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曼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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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新匠

□程曼祺

一部《我在故宮修文物》的紀錄片，火了一個世人本不熟悉的職業(yè)——“文物修復師”。

導演葉君說，他想讓人們看到的不是慣常的“工匠精神”：手藝行將沒落，他們堅守著最后的微光。每個人都會有職業(yè)，職業(yè)中都會有瑣屑細碎的地方，這些師傅是在教會我們?nèi)绾闻c職業(yè)、世界和自己相處。

從車水馬龍的北京景山前街穿過護城河，進入神武門，往西走，數(shù)步之間就拐進了故宮博物院里一條狹長的甬道，西筒子。

與從午門進來的寬闊大道和廣場不同，這里鮮見掛著照相機的游人，聽不到擴音喇叭里傳出的導游講解。4 月8日早上，當李蘇菲穿過這兒時，她只聽到了頭頂?shù)镍B鳴和20多個年輕人的腳踏在石板上的咔咔聲。她一邊走一邊想，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近600年來，西筒子附近來往的是宮女、太監(jiān)、雜役；后來是一身軍裝的馮玉祥的部下，他們在1924年的一個傍晚趕走了末代皇帝溥儀；接著是鉸了辮子的、清室善后委員會的文人。

這天，20多個年輕人要參加一場畢業(yè)季面試，面試的部門是故宮博物院文?？萍疾俊０ɡ钐K菲在內(nèi)，好幾個來面試的年輕人都看了今年年初播出的一部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片子的主角正是文?？萍疾康男迯蛯＜?。

這部紀錄片后來被上傳到了以90后和00后用戶為主的彈幕視頻網(wǎng)站嗶哩嗶哩。沒想到這部“冷片子”的全網(wǎng)總播放量達到了紀錄片類型中很高的1200多萬。

屏幕上，屈峰雕刻著佛頭、閔俊嶸在制作生漆、王有亮在給青銅復制品做顏色、王津小心地調(diào)試著“鄉(xiāng)村音樂水法鐘”上小鳥的翅膀。屏幕另一端，年輕的觀眾用特有的“彈幕語言”表達著對這份工作的向往：“師傅還收徒弟嗎？”“求如何進故宮，在線等！”

穿過長長的西筒子，經(jīng)過一地玉蘭花瓣的故宮圖書館，“熱心觀眾”之一的李蘇菲終于在一個會議室里見到了屈峰、閔俊嶸、王有亮等影片中的“熟人”，她忍不住低頭樂了。

這一刻，自然無法比肩這座古老的宮殿中值得銘記的眾多歷史瞬間，卻可能深遠地影響在場20多個年輕人未來的生活。

如果有緣的話，他們將在不久后進入故宮，像片中人一樣，一邊修復著千百年前的文物，一邊不知不覺就度過了自己的青春。

“他們跟《瘋狂動物城》里的樹獺一樣?！?/h2>

“走，去趟壽康宮?！奔o錄片里，銅器室的王有亮師傅對徒弟高飛這樣喚了一句，屏幕上立刻飛過網(wǎng)友一排艷羨的彈幕：“真霸氣！”“擺駕壽康宮”“好帥，直接去宮殿”。

文?？萍疾康霓k公地點，坐落于西筒子南端的“西三所”。這里是慈寧宮大佛堂北面的一片院落群，清朝時是先帝嬪妃的居住地，所謂“300年沒進過男人”。如今仍然是故宮的未開放區(qū)，不見喧鬧的游客，紅墻綠樹掩映，一晃神兒還以為真穿越回了幾百年前的“紫禁城”。

木器室現(xiàn)任科長屈峰屬于修復專家中相對年輕的一位，他在2006年從中央美院雕塑系碩士畢業(yè)，之后進入故宮。

穿著樣式平常的灰色休閑服，屈峰坐在木器室正中的大案子旁——他們喜歡把桌子叫“案”。

辦公室是一間“地價最貴，但條件普通”的70平方米的平房，地面依然是大石磚鋪就，坑坑洼洼的裂縫和凹陷處散落著一層掃不起的木屑。

這些木屑可能來自宋代的佛像、明代的家具或清代的屏風。斜躺在案上的刨子，使的是尋常人家不用的硬木料紅木，年紀比屈峰還大，是師傅的師傅用的。

初夏，木器室小院里總會熱鬧一陣，這是杏子長成的季節(jié)，大家通力合作打杏子吃。一個人爬梯子上去搖，三五個人負責在下面繃著紙接，帶著翠綠葉子的大黃杏，不一會兒就鋪滿了白紙。

