要把鞋尖看出一個洞來。姑姑想了一下身上還剩多少錢，然后拉了拉阿喜的手，說：“走，姑姑帶你買新鞋子去！”

阿喜穿著姑姑新買的鞋子到新的學(xué)校。她都十五歲了，還跟姑姑兩個孩子讀同一年級，班上的同學(xué)都把她當(dāng)外星人一樣看。他們看到她穿新鞋子來上課，紛紛踩上一腳，然后又嬉笑著跑走了。姑姑的兩個小孩都裝作不認(rèn)識她，其他同學(xué)也不愿意跟她說話，明知道她聽不懂粵語，還使勁在她面前說很多話，然后又笑話她是鄉(xiāng)巴佬。她一直默默承受著，無處發(fā)泄。

終于熬到放學(xué)，阿喜拖拉著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慢吞吞地走出學(xué)校。她知道回去晚了姑姑會責(zé)怪，但寄人籬下的滋味實(shí)在難受。她清楚地知道姑姑的小孩都不歡迎她，就連吃飯她也不愿多動一下筷子，怕多吃一口飯也會讓其他人不愉快。

她這時痛恨起自己的父母來，恨他們?yōu)槭裁丛缭珉x開這個多災(zāi)多難的世界，拋棄她自己一個，逼著她跟姑姑還有姑姑的小孩一起生活，變成一個沒有人可憐的怪小孩。她對著一根無辜的樹干一頓拳打腳踢，明明個子瘦小，力氣也不大，可發(fā)起狠來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喂，你在干嗎？”

那是阿喜第一次遇到周書然。阿喜十分意外，她竟然還能聽見既熟悉又陌生的國語！周書然彎彎嘴角，問：“你是不是新來的轉(zhuǎn)學(xué)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喜七?！?/p>

周書然了然點(diǎn)頭，默默前進(jìn)幾步，把阿喜的手抓到自己的眼前細(xì)看。

這一舉動實(shí)在唐突，但阿喜當(dāng)時忘了掙扎跟憤怒，只有一臉的不可思議。周書然算不上英俊，但十分白凈。阿喜對他的第一印象很淺，但起碼，他算是第一個主動跟她說話的人。

阿喜如一只受驚的兔子般跑出周書然的視線，可很快她又撞見他。吃過晚飯，姑姑叫阿喜幫忙下樓倒垃圾，阿喜就穿著背心、踩著膠拖鞋下樓了。她倒完垃圾后不想立刻上樓，因?yàn)楣霉靡患易≡隰~蛇混雜的廟街，夜晚這邊熱鬧無比，街道兩邊有各種用掛簾隔開的小檔口，賣各種廉價的用品。

然后，阿喜就看到周書然。

九月初的香港，炎熱程度不亞于最熱的暑假，周書然光著臂膀在一家檔口里吆喝倒賣各種翻版CD、VCD。他臉上覆了一層薄汗，透著粉嫩的紅，似乎已經(jīng)忙活了一整晚。

“書然，你還沒吃飯呢，先過來吃飯?！闭f話的人是周書然的媽媽，她正給周書然的妹妹喂飯，頭發(fā)被汗水打濕，胡亂纏到一塊，而只有六七歲的妹妹哭聲震天，快要震破這個檔口。

阿喜剛走近，就被周書然妹妹的哭聲嚇得不敢再往前走。周書然忙著收拾了一番后，給妹妹做了一個鬼臉才止住她的哭聲。然后，周書然對媽媽說“我還不餓”，就又走到前面繼續(xù)工作。

他看到阿喜出現(xiàn)，也是驚訝不已。

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嘴唇動了動，忽而聽見阿喜主動開口問：“這張《游龍戲鳳》多少錢？”

“……二十塊錢?！鄙倌陮擂蔚赝塘送炭谒?/p>

“嗯，我要一張?！卑⑾补首麈?zhèn)定地把身上的錢都拿出來，然后又一次從周書然的眼前跑走。這次她跑得更快，像火燒尾巴一樣。深夜，她在一個被一塊很大的木板子隔開的小床上輾轉(zhuǎn)難眠，枕頭底下是那張《游龍戲鳳》。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買下它，又為什么總對周書然那一雙清亮有神的眼睛念念不忘。

