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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稻草也硌人

        2016-08-10 16:14:56王乃飛
        上海故事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舅子麥秸伙計(jì)

        王乃飛

        民國時期,在濟(jì)南府有個寶祥布店,是家百年老商號了。老掌柜孟裕掌管店面幾十年,生意一直很興隆。

        后來孟裕一病不起,眼看不行了,不得不把店面交給他兒子孟祥。孟裕把孟祥叫到面前,對他說:“兒呀,這個店是咱們孟家?guī)纵吶藙?chuàng)下來的,現(xiàn)在交到你手里,你一定要好生經(jīng)營呀?!?/p>

        孟祥記在心里。

        孟裕又說:“我死后,你只當(dāng)大掌柜,光管收賬進(jìn)布料的事。讓柴三當(dāng)二掌柜,店里的事全交給他管,他跟隨我多年有經(jīng)驗(yàn),一定不會錯的。”

        孟祥心里犯嘀咕,父親都把店交給自己了,為什么又不讓自己管店里的事呢?可他又不好問,只好悶在心里。

        隨后,孟裕又叫來柴三,握住他的手再三叮嚀,囑托他一定要把這個店管好。不幾天,孟裕便死了。

        處理完孟裕的喪事,孟祥便依照父親的遺囑,讓柴三當(dāng)了二掌柜,掌握店面,自己不插手。他只是走動走動那些老客戶,再就是找一些新客戶,在酒店里吃吃喝喝,沒別的什么事了。孟祥成天在外面過得瀟灑,回來倒頭就睡,心想,還是當(dāng)老板舒服呀。

        柴三的二掌柜當(dāng)?shù)靡彩潜M心盡力的,每天晚上都準(zhǔn)時到孟祥那里去報(bào)賬,賬目清清楚楚的,店里的生意也跟父親在時一樣的紅火。這說明柴三真有那個能力,父親沒看錯人。

        可沒過幾個月,就有人來找孟祥了,來的是他小舅子。孟祥接管這個店后,就讓小舅子在店里負(fù)責(zé)管布料。小舅子對孟祥說:“姐夫,柴三這個人千萬不能用的,早晚他得把你的店給敗壞掉。”

        孟祥不明所以,明明柴三干得不錯,怎么還有人告他的黑狀?

        小舅子便說了一大通柴三的壞話,說柴三瞧不起店里的員工,對誰都不抬眼皮,并且他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許伙計(jì)們晚上出聲、起夜,一有動靜他就不愿意,說是攪了他的夢頭。又說:“這個柴三有多尊貴呀,自己睡覺還不讓別人出聲,這也太霸道了吧。”

        小舅子說了半天,孟祥覺得也不算啥大毛病,心想也許是他小舅子妒嫉柴三,刻意在他面前挑撥,就沒放在心上。

        又過了幾個月,柴三還是每天晚上來報(bào)賬,孟祥看不出有任何不對的地方,就對柴三更加放心了。

        可不久后,管家卻悄悄地對孟祥說了一件事。

        原來,有天晚上,柴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是閉不上眼,老是說床上有什么東西硌著他,硬是把他老婆叫起來打掃床。可老婆給他掃了床,他再上床,還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堅(jiān)持說有東西硌著他。他便又叫老婆起來給他清理床鋪。如此折騰了好幾回,也沒找出床上有什么異物。

        最后,柴三老婆從被子里找出一根麥秸,問:“是不是這根麥秸硌著你了呀?”

        柴三就說:“噢,原來是這根麥秸硌著我了呀。怪不得我睡不著呢!”

        這件事偏偏被一個夜里起床拉肚子的伙計(jì)聽了去,他把這件事聽了個原原本本,回去后就對伙計(jì)們說:“咱二掌柜真是個講究的人呀。麥秸都能硌得他睡不著,皇宮里的皇帝也就這個待遇吧?!?/p>

        北方天冷的時候,人大多愛在床上鋪上草褥子。草褥子是用麥秸制成的,因此床上出現(xiàn)麥秸是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柴三被一根麥秸硌得睡不著,這也太夸張了吧?

        孟祥聽了這話,不敢輕易相信??伤謫柫说昀锲渌幕镉?jì),他們都這么說??磥磉@件事是真的。

        不久,小舅子又來找孟祥:“姐夫,你看那個柴三在睡覺上都這么講究,別的地方還能不講究嗎?像他這么講究的人,當(dāng)著二掌柜,每月就拿那么點(diǎn)薪水,他能過得下去嗎?”