這一場景也被記錄在紀錄片里，導演葉君帶著羨慕的語氣撰寫了如下的解說詞：“在高樓越來越多的北京，當越來越多的人只能在辦公桌旁，放上盆栽和小型綠色植物時，他們還可以在瓜果飄香的環(huán)境里工作、生活。”密集的彈幕表達了同樣的贊嘆：“太羨慕！”“這是招聘宣傳嗎？”“我也要吃御杏！”

古色古香的工作環(huán)境，和文物這種特殊的工作對象，讓這里的修復師常常能體驗尋常工作中難得的“歷史穿越感”。

銅器室的高飛自己單獨修的第一件東西是小摩天輪“旋轉(zhuǎn)吊車”。吊車有6條長臂，頂端吊著6個小掛籃。高飛后來才知道，這件東西是溥儀小時候的玩具。他覺得挺神奇的：“怎么溥儀的玩具就到了我手里？”

在宮里待得久了，有時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能撞見年輕時的自己。鐘表室的王津是1977年進宮的，到如今快40年了，經(jīng)手的鐘很多，大多數(shù)修完后都送回地下庫房收藏。

去年是故宮博物院建院90周年，布展時，王津見到了自己1989年修的“轉(zhuǎn)八仙人鐘”，“像見到了親切的老朋友”，20多年前拆鐘、修鐘的經(jīng)過歷歷在目。那會兒他是27歲的小伙，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過半百，再做5年就要退休。

退休前還能修上多少件鐘，王津自己也無法估計，因為修復文物是一項急不得的活兒。

“他們跟《瘋狂動物城》里的樹獺一樣?！睂а萑~君說。在拍攝過程中，這群修復專家的“慢”，讓他印象深刻。

拍攝那會兒正是故宮博物院90周年院慶展覽的籌備期，對修復師來說，已經(jīng)是難得的“趕”的時候了，但拍攝團隊看著他們還是覺得慢。剛開始拍的時候，第一天和第五天的拍攝素材沒有區(qū)別，在各科室所見的就是各種“摩擦、摩擦”：木器室在擦佛像的手指，銅器室在擦高麗刀的刀刃，漆器室在擦蓋滿灰塵的瑟。

宮墻之外，是日新月異的北京城；而西三所里，被修復的文物和修復他們的人都遵循著古老技藝自己的節(jié)奏。

除了大型展覽，修復專家不用面臨其他工作常見的“截止時間”。在活兒干不下去的時候，有經(jīng)驗的老師傅會建議年輕人去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因為硬干還容易捅婁子。在畫紙上描摹一朵盛開的牡丹，把撿到的枯木頭雕成一個小痞子，給老師傅畫一幅肖像，都是這里的修復師嘗試過的“減壓”方法。

在“過勞死”時不時躥上社會新聞版面時，故宮的修復師仍能享受到“絕不加班”的待遇，因為這項工作最要不得的就是“疲勞”。于是每到下午5點，勞作了一天的修復師會在小院里排成長長一隊，等待刷指紋后下班。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雷建軍與故宮打過多年交道，他是《我在故宮修文物》的制片人。他想展現(xiàn)的就是“緩慢的、悠閑的、有趣的生活”，他認為這是當代最缺的東西?！澳憧蠢锩婺切┬」媚?，氣質(zhì)都特別好，什么樣的生產(chǎn)機制，生產(chǎn)什么樣的氣質(zhì)?！崩捉ㄜ娬f。

在拍完這些慢悠悠的修復專家后，導演葉君目前在幫忙制作“清華人文大講堂”學術(shù)公開課視頻。他發(fā)現(xiàn)，自己接觸到的許多大學生成日忙得不可開交，“一個個跟懷揣著5億合同似的”。

“慢慢來”

上班地點是清幽的宮里，接觸的是常人難得一瞥的國寶，每天5點準時下班，不時還可以“穿越歷史”，“在故宮修文物”應該算得上繁忙現(xiàn)代都市中難覓的好工作。

但10年前，當聘用合同真擺到屈峰面前時，他卻猶豫不決。拿著合同，他在御花園生生坐了兩小時：“難道人生就這樣了嗎？”