2.這樣的周書然，勤奮得讓人心疼

幾天以后，阿喜又見到周書然。周書然作為學(xué)生代表上臺講話。他說得一口純正的粵語，阿喜努力豎起耳朵聽，卻還是辨認(rèn)不出其中的幾個音節(jié)。她從同學(xué)跟老師臉上的表情中判斷這是一次很成功的講話，因?yàn)樗麄兌悸牭媒蚪蛴形丁?/p>

距離很遠(yuǎn)，阿喜稍微踮起腳，半瞇著眼睛看向他，覺得他發(fā)著光一樣地好看。

她開始留意關(guān)于他的一切信息。

周書然并不是本地人，但他從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母來港生活，粵語說得很好，英語也很流利。不僅如此，他還經(jīng)常參加各種課外活動，例如制作機(jī)器人比賽，例如天文觀星活動等等，也有很多得獎的經(jīng)歷。不過，最為人樂道的是，他品學(xué)兼優(yōu)，還沒有任何架子，跟誰都親近，對誰都脾氣很好。

那天下午，姑姑突然到阿喜的學(xué)校找她。姑姑看上去很憔悴，阿喜不清楚姑姑發(fā)生了什么事。姑姑把阿喜叫到?jīng)]人的地方說話，硬是塞給她好些錢，讓她這幾天先不要回家。她想問什么，可又不敢，只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姑姑。

她本來就覺得，自己就是姑姑的一個累贅。

“放心，沒多大事，姑姑很快會接你回家的。”

“姑姑……”阿喜總覺得，她不喜歡這里的一切，她好想問姑姑，她可不可以回去內(nèi)地，雖然，那里沒有其他親近的可以投靠的親戚，“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她卻什么都不敢跟姑姑說。

姑姑仿佛知道她想說什么，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走了。

下午還有課，阿喜沒有回教室，一個人傻傻地坐在樹下發(fā)呆，直到周書然再一次出現(xiàn)。他蹲下身跟她保持平視，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周書然剛好在上體育課，又很恰巧地看到她傻傻地坐在大樹下。

“周書然，你知道廟街附近哪里有住的地方嗎？”

話一出口，兩人俱是一愣。阿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問出這樣的話來，她臉漲得通紅，恨不得地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洞可以讓她跳下去。

“家里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事，就是要出去住幾天?！?/p>

“廟街的住宿都不安全，我不建議你去那兒住。”

“哦。”阿喜知道這樣問也是徒勞，她看了看姑姑剛?cè)^來的錢，目測只夠住一晚的賓館而已，“沒事，我自己再想想辦法。謝謝你！”

阿喜起身準(zhǔn)備離開，周書然出聲叫住她：“林喜七，其實(shí)我們算是老鄉(xiāng)?！?/p>

阿喜知道，其實(shí)周書然也跟她一樣來自福建?？峙?，在這個公立學(xué)校里，只有他們兩人是老鄉(xiāng)。

“我?guī)湍阆朕k法吧！”

周書然所說的辦法，不過是帶阿喜回自己家，等阿喜發(fā)現(xiàn)真相，周書然十分抱歉地說：“我沒有惡意的。附近住的地方都滿了，但我又不能讓你去重慶大廈……”

“重慶大廈？那里怎么了？”

“重慶大廈有很多住宿的地方，但那里人太雜了，也出過事，上過新聞……”

阿喜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最后周書然說：“你住我家?guī)滋鞗]事的。我家里就只有我媽媽、外婆跟我妹妹，我這幾天住店里就好了！”

阿喜不敢麻煩周書然，更不敢麻煩他家里人，但周書然什么都保證好了，說跟他媽媽打過招呼，只是住幾天沒有問題。

“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可以幫忙買點(diǎn)菜給我媽媽做?！?/p>

阿喜討厭寄人籬下的滋味，可讓她意外的是，周書然的媽媽對她特別熱情。周書然的外婆常年臥病在床，他們一家靠著廟街那一個賣盜版碟的小檔口維生。白天是周媽媽在看店，晚上，周書然放學(xué)了就會很殷勤地過來幫忙，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阿喜無法說話，也無法想象周書然每一天忙活到半夜以后還要挑燈復(fù)習(xí)的樣子，她只覺得心疼。周媽媽總給阿喜夾菜，阿喜吃完飯就搶著洗碗去了，然后又去廟街找周書然。檔口剛好沒有客人，阿喜就看到他抓緊時間拿出課本復(fù)習(xí)，看得很專注，也沒看到阿喜來了。