        小舅子這話,好像在暗指柴三在賬目上做了手腳。孟祥也有了警惕,畢竟柴三是個外人,雖然跟隨他父親多年,但誰也不能保證他不生異心。可孟祥想了想,又說:“柴三每天都來我這里報(bào)賬,沒見過賬目上有差錯呀?!?/p>

        小舅子就說:“姐夫,單從賬目上你能看出什么來?他在店里多年了,要想作點(diǎn)假還不容易。要是糊弄老掌柜或許有點(diǎn)難度,想糊弄你還不跟鬧著玩兒似的。光看他睡覺時候挑剔的毛病,就可以知道他的生活是怎么樣的。這么些毛病,說不是大把大把的花銷慣出來的,誰信?”

        孟祥被小舅子說得心慌,再三考慮后,他決定讓小舅子管店里的錢,其他事務(wù)還是讓柴三來管,這樣既能牽制柴三,還能讓柴三繼續(xù)發(fā)揮作用,應(yīng)該算是個萬無一失的策略。

        可孟祥剛作出這個決定不久,柴三就提出要辭職。柴三說:“我跟隨兩代老東家,又跟隨少東家這么久,本來是想等少東家能夠掌管整個店再走的??晌依狭耍砩纤恢?,白天又沒精神,我想著回家養(yǎng)老?!?/p>

        孟祥隱約覺得,柴三的辭職可能跟自己的決定有關(guān),便再三挽留。但柴三去意已決,孟祥沒辦法,只有同意讓他走。

        柴三這一走,擔(dān)子一下子都落到孟祥身上,他既是大掌柜又是二掌柜,店里店外都是他一個人在忙活。孟祥就想,我大掌柜都當(dāng)了,二掌柜還當(dāng)不了嗎?最起碼這店鋪不能比柴三在的時候差,要不就叫人笑話了。

        可孟祥一干才知道,當(dāng)個二掌柜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哪里都要他來操心,一個地方想不到就玩不轉(zhuǎn)。再說,他根本不會料理店里的生意,那些伙計(jì)呢,今天你有事,明天他有事,個個都要他操心盯著。孟祥當(dāng)大掌柜的時候,店是他的,但他只需要每天看看賬就好了,晚上睡得十分踏實(shí)?,F(xiàn)在店還是他的,可不同的是,每晚當(dāng)他躺到床上回想一天的工作,老是覺得這件事沒辦好,那件事疏忽了,仿佛一天都白忙活了。雖然有個小舅子在身邊,可這個小舅子什么都不會,根本不能給他分憂。

        孟祥忙活了一個月,到月底一算賬,收入明顯比以前少了。他就納悶,柴三在的時候也是這么干的,自己又沒偷懶,為什么到自己手里就不行了呢?

        孟祥后悔沒在柴三走的時候向他討教幾招經(jīng)營秘訣。小舅子還安慰他:“干買賣就是有賺有賠,并且現(xiàn)在是淡季,說不定下個月咱就狠賺他一筆呢?”

        孟祥也只能這樣想,他已經(jīng)把柴三辭退了,也不好意思再去找人家,只好咬著牙干下去。

        孟祥再往下干,卻是一月不如一月,到最后竟虧損了起來,連伙計(jì)薪水都發(fā)不出去了。

        孟祥真犯起愁來,照這個干法,這店遲早得關(guān)門。百年老店就這么毀在自己手里了,自己怎么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父親呢?孟祥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連吃飯都覺得食之無味。

        有一次,孟祥要到南方進(jìn)綢緞,就把店里的事交給小舅子。晚上的時候,孟祥住進(jìn)了一家客棧。他跑了一天疲憊萬分,晚上倒在客房的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心里不但牽掛著店里的事,還在憂思這次的進(jìn)貨。這么三想兩想的,竟睜大眼睛,連半點(diǎn)睡意都沒有。突然間,他覺得床上有個東西硌著他,爬起來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物。再躺回去,還是覺得有東西硌著自己。

        最后,孟祥實(shí)在忍不了了,就把店家喊來:“這個床鋪太硬了,我睡不慣。能不能給我換個好一點(diǎn)的房間?”

        店家摸著頭皮說:“我們店里都是這樣的床鋪,還沒有哪個客人說床鋪硬的?!?/p>

        可見孟祥堅(jiān)持要求,店家只好給他換了一間。

        這回孟祥躺上去覺得松軟了許多,心想今晚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吧??傻人蜒劬﹂]上,還是覺得有東西硌著他的背。他又叫來店家,說:“你這床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有東西硌著人??!”