屈峰那會兒剛從中央美術(shù)學院雕塑系畢業(yè)，想當藝術(shù)家。另一個選擇是繼續(xù)考雕塑系的博士。

一咬牙，屈峰還是簽了。他知道這不僅是一個職業(yè)選擇，而且也是人生抉擇。結(jié)果自己還是后悔了一陣，最初的猶豫，像一顆芽在日后生長蔓延，讓屈峰“剛來的前些年老想跑”。

于是，今年4月，當作為科長面試新一撥年輕人時，他忍不住要多給畢業(yè)生提個醒：你們知道這個工作性質(zhì)嗎？想過自己的性格合適嗎？

一個年輕人一臉憧憬地說：“一想到每天都能接觸文物，就心潮澎湃！”屈峰給他潑冷水：“這個地方可不能澎湃，一澎湃就麻煩了，還是要冷靜?！?/p>

經(jīng)歷了多年系統(tǒng)的藝術(shù)教育后再進入故宮的屈峰知道，藝術(shù)院校自由散漫，而文?？萍疾砍送砦宓纳习嘁?guī)律十分嚴格，在修復過程中，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也都有嚴格程序，不能想干嘛干嘛。

最重要的是，這份工作的特性之一就是壓抑藝術(shù)創(chuàng)作：可以創(chuàng)新一些修復方法，但絕對不能在文物本體上發(fā)揮藝術(shù)創(chuàng)造性。

“職業(yè)就是職業(yè)，有可能和你的理想不一致，有想過怎么平衡嗎？”他很怕這些年輕人像當年的自己一樣，沒有完全想好職業(yè)特點和自身趣味與追求的關(guān)系。

按照故宮文物修復延續(xù)至今的“師徒制”，在第一年里，原則上不能碰文物。剛進來那會兒，屈峰的工作就是慢慢跟著師傅學習技藝，看師傅干活兒、打下手，做一些復制品。

屈峰原本以為，進來后能接觸到大量藝術(shù)精品，自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能得到很大提升。

但每天的工作中，他見的最多的卻是自己不太欣賞的一類器物——清宮留下的裝飾繁復的木制品。屈峰最初對這種“工匠式”的東西是反感的：“他們是在不厭其煩地做一個東西，比如說密，能達到密不透風。這樣的東西讓人覺得技術(shù)真好，但格調(diào)不高?！?/p>

那會兒一看到這類的東西，屈峰就覺得毫無興致，要做這方面的工作時，只能硬著頭皮。自己手頭走的第一件文物是一個1.5米高的清代木制佛塔，屈峰負責補配塔檐上缺損的龍頭，拇指大小的龍頭，一模一樣的，他雕了15個，花了1個半月。

“說實話落差很大，我費了老大勁才考上中央美院，我們專業(yè)那年就招了8個人，怎么好像干的就是普通木匠的活？”他說。

到2008年，他遇著了清代的文淵閣十二圍屏。其中一扇破損很嚴重，只剩下詩詞屏心，下半部分的三塊雕龍版都缺損了，需要補全。

屈峰領到了一塊方形的小雕龍版，另一位老師傅劉師傅，負責補全一塊圓形的大團龍雕龍版。

屈峰想自己科班出身，一小塊透雕單體龍也沒什么難的，他一邊雕還一邊“自我陶醉”。等雕到八成的時候，他去看了眼劉師傅的團龍，發(fā)現(xiàn)不太對，劉師傅的就是生動，相比而言自己的就看著挺刻板。

劉師傅說：“你這龍，身子上的曲線的感覺，不順暢，沒有勁?！鼻逵悬c悟到了，他重新又刻了一遍。

靠在木器室正中的大案子旁，他徐徐回憶著自己多年來感受的變化：“它所表現(xiàn)的這種東西的美感，恰恰是隱藏在技術(shù)里的，同樣是刻一道線，你沒有體會，就是照貓畫虎，大概差不多，但沒有生氣。如果你真正體會到這條線，你能知道它從起來到收，這中間軌跡、力度和律動的變化?！鼻逭f，這是自己后來工作不斷做，性子不斷磨之后才感受到的。

