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一夢

夢幻一朝畢，不愿與君訣

◎煙雨一夢

盛唐是一卷卷濃墨重彩的畫，畫里有亭臺樓閣，有文人墨客，自然也少不了歌女舞姬。輕輕翻開卷卷圖畫，一場春雨驟然而至，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古老的長安城中，將那一絲干燥盡數(shù)驅(qū)散。雨后楊柳吐芽，青草也冒出歡快的嫩綠，楊花柳絮飄飛，儼然又是一年春好。

千年前，一座孤寂的墳塋和一抹孤寂的身影靜靜矗立在長安城郊。他們就是顏令賓和劉馳馳。

彼時長安城中，顏令賓是挹翠樓的都知，劉馳馳是個歌者。一人斗酒會，一人唱挽歌，明明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兩個人，卻在命運(yùn)的召喚下于茫茫人海相遇，從此相知相愛，上演了一場生死戀歌。

無人知曉他們是如何相識，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蛟S在哪個詩意盎然的春天，劉馳馳在參加文酒之會時遇見了才色雙絕的顏令賓，從此一見傾心；也或許是哪個秋風(fēng)肅殺的黃昏，顏令賓往挹翠樓走時聽到了劉馳馳唱的挽歌，為他的一身才華和幽怨歌聲折服……那年的長安城繁華如故，挹翠樓中依舊客來客往，顏令賓看著這盛世歡景，忽而生出幾分落寞來。

許是身陷紅塵太久，顏令賓深知，歡笑有時，待在挹翠樓并非她的長久之計，她終究要離開這里。而她尚不知，她愛慕的男子在何方，又有多久才能來到她身旁。

顏令賓還記得那個雪夜，有人慕名拜訪，不求千杯買醉的放浪，只為見她一面。她欣然應(yīng)允。

那個青衫少年踏著月光來到她的閨房。他款款落座，眉宇間難掩俊朗英氣，卻似孩子般在她面前訴說著他的靦腆心事。

從他字字句句的獨(dú)白中，顏令賓得知眼前這個少年花費(fèi)半年時間積攢了50兩紋銀，因久慕她精通音律詩書，只為與她相見，哪怕一次也好。

窗外雪花簌簌而下，飄落在紅梅枝頭，散發(fā)出縷縷香氣。而劉馳馳悠然坐在古琴邊，修長的指尖輕彈，一曲愛意如潮的《八聲甘州》緩緩流淌在小屋中，琴音如水，蔓延在顏令賓心里，匯成滔滔愛意。

一曲未了，層層霧氣自眸中升起，含淚帶笑的顏令賓輕輕撫過古琴，步《鳳求凰》韻，和他情曲。窗外的雪還在下，不多時，長安城已是銀裝素裹，絲絲寒氣襲來，可挹翠樓中卻滿室春風(fēng)。顏令賓和劉馳馳相對清談，從詩詞歌賦到人世遭際，談至共鳴處不覺海誓山盟，互許白頭。

那夜過后，人人都奇怪，從前嬌笑盈盈的顏令賓如今只?？蜌馐桦x的微笑，轉(zhuǎn)身后眼眸中的笑意冷卻，匆忙而去，似去趕赴期待已久的約會。很多人前來探尋，她都笑而不語，只將一腔心事掩藏在星夜的月色里。

山月不知心底事，而今顏令賓的滿腔心事里全是劉馳馳。之后，劉馳馳的人生也變得充盈飽滿，他從此有了新的人生目標(biāo)，那便是為顏令賓積攢贖金。

劉馳馳一直在為定情信物發(fā)愁，他不知該送給心愛的姑娘什么樣的禮物。那個秋天，他聽說顧山上的相思樹已結(jié)相思果，便不遠(yuǎn)千里前往，采擷了一顆紅豆，他看著這顆紅豆，想象著顏令賓歡喜的模樣，不覺心中也開出了花。

顏令賓看著愛人手心那個暗紅圓潤的紅豆，在燭光下發(fā)出炫目的光芒，淚水盈濕眼眶，久久埋首在他懷里，一遍遍說著喜歡。從此，她日日將它戴在身上，從不離身，一心記得他的承諾，等他攢足銀兩來娶她。

可他們沒預(yù)料到情遭天妒，她終究還是沒能等到成為他新娘的那天。

暮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身著單衣的顏令賓一邊給圍坐兩邊的公子王孫、文人墨客續(xù)酒，一邊奏樂唱歌，硬是將寒意逼人的挹翠樓灌滿一室春風(fēng)。誰知一不留意，她就身染寒疾，竟一病不起。

一個暖陽高照的午后，顏令賓勉力支撐起孱弱的身體走出屋外，她在長廊下小坐，看著春盡處柳絮似雪翻飛的景象，直覺自己的生命即將凋零。于是，病重的她為長安故人主持了最后一場文酒之會，沒過幾日便香消玉殞。

沒人知道病逝前的顏令賓心中在想什么，只知劉馳馳在聽聞顏令賓離世的消息后，猶如五雷轟頂，幾至發(fā)瘋。他一路狂奔到挹翠樓，只想見她最后一面，卻被擋在門外。

他們就這樣于蒼茫人間急急相遇、匆匆定情、草草訣別，他甚至無法得知她是否曾留給他一句話，從此天上人間，再也不見。

劉馳馳在挹翠樓外拾到一篇篇被棄如敝屣的詩作，他卻愛如珍寶，細(xì)細(xì)收藏在懷中。顏令賓下葬到郊外后，萬念俱灰的他生無可戀，日日跑到顏令賓的墳頭，將拾來的詩文一一唱給她聽。他不知在黃泉路上的顏令賓是否能聽到，也不知她是否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然后忘了他。

他不管，仍日日夜夜重復(fù)吟唱，歌聲凄婉，哀傷動人，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將他心底的無限悲痛和著詩詞一同唱出，也唱出他的無限愛戀和思念。

許是蒼天垂憐，他總算見到了她。那個寂靜無人的黃昏，他唱著唱著，昏昏欲睡，朦朧中見顏令賓淡妝素衣地站在墳頭，頻頻向他頷首，靜靜聽他唱歌?？伤挥X醒轉(zhuǎn)，早已不見她的芳影，唯有墳頭的紙幡在涼風(fēng)中悠悠飄拂。

夢中相見后，劉馳馳堅信顏令賓會再次與他相見，便一句句不停歇地唱著?？伤嚼系剿溃杪暩袆恿寺啡?，感動了自己，卻再也不曾夢見她來。

年華的車輪轉(zhuǎn)過一年又一季，他們應(yīng)早已在天上相逢，而他們的故事也成了數(shù)千唐傳說中濃墨重彩中的一筆，久久流傳在時空深處。細(xì)心聆聽，仿佛還能聽到那個男子為心愛的姑娘唱的挽歌：“昨日尋仙子，轜車忽在門；人生須到此，天道竟難論?？椭两赃B袂，誰來為鼓盆；不堪襟袖上，猶印舊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