        店家也被孟祥折騰得煩了,就把被褥拖出來抖,然后又用手在床上劃拉。黑燈瞎火的,他這一劃拉還真劃拉到了東西,用手捏著在燈下一看,店家笑了:“客官,你也太嬌氣了吧,一截稻草也能硌著你?!?/p>

        孟祥看著那根稻草,心說:看來人要是心里有事,一根稻草也硌人呀。突然他又想到當(dāng)年柴三床上那根麥秸,他一下子明白了……

        第二天一早,孟祥去采辦布匹,先去了一家有著多年老關(guān)系的商鋪,等到了地方,卻只見到一片瓦礫,偌大的綢緞莊這會兒已經(jīng)燒得不成樣子了。孟祥很吃驚,見綢緞莊的掌柜正坐在地上愣神,就上前問怎么了。那個掌柜哭著說:昨晚有個小伙計(jì)餓了,半夜里到廚房做夜宵,卻不慎引著了火,有火星子躥到店里,又引著了布匹,就釀成了這場大火。

        孟祥看著大火后化為廢墟的商鋪,突然想起柴三不讓伙計(jì)們在夜里鬧出動靜的規(guī)定,當(dāng)時還以為是他的毛病,現(xiàn)在看來……他匆匆安慰了那個掌柜兩句,也沒心思采辦布匹了,趕緊收拾包袱往家里趕。經(jīng)過這幾天的思考,他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一定要請柴三出山。

        孟祥回去后,沒來得及回店就雇了頭毛驢,帶著些點(diǎn)心禮物去拜訪柴三。這次他決心拉下臉面,不管柴三說什么,都要把他請來。

        孟祥一路打聽,終于來到了柴家村,柴三一家就住在一間簡易的茅草房里。孟祥心里慚愧不已,當(dāng)年真是冤枉柴三了,他要是偷拿了店里的錢,早蓋起大瓦房來了。可孟祥來得不是時候,家里人說他到地里干活去了。柴三家有三畝薄田,他回家后就每天在地里勞作。

        等孟祥到了地里,只看見一柄鋤頭倒在地里,卻不見人。四處找尋,才發(fā)現(xiàn)地頭上有一個人正躺著睡覺,頭枕著土坷垃,睡得那叫一個香。孟祥想向那個人打聽一下,走近一看才認(rèn)出來,那就是柴三。

        孟祥上前把他搖醒:“先生快起,先生快起!”

        柴三被孟祥推醒了,伸了伸懶腰,說:“這個夢做得好呀!是誰呀,攪了我的好夢。”再一看是孟祥,忽地一下就從地上坐起來,“原來是少掌柜呀,店里不忙了嗎?”

        孟祥卻笑了,說:“柴先生,以前我聽說床上有根麥秸都能硌得你睡不著覺,現(xiàn)在枕著土坷垃怎么就睡得著了呢?”

        柴三便坦誠地告訴孟祥說:“少掌柜,以前在店里,我面對的都是些人呀。人心難測,誰知道誰肚子里是啥腸子?你一時算計(jì)不到都不行,有一個疏忽這店就轉(zhuǎn)不下去,所以晚上總是憂心得睡不著?,F(xiàn)在我面對的都是些土,隨便你怎么擺弄都成,自然心無二事,睡也睡得香了?!?/p>

        孟祥聽了柴三這話,覺得一陣臉紅:“先生,我是誠心來請你出山的,店里不能沒有你?!?/p>

        柴三卻起身拍打了一下衣服上的塵土,說:“可是我舍不得這塊地呀,我現(xiàn)在過著神仙般的日子,舒舒坦坦的,再回去當(dāng)二掌柜,恐怕是當(dāng)不成嘍。”

        孟祥就問:“你是說這店不好管嗎?”

        柴三嘆了口氣,說:“我跟著幾代掌柜多年,這店我就是閉著眼睛也能管,只是里頭的人不好管啊?!?/p>

        孟祥會意一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決定把我小舅子辭退了。以后店里的事由你來決定,一切事務(wù)都交給你管。你看怎么樣?”

        柴三又伸了個懶腰,說:“既然少東家真心要我去,我就再讓麥秸硌我一次?!?/p>

        孟祥感動了,流著淚水說:“柴先生,那就委屈你了!”

        就這樣,孟祥把店面交給了柴三,自己還當(dāng)那個大掌柜,終于能睡上安穩(wěn)覺了,而柴三因?yàn)闆]有了別人的猜疑,可以放手去干,晚上也能睡著了。柴三回來后不久,店里又恢復(fù)了生機(jī)。幾年后,寶祥布店就成了濟(jì)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布店,買賣越做越大,還在全國設(shè)了好幾個分號。柴三呢,最后還是辭職回了家,不過那時候孟祥已經(jīng)能獨(dú)當(dāng)一面了。這家布店一直開到抗戰(zhàn)前夕才關(guān)門,而這“一根稻草也硌人”的說法,卻一直流傳到現(xiàn)在,道出了那時候經(jīng)商的不易。

        (責(zé)編/范文軼 插圖/張恩衛(w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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