他背有點駝，身材微胖，留著普通的圓寸，穿著普通的休閑裝，和一般人熟悉的“搞藝術(shù)的”形象大相徑庭。

現(xiàn)在，他才明白了自己師傅掛在嘴邊的一句口頭禪，就3個字：“慢慢來?！?/p>

他想告訴這些來面試的年輕人，“修復文物”不是簡單的修東西，關(guān)鍵是能不能長時間地耐得住寂寞。

每次一進這院子，屈峰就覺得進入了一個相對隔離的世界，故宮的開放區(qū)是喧鬧的，這邊卻安靜冷清，基本不怎么和外界接觸，每天見到的都是同一批人。他早上7點40左右就進了宮，上午8點到下午5點的上班時間，干起活來顧不上看手機，常常是下班了，才發(fā)現(xiàn)世上又發(fā)生了很多大新聞。

紀錄片播出后，屈峰的“雜事”多了起來：接受一團團的媒體采訪；參加電視臺的推廣活動；還有朋友的朋友特意跑來找他合影，都快成“網(wǎng)紅”了。

但在此之前的10年里，他所從事的，是一個鮮為人知的職業(yè)?！斑M宮”多年后，屈峰在陜西農(nóng)村老家的父親還老認為屈峰的工作就是在故宮收門票。

有一次，屈峰終于領著父親來到了自己工作的木器室，屈峰的父親是伐木的，大木匠，一生也和木頭打交道。轉(zhuǎn)了一圈后，老人家這才有了點感覺：“鬧了半天，原來還是木匠啊！”

“以自身來觀物，又以物來觀自己”

在古老的故宮里，面試的問題現(xiàn)實極了。

李蘇菲參加面試的時候，一個領導問一個非北京戶籍的男生：“有沒有想過以后怎么在北京生活下去？”男生說：“我先考慮工作。”面試的老師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你畢竟將來是要成家立業(yè)的?。　?/p>

走進宮墻、關(guān)上院門，這群收入不高的修復專家沉浸到文物世界，手里是傳承千百年的技藝，暫時逃離了“流水線”。但走出這個院子，匯入北京城繁忙的人流，“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如今北京的房價居高不下，故宮附近更是“天價房”，這讓早年沒置辦房子也沒趕上單位分房的人——30歲上下的外地年輕人只能從特別遠的地方通勤過來。

屈峰住在北五環(huán)和六環(huán)之間，房子4年前買的，還著貸款，倒幾趟地鐵，最后坐一趟公交車去神武門，單程要1個半小時。

還有的住遠的同事天不泛白就起床，先騎一段摩托車到公交站，再倒公交車上班。

有小孩的同事還面臨著學區(qū)房、上幼兒園、上學的壓力。宮外比宮內(nèi)現(xiàn)實得多，復雜得多。

學藝術(shù)的，雖說一般“不好找到穩(wěn)定工作”，但并不是沒有掙錢的機會。就在屈峰剛進故宮迷茫的頭幾年，他的許多同學已經(jīng)“混得不錯了”。

有搞大型城市雕塑，賺到很多錢的?！皠e墅都已經(jīng)買了兩套，北京。”還有的成了屈峰想做的“藝術(shù)家”，在當代藝術(shù)領域小有名氣。

那段時間同學聚會，屈峰都不想去。一個關(guān)系特別好，改行“玩狗”的哥們開玩笑跟他說：“你干這個，掙這么點兒，你不如來給我養(yǎng)狗，我給的都比這多?！?/p>

閔俊嶸也遇到類似的情況，單說工資的話，他很多從事設計的同學是他的幾倍甚至十幾倍。“何必自己較勁，自己難受呢？”閔俊嶸淡淡地說。

但年月增長，宮里那攤“不掙錢”的，似乎脫離現(xiàn)代生活的事，卻融入到了每個人的氣質(zhì)里，附著他們的身溜到了宮外。

如今閔俊嶸在閑暇時會彈琴、制琴。這和他本來的漆器專業(yè)不相關(guān)。但2004年進入故宮后，他接觸的大量漆器文物都是古琴等樂器。

他見過常人只聞其名的唐代傳世名琴“九霄環(huán)佩”，器形大氣，他一搬，卻意外地輕。在一次次親自動手修復古琴的過程中，他揣摩著古人在弧度、棱角和厚薄比例上的智慧，“這是你光看照片完全體會不到的?！?/p>

在自家的工作臺上，他一邊給一把琴拋光，一邊說著對制琴的理解：“做漆器、做琴都是修身養(yǎng)性的過程，器物里面能體現(xiàn)出造物的精神?？此龅臇|西，就知道人的狀態(tài)。這跟畫如其人一個道理?！?/p>