阿喜一直站在旁邊，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周書然。

在同學(xué)眼中是優(yōu)等生又沒有任何架子的周書然，阿喜也不知道老天爺是怎么了，偏偏讓她有幸目睹他這樣的一面：既勤奮又上進(jìn)，還要在顧著學(xué)業(yè)的情況下辛勤地照顧一家子的女人。

“阿喜，你來了？”周書然抬起眼，眼里透著一絲掩藏不住的疲憊。

“嗯。”她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拿著的塑料袋子，“阿姨給你做了夜宵，我給你送過來。”周書然喜出望外，他一定沒想過，自己順?biāo)浦蹘桶⑾惨粋€忙，會這樣順利地促進(jìn)兩人的友誼。

周書然把媽媽做的湯圓分一半給阿喜吃。檔口門前擺著一臺小電視機(jī)，里面剛好在放劉德華跟舒淇主演的《游龍戲鳳》。兩個少年有說有笑地吃著湯圓，臉上沒有憂愁，仿佛真的很快樂一樣。

阿喜不敢問周媽媽，周書然的爸爸去哪里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生活遠(yuǎn)遠(yuǎn)比我們所能想到的悲劇還要?dú)埧帷?/p>

3.姑姑的話還太遙遠(yuǎn)

阿喜從別人口中得知，周書然想要報(bào)考香港科技大學(xué)。那可是香港頂級的學(xué)校，就連國外的留學(xué)生都爭取僅有的名額過來交流學(xué)習(xí)。阿喜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說話，她看著阿喜不停地?fù)u頭嘆氣。阿喜并不是不用功，而是沒有辦法融入這里，加上家里的環(huán)境也不好，成績一落千丈。班主任覺得自己也愛莫能助。

“林同學(xué)，你有想過讀完中七以后怎么辦嗎？”

阿喜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說：“就出來打工了吧?！?/p>

“然后呢？你有想過找什么樣的工作嗎？”

阿喜被這個問題問倒了，她一直希望在學(xué)校的這幾年趕緊過完，然后就出來打工，減輕姑姑的負(fù)擔(dān)。姑姑的小孩都小，她還要繼續(xù)供他們讀書，阿喜想好了，打工以后每個月都給她還有她的小孩一點(diǎn)錢，算還一份恩情。

這一刻她才發(fā)現(xiàn)，是啊，她成績這么差，不會說也不會聽粵語，怎么在這里找工??？有哪個老板肯要她??？

今天輪到阿喜做值日，傍晚的時候，其他值日的同學(xué)都走了，她還一個人默默地又把地拖了一遍。她雖然話很少，但做起事來有一份執(zhí)拗的干勁。把教室的門鎖好后，她走出教室，終于又自己一個人了，覺得豁然開朗。

籃球場上，周書然還在跟他們班上的同學(xué)打球。他始終是場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一蹦一跳都能惹來不少的歡呼聲。他帶球跑到三分線上，輕盈一躍，籃球直直穿過籃筐——很漂亮的三分球！她還看到好幾個女同學(xué)搶著給他送飲料，他禮貌地接過，道一聲“多謝”，畫面優(yōu)美。

“阿喜！”周書然在人海中一眼瞅見她。

沉默的、可憐的又自卑的阿喜，她眼睜睜看著那個光芒萬丈的少年穿越人潮奔向自己，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周書然的臉生得白凈，此刻在夕陽的照耀下泛著金色的光澤。

“你還沒走?。看龝阂黄鸹丶野??！卑⑾脖黄渌说哪抗鈬樑铝?。她明明滿心歡喜周書然會邀約自己一同回家，但又覺得走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應(yīng)該是一個跟他同樣優(yōu)秀的女孩子才對。

“你等我一下。”阿喜聽到有人一臉壞笑地問周書然自己是誰，周書然很正常不過地回答一句“老鄉(xiāng)啊”。她說不出聽到這樣的回答后，心里是難過還是松口氣的坦然。