屈峰的一個愛好是刻佛頭?！澳憧从械娜丝痰姆?，要么奸笑，要么淫笑，還有刻得很愁眉苦臉的，很難刻，佛像一刻就知道?！鼻逡贿吥弥痰兜穹痤^，一邊繼續(xù)說，“中國古代人講究格物，就是以自身來觀物，又以物來觀自己。所以我說古代故宮的這些東西是有生命的。人在制物的過程中，總是要把自己想辦法融到里頭去。人在這個世上來了，走了一趟，都想在世界上留點啥，覺得這樣自己才有價值。”

紀錄片里，屈峰刻佛頭的這一段，是好多觀眾的“淚點”。一條彈幕寫道：“我這個外行人都聽哭了！”

這達到了導演葉君期望的效果，他其實并不想拍那種“套路化”的“工匠精神”——這是一個行將沒落的行業(yè)，他們堅守著人類最后的微光。

葉君想拍出他在這群人身上看到的敬業(yè)和平常，他自己這樣理解片子的主旨：“每個人都將會有一個職業(yè)，其實職業(yè)中都會有瑣屑細碎的地方，這些師傅是在教會我們?nèi)绾闻c職業(yè)相處，如何與世界相處，如何與自己相處。”

現(xiàn)在，屈峰有了職業(yè)自信，走出故宮，他也經(jīng)常參加一些藝術(shù)圈的聚會，看一些展覽?！爸辽傥覀冞€在聊作品。”屈峰說。

在閔俊嶸制作的數(shù)把琴中，有一把是刷綠漆的“蕉葉”（古琴的一種形制），取名“綠漪”。他回答別的問題都很直接，唯獨這把琴的名字，問了好幾次，他才透露，仿佛這不是一把琴，而是一位十分珍重的友人。

“那琴還在我這兒?！遍h俊榮說，他閑的時候，喜歡的曲目是《梅花三弄》、《瀟湘水云》和《憶故人》?！昂孟駨椫鴱椫驼婺芟肫鸸嗜恕！?/p>

“經(jīng)常是一干活，怎么這么快就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了？”

這些今年春天來面試的年輕人可能還不知道，到秋天，文?？萍疾烤鸵獜奈魅岬叫路孔永铩?/p>

從1951年故宮文物修復廠成立，到1988年擴建為“文保科技部”，一代一代的修復專家在西三所的小院里度過了自己最珍貴的時光。

得知搬家這個消息，最舍不得的是王津、王有亮這批老師傅。王津是16歲進的故宮，王有亮是19歲，還是大孩子。那會兒沒實行雙休，一周要上6天班。對他們來說，師傅既教手藝，也教做人；西三所既是上班的地方，也像半個家，一待就是30多年。

說起自己的師傅趙振茂，王有亮現(xiàn)在還是佩服得不得了。趙老先生經(jīng)手修復的文物，包括西周的班簋和漢代的馬踏飛燕?！八Q大拇哥，我能學到他八成就好了！”王有亮最高興的事，就是聽師傅說句“行了！”趙師傅對徒弟很嚴，嘴里說很好，那不可能，就是一句“行了！”

活兒成了，得了贊賞，也談不上去哪兒下館子慶祝。上個世紀80年代初，故宮里外都不似現(xiàn)在熱鬧。

“故宮人不多，中山公園和工人文化宮的人多?！蓖跤辛粱貞?，那會兒故宮門票才1毛錢，但游客很少。為了多掙點工資，他周日會給宮殿部帶班，在太和殿、御花園、坤寧宮都站過崗，到處也沒見什么人。

不過更早的時候，王有亮親歷了故宮的“盛況空前”。那是上世紀60年代，上小學3年級的王有亮被組織來故宮看泥塑展《收租院》，該作品描述了大地主劉文彩壓榨貧下中農(nóng)的故事。

展覽被安排在奉先殿，“階級仇、民族恨！”小小年紀的王有亮聽著充滿感情的解說，現(xiàn)在記得的就是“人擠人”。

“跟看《清明上河圖》的人一樣多?！便~器室的另一位老師傅補了一句?！肚迕魃虾訄D》是去年故宮博物院90周年院慶中的展品之一。為了一睹其真容，不少游客在8月的太陽下硬生生排了六七個小時的隊。

幾十年間，中國人對古董、文物和古代文化的看法急劇變化。這里是什么時候變成這般“游人如織”的？在宮里呆了30多年的王有亮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在銅器室的小院里，聽得最多的聲音還是天欲晚時的烏鴉啼鳴。