后來，阿喜每次放學(xué)都會巧遇剛好也要回家的周書然，于是，兩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一塊了。周書然知道阿喜不會說粵語，特意給她幾張自己拷的VCD，讓她回家好好聽、好好學(xué)。周書然也會在路上充當(dāng)小老師，把日常用到的基本用語都教了一遍。一段時間后，阿喜慢慢能聽懂一些，雖發(fā)音還是不標(biāo)準(zhǔn)，但起碼也算小有進(jìn)步。

阿喜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淺淺的，嘴角微微上揚(yáng)起來。不夸張地說，周書然算得上是她在這個學(xué)校里唯一一個朋友。

兩個少年慢慢靠近彼此，但好像兩人都覺得，這樣的靠近不突兀，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阿喜跟姑姑在廚房擇菜的時候，姑姑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阿喜，你有沒有在學(xué)校喜歡哪個男仔？”

阿喜聞言，眼前立刻浮現(xiàn)周書然的臉。阿喜感覺自己的臉在燒，姑姑看到阿喜的臉變紅，憂愁起來：“這個年紀(jì)喜歡男生很正常啦，但姑姑還是希望你把書念好。還有啊，”阿喜把擇好的菜放在一個小籃子里，看向姑姑，聽她繼續(xù)說，“一定得找一個可以幫助你的男朋友，家庭環(huán)境不錯的，有點(diǎn)錢的，是香港戶口的……”

那時候，阿喜覺得姑姑的話對她來說還太遙遠(yuǎn)。

4.曾在赤柱看海，不可看開

周末的時候，阿喜去廟街還周書然拷給她的VCD。廟街的人還是那么多，他們不分晝夜地賺錢，好像永遠(yuǎn)不會疲憊似的，但賺的錢依舊少得可憐。阿喜剛走到周媽媽的檔口，就看到周書然神色慌張地跑出來，連忙拉著他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阿……阿喜啊……”后來，阿喜每次想起這一幕，想起周書然哭著叫著她的名字，她的心臟都會很痛，他說，“我外婆在家里摔倒了，我得立刻送她去醫(yī)院！”阿喜見他伸手?jǐn)r截一輛出租車，也跟著跳上車去：“我跟你一塊兒過去！”阿喜拉著他的手，希望可以給他一些力量。

可香港的醫(yī)院也是人滿為患，不論周書然怎么叫喚，來往的護(hù)士都只是很冷淡地叫他再等一會兒。阿喜扶著周外婆坐在等候的椅子上，周書然來回奔跑，但也等了兩個小時才輪到他們。

“病人現(xiàn)在休克了，得立刻送去手術(shù)室做手術(shù)！”

周書然跟阿喜一聽，都嚇蒙了。外婆剛剛還有意識的，怎么這會兒就昏迷了？周書然不知道該怎么辦，打電話給媽媽，媽媽一聽那手術(shù)費(fèi)用，在電話那頭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一定得做手術(shù)嗎？為什么要這么多錢??？我們上哪籌這么多的錢……”

醫(yī)生已經(jīng)在催促，問他們到底要不要簽手術(shù)協(xié)議書，簽了就立刻去交錢做手術(shù)。周書然一直在等媽媽的回應(yīng)，阿喜沒計(jì)算過時間，但應(yīng)該不算很久。忽然，有一個護(hù)士大聲嚷嚷道：“這個老人死掉了，家屬趕緊過來處理……”

阿喜也是那時才知道，如果有人在醫(yī)院身亡，就算沒有接受任何治療，也需要交一筆錢才能把尸體運(yùn)走。

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錢，可缺錢的人總是那么多。

周書然跟媽媽大吵了一架，阿喜從沒見過這樣子的周書然：氣急敗壞的，臉紅耳熱的，失去理智的……周書然的妹妹在哇哇大哭，周書然把檔口的所有盜版碟都推翻在地：“外婆的命是你耽誤的！”

“你怎么能這樣說？！”周媽媽憤憤不平地說，“那你爸的命還不是你害沒的？你小時候貪玩跑去馬路上，沒看到一輛大貨車開過來，你爸沖過去把你拉回來，卻把自己的命丟進(jìn)去了！”

阿喜愣了，說不出一個字。周書然完全被母親的話打敗，垂著腦袋一步一步走出去。阿喜怕周書然想不開，默默地跟著他。

周書然沉默地上了一輛小巴車，終點(diǎn)是赤柱。阿喜也上了車，坐在他后面的后面。

車子一路往山上開，上山的路特別多，也很陡，這真的很考驗(yàn)司機(jī)的開車技術(shù)。阿喜睡了一路，是周書然叫醒她的：“下車了。”

阿喜迷迷糊糊地跟著周書然走。今天不是周末，赤柱市集人不多，他們穿過市集以后就看到了赤柱的海。海浪很大，海風(fēng)很勁，但因?yàn)闆]幾個人，顯得異常寂寥。周書然麻利地跳上一塊石頭，對著大海大聲吶喊，阿喜見他這樣，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大叫了一聲。

“爛透了的生活，見鬼去吧！”

“是啊！見鬼去吧！”

周書然的手就在這時纏了過來。阿喜不敢動，手被他輕輕握著，心跳得飛快，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

“阿喜，我有時候覺得，生活不該是這樣子。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在改變了，我學(xué)習(xí)不用我媽操心，參加比賽也能拿到名次，就連我爸留下來的檔口也苦心經(jīng)營著……但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這樣的生活！”

阿喜把周書然的手推開：“我會陪著你的。”

“一直嗎？”周書然期待地看著阿喜。阿喜不敢看他，咬著嘴唇，從牙縫里吐出幾個字：“會啊，因?yàn)槲覀兪抢相l(xiāng)啊?！?/p>

周書然眼里的光彩一下子消失了，他仿佛也想明白一些事情，強(qiáng)顏歡笑道：“那就好啊！謝謝你，阿喜。”

從那一天以后，周書然變得越來越忙。他不會在下課以后到操場上打球了，偶爾跟阿喜碰到，打一聲招呼就匆匆跑開。他拼命學(xué)習(xí)，勁頭很大，所有人都看好他，覺得他能考上科技大學(xué)。

而阿喜迷戀上赤柱的海，總是自己一個人坐大巴去看海。那一天，她跟姑姑說自己不想繼續(xù)念書了，姑姑罵了她幾句，她就一個人跑走，又來赤柱看海，還幫好幾對情侶拍照留念。

她想，被人愛著的感覺，一定很好吧。

可是，她要到什么時候才能享受愛情的滋味呢？

電話在這個時候響起，是周書然打來的。他聽到海浪聲，問阿喜是不是在赤柱，阿喜簡單“嗯”了一聲。

“我沒考上香港科技大學(xué)?！敝軙粣澣蝗羰У卣f，“阿喜，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真想再復(fù)讀一年，但那太浪費(fèi)時間了，所以，我可能會去念廈門大學(xué)……”

阿喜愣了：“那你媽媽跟妹妹呢？”

周書然悠悠嘆了一口氣：“我一有空就回來。”

阿喜不會說安慰的話，也不知道該跟周書然再說點(diǎn)什么，直到掛了電話，她才發(fā)現(xiàn)，赤柱的海太美，風(fēng)太大，把她的眼淚都吹了出來。

5.她不知道等一個人愛上自己，要多長時間

周書然離開香港，去了廈門，阿喜沒有去送他。她總感覺，周書然離開以后，時間變得不那么難熬了。

她還經(jīng)常給姑姑的小孩買吃的，但他們還是對阿喜喜愛不起來。阿喜不勉強(qiáng)，偶爾會陪姑姑說一下話。姑姑好像又老了，歲月總不愿眷顧經(jīng)歷過苦難的人。

門外有人敲門，是幾個兇神惡煞的人，他們伸手跟姑姑要錢。阿喜這時才知道，原來姑姑一直以來都有賭博的習(xí)慣，還借了高利貸，欠了不少錢。姑姑讓阿喜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她不放心，直到她對那幾個人說姑姑的錢她可以幫忙還，那幾個人才肯放過姑姑。