展出過《收租院》的奉先殿，現(xiàn)在是故宮的鐘表館。館里陳列著不少王津年輕時修過的鐘表。1977年，當時文物廠的廠長騎自行車帶著16歲的王津來了西三所。他第一次走進鐘表室，屋子四面都拉上了擋光的竹簾，黑乎乎的，只有案子上的一盞臺燈，照著燈下一個銅鍍金的座鐘。師傅擰好發(fā)條，這鐘里就傳出了音樂，還會動。

王津看了這一幕，心里最想去鐘表室，結(jié)果還真被師傅挑上了。因為那會兒年輕人少，說悶也有點，干活的時候沒人說話，只聽見修東西、轉(zhuǎn)齒輪的聲音。但王津恰好喜歡這活兒：“經(jīng)常是一干活兒，怎么這么快就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了？”

跟午飯來得一樣快的，還有退休。再次站到鐘表館里，看著自己和自己的師傅當年修過的東西，王津感嘆：“有時不覺得，但回想起來，挺快的，這人的一生真是。工作的這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p>

在這“一晃”中，除了與文物的緣分，還有同事之間、師徒之間的情誼。這里的制度，并不按平日修復文物的量算薪資和職稱，每個人靠手藝吃飯，人與人之間的競爭關(guān)系弱，基本沒有公司或行政單位中的“辦公室政治”。

王有亮的同學好幾個畢業(yè)都進了故宮，老兄弟平日里出去一起吃飯、聊天，聚在一起學趙師傅當年嚇他們的話，用惟妙惟肖的河北口音：“別說笑了，廠長來了。”

下到王有亮的徒弟高飛，上至隨晚清皇室流落到民間的“歪嘴于”，故宮里的青銅修復技藝已經(jīng)傳到了第6代。

高飛剛來的時候，跟王有亮隔著歲數(shù)，覺得生分，有點怕?，F(xiàn)在好多時候，徒弟還“管”起了師傅：“我?guī)熌锔艺f，不能讓你師傅天天抽煙。要是碰上他們晚上同學聚會，我就說您悠著點，少喝酒?！?/p>

紀錄片在電視臺播出的時候，王有亮沒怎么仔細看，他覺得在電視上看自己挺別扭的。而高飛的兒子是熱心觀眾。王有亮一出來他就指著屏幕樂：這是師爺爺！

偶爾，高飛也帶兒子看展覽，碰見自己動過的文物，他會很興奮地多講兩句：你看，這個是你爸和你師爺爺動過的。為什么是銀的呢？因為……”

高飛沒有收到預期的崇拜效果，兒子就偏頭去看別的東西了：“那邊那個是什么？”

西三所的一草一木，和小小的“不速之客”，也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在修復師干不出活、思路受阻的時候，“澆澆花”、“喂喂貓”是不錯的選擇。裝裱組小院里的絲瓜已經(jīng)長到了2米，抵到了青石地板；木器室院子里一進門的牡丹開得正好；大灰和她的兩只小貓——小灰和小花，常年出沒西三所各院，是王有亮眼見她在后院下的崽。于是銅器室里多了一大袋貓食。

花架下的一個小盆子里，還有屈峰種的一株瘦弱的海南黃花梨，等幾十年后屈峰退休的時候，應該能做根毛筆。

有人在尋思，要搬家了，木器室院里的杏子怕是吃不上了，也許每年能回來打一次？

在這待了近40年，王津?qū)瞎ぷ鳝h(huán)境有感情，真是舍不得。但他也知道，現(xiàn)有的工作室面積太小，不利于將來發(fā)展：“我們室最終的目標要達到6個人，這個屋怎么干活呀？肯定不夠?！?/p>

王津剛進來那會兒，文物廠總共40來人，現(xiàn)在整個文保科技部有約110人，到2020年要發(fā)展到200人。

在鐘表室里，靜靜躺著總共十幾件小鬧鐘、座鐘和臺表。在那個“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有表”的年代，它們還當過走時器。

39年前，16歲的王津剛進故宮時，正是從拆裝這批鐘上手的。

今天，常人用來看時間的工具已從手表更新為智能手機，但在鐘表室，多年的傳統(tǒng)仍將延續(xù)。不多久，這批小鐘將從王津手上傳遞給某個通過面試的年輕人，經(jīng)歷新一輪的拆拆裝裝。這是真正接觸文物前，每個人都得接受的“急不得”的磨煉。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