讀完中五，阿喜就迫不及待地出來打工。她還是繼續(xù)住在姑姑家，但起碼每個月能給姑姑拿回來一些錢貼補(bǔ)家用。

阿喜白天去超市上班，夜晚還去排檔幫忙。她現(xiàn)在能聽懂越來越多的粵語，慢慢地還能說上幾句。阿喜的同事都夸她話少，但做事十分認(rèn)真刻苦，她每次都只是尷尬地笑著。偶爾，只有在偶爾的時候，例如跟姑姑的小孩再次發(fā)生不愉快的時候，例如無意間聽到姑姑打電話問人借錢的時候，她會特別無助。

這個時候，她會給周書然發(fā)微信。她也不會跟他聊天，只是發(fā)一個很簡單的笑臉，但周書然幾乎每次都秒回。

——我在呢。你最近還好嗎？

——阿喜，我還是覺得你應(yīng)該繼續(xù)讀書。每次周書然這么說，阿喜就會沉默。如果可以，她也想讀書，也想幫姑姑把錢都還了，也想跟姑姑的孩子都相處得很好，還想……周書然不要離開。

她每次找周書然，都打著“匯報(bào)周媽媽跟周妹妹的情況”的名頭。后來，周書然回復(fù)得很慢，阿喜問他原因，他只簡單回復(fù)了一句“學(xué)習(xí)太累了”。

阿喜跟周書然的聯(lián)系慢慢減少，到后來，阿喜一有空就點(diǎn)開周書然的朋友圈，刷新一下，看他有沒有更新，有的話認(rèn)真讀幾遍新發(fā)的內(nèi)容，沒有的話就把從前發(fā)的內(nèi)容再看一遍。阿喜不想一直打散工，她也渴望有朝一日可以得到一份體面的工作。于是，她開始苦讀英語。她買來很多教材，夜晚躲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也在看，遇到不懂的問題，直接發(fā)給周書然問個明白。

很多時候，周書然都是第二天才會回阿喜的信息，但他還是開心地說：好好學(xué)英語，以后會很有用。對了，我在準(zhǔn)備雅思考試，所以回復(fù)很慢，請見諒。

阿喜不是鐵人，也會有累倒的一天。有一天，她剛下班，從超市出來就暈在路上，是經(jīng)理把她送去醫(yī)院的。醫(yī)院的燈光特別明亮，讓她想起那一天陪周書然送他外婆去醫(yī)院的情景。她表情痛苦，經(jīng)理低頭輕聲問她是不是很不舒服，這又讓她想起，有一次她坐在學(xué)校的大樹下被周書然撞見，他禮貌地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阿喜從未正視過自己對周書然的感情，人只有在生病的時候才會特別脆弱，她這么想念周書然，但她沒有辦法告訴他。

從那天以后，超市的經(jīng)理，一個叫良誠的男孩，開始追求阿喜，這讓阿喜不知所措。良誠跟阿喜出身差不多，從小家庭條件不好，但一直勤奮踏實(shí)，也是從中五畢業(yè)后出來工作是。他夜晚還上成人大學(xué)，二十歲的時候升上經(jīng)理，每一個月都是最佳員工。

良誠說，阿喜的身上有一種特別明亮但又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光芒，一個人兀自在黑夜中頑強(qiáng)綻放。

阿喜跟他出去吃飯時拘謹(jǐn)?shù)貌恍?，但他一直很有耐心，他對她說：“阿喜，沒關(guān)系的，我可以等。”

阿喜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但她不知道等一個人愛上自己，得多長時間。

6.只愿君心似我心

周書然打電話給阿喜，說他的雅思考試以高分通過，下學(xué)期就準(zhǔn)備出國當(dāng)交換學(xué)生了。

對阿喜來說，出國等同于天方夜譚，她這輩子都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機(jī)會。她忽然就泄氣了，對自己的一切，包括為了想要離周書然更近一些而日夜苦讀的英語，也莫名其妙地變成一只可怕的怪獸。

她對著電話，略帶惡意地說：“那恭喜你??！”帶著一點(diǎn)不知從何而來的報(bào)復(fù)性的口吻。

周書然愣了：“阿喜，你怎么了？”

“沒什么?！彼嗔巳嘌劬?，說，“最近超市的經(jīng)理在追求我，你說我要不要答應(yīng)？”周書然沒有說話，只沉默地掛斷電話。

阿喜這時終于明白，她有多喜歡周書然，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因?yàn)樗麄儍蓚€是不同世界的人。周書然會飛得越來越高，而她，再努力也只是一個站在平地仰著脖子看他飛翔的小人。

阿喜的姑姑就是在這時出事的。

姑姑在被追債的過程中遇到車禍，等阿喜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姑姑已經(jīng)沒救了。她的幾個孩子都在哭，可追債的人還是不肯放過她們一家子，也不看場合，大聲嚷嚷著要她的孩子繼續(xù)還錢。

錢錢錢！統(tǒng)統(tǒng)都是錢！阿喜覺得崩潰，沒有錢，談何生活？可錢真的比人命還要重要嗎？

“我來還，行了吧？！”阿喜不知道姑姑還差這些人多少錢，她之前幫她還了一小部分，大概也只是杯水車薪。那些人認(rèn)得阿喜，她身上有一股沉靜的氣息，還有一雙倔強(qiáng)的眼。那幾個人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才有一個人沉聲說：“好，那就你來還?！?/p>

阿喜發(fā)了一場高燒。她帶病上班，下班以后去廟街看了一下周媽媽。周媽媽看她病了，要她今晚留在自己家過夜。

“阿姨，我準(zhǔn)備搬出去住了?！?/p>

“是要搬出去住了！房租是個問題吧？”

“我跟我男朋友一起……”

阿喜答應(yīng)了良誠的追求。姑姑離世以后，她有一種錯覺：自己從此無依無靠，所以做什么都無所謂了吧。

周媽媽給阿喜做飯，周書然的妹妹也長大了，很親熱地叫阿喜姐姐。阿喜還是喜歡吃完飯后搶著洗碗，但她吃了藥很早就睡了。迷迷糊糊間，她好像看見周書然了。他成熟了不少，還做了一個很干練的莫西干頭。他俯下身子，很深情地看著阿喜：“我回來了?！?/p>

阿喜很少做夢，更沒有夢見過任何人，但這時，她覺得，原來做美夢是那么好的一件事。

“嗯?！?/p>

“你要快點(diǎn)好起來啊?！?/p>

“嗯?！?/p>

“聽說你談戀愛了。”

“嗯?！?/p>

“阿喜……”有溫?zé)岬难蹨I落在阿喜的臉上，這個夢太真實(shí)，真實(shí)得她不愿意醒來。她想，在夢里面，周書然也是喜歡她的，對嗎？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p>

周書然悄然來過她的夢，又輕輕地走了。阿喜第二天醒來，覺得神清氣爽，燒也退了，于是她又麻利地趕去超市上班了。

跟良誠在一起以后，阿喜覺得生活很充實(shí)，最讓她開心的是，她跟姑姑的小孩的關(guān)系開始有所緩和。

有一天，良誠跟阿喜說他自己攢了一筆錢，還有父母資助的一些錢，這些錢可以拿來開一家超市，地址已選好，年后就可以開始籌備了。他還說，他希望阿喜做這個超市的老板娘。

阿喜用了兩年時間，終于把姑姑生前欠下的債還清了。

良誠的超市正式開張的那一天，周書然回來了。他從媽媽那里聽到消息，在夜晚超市要打烊的時候趕來。

阿喜在收銀臺忙得昏天黑地，良誠則出去給她買吃的。也不知道周書然站在旁邊看了多久，直到她終于抬起眼睛——

周書然一身挺括的西裝，黑色外套內(nèi)搭白色襯衫，頭發(fā)被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架了一副無框眼鏡，已然是一副社會精英的模樣。

他的手牽著一個漂亮高挑的女生，那女生對阿喜禮貌地笑著。阿喜有聽周媽媽提起過，說這女孩是周書然在國外留學(xué)的時候認(rèn)識的，父母都是做官的，而她自己不僅念書厲害，還是一本當(dāng)紅的時尚雜志的簽約模特……

阿喜覺得，她已經(jīng)了結(jié)了一樁心事。

“阿喜，好久不見，你還好嗎？”突然，周書然出聲詢問。

阿喜捋了捋被汗水打濕的額發(fā)，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當(dāng)然，我很好，非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