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樹清

在雨季即將到來的一個傍晚，我正獨自坐在辦公室思忖著在雨季的假期，能夠去哪里放松一下長時間緊繃的神經(jīng)，思緒正飛馳在埃塞高原遼遠(yuǎn)的時空，南希卻心急火燎地闖了進(jìn)來，直嚷道：“壞啦，莉莉又找中國人借錢了?！蔽乙廊槐３种桓豹氉运尖獾臉幼?，冷冷地道：“這不更好嗎，把她開了，讓她直接走人?！蹦舷Ｒ宦犛行┗饸饬?，高分貝的語音連珠炮似的直砸過來：“密斯特·唐，你平時總是說做人要有胸懷、做事要有博愛，難道你不知道莉莉是個孤兒，她只是一個小女孩，你把她給開掉了，她去哪里生活？原來你也只是一個岸貌道然的家伙?！眴艿梦乙粫r語塞。

南希提到的莉莉卻清晰地進(jìn)入我的腦海：莉莉是個并不十分漂亮的黑人姑娘，但很有特點，卷曲的頭發(fā)，一雙撲閃撲閃會說話的大眼睛，兩片薄薄的嘴唇確實很會說話也很能說話，一張嘴便露出一排潔白米粒般的牙齒，嬌小玲瓏，在公司所有的員工里面?zhèn)€頭是最小巧柔弱的一個。兩年前，到項目部來找工作時還是一個黃毛丫頭，瘦骨伶仃，衣著破舊，當(dāng)時她說：她是一個孤兒，沒有人能幫助到她，身無一技之長，只會煮咖啡做些粗活，希望能在中國公司找一份工作養(yǎng)活自己。不知是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還是她敘說的身世打動了中國人，反正她留下來了，就在項目部做些給中國人宿舍打掃衛(wèi)生漿洗衣服之類的服務(wù)性質(zhì)的工作，空閑時也煮煮咖啡打發(fā)時間，工資也是最低的，每個月薪金600比爾（約合人民幣590元左右）。在中國公司工作的兩年時間，莉莉變化不少，身體長高了，臉色豐潤，瘦骨嶙峋的身體積蓄了青春的力量開始發(fā)育，慢慢變得豐滿了起來。

莉莉做事很勤快利索，煮咖啡的水準(zhǔn)也很高，見到中國人總是一副燦爛的笑容，一臉的純真和無瑕，總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模樣，讓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憐香惜玉之情，加之很會說話，很逗人喜歡。但是與當(dāng)?shù)氐膯T工卻不怎么交往，上下班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我曾要丹尼爾去了解一下莉莉的情況，但一無所獲，只知道她不是馬克雷人，在馬克雷也沒有親人和朋友，面對這樣一個柔弱無助的女孩子，我們也不好老是糾結(jié)于她的身世背景。

但就是這個看似柔弱，不禁風(fēng)霜的莉莉，做出來的事情叫人目瞪口呆，搞得項目部雞犬不寧、沸沸揚(yáng)揚(yáng)，甚至驚動了馬克雷的治安警察。一次是莉莉負(fù)責(zé)打掃衛(wèi)生工作的宿舍里，一個中國人放在箱子里的錢不見了，因為莉莉是能自由進(jìn)出中國人宿舍的服務(wù)員，毫無疑問她的嫌疑最大，我們通過黑人總管阿萊姆去做莉莉的工作，只要她把錢退出來，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這回事，不追究她的責(zé)任，可莉莉嘴巴很硬，一口咬定她沒有拿錢，她是冤枉的，那個丟錢的中國人一怒之下便打電話報警，警察來了之后，莉莉依然堅稱自己是冤枉的，嗚嗚咽咽地訴說著自己的冤屈，警察忙活了一陣，對莉莉進(jìn)行了搜身檢查也找不到贓款贓物，這下處于尷尬地位的反而是中國人了。發(fā)生這件事情過后，項目部對莉莉的工作進(jìn)行了調(diào)整，只讓她打掃公共場所及辦公室的衛(wèi)生，禁止她進(jìn)入中國人的宿舍。

殊不知，這件事平息過去約半年時間，莉莉又引發(fā)了一起更大的風(fēng)波，起因是一個中國工程師完成任務(wù)要回國了，以前，莉莉找他借過錢，臨回國前夕找莉莉索要借款，莉莉回答倒也很干脆，說：暫時沒有錢償還，要不陪你睡兩個晚上？此話一出，當(dāng)真是石破天驚，整個項目部都轟動起來了，連當(dāng)?shù)氐暮谌藛T工都知道了這件事，流言飛語傳播出去，影響非常不好，項目部就想趁著這個機(jī)會把莉莉給開除了，以絕后患。

項目部把這個事情交給南希去處理，她把莉莉叫來嚴(yán)詞斥責(zé)一番，然后讓她說到底借了多少錢？有幾個債主？莉莉說借了五六個中國人的錢，大約一萬多比爾，問到借錢干嗎，都用到哪里去了？莉莉就緘默了，閉口不言，一會兒眼淚就撲簌撲簌直往下掉，一再說對不起，錢一定會償還的，然后一再請求南希不要開除她，她非常需要這份工作，菩薩心腸的南希竟然答應(yīng)了莉莉的請求，南希找到借錢給莉莉的那幾個中國人核實了數(shù)目，把這個問題厘清之后，對莉莉約法三章：第一，今后不許再找中國人借錢;第二，要盡快把欠款還上;第三，要嚴(yán)格注意自己的言行。違反了其中之一立刻走人，就這樣，莉莉被菩薩心腸的南希給保下來了……

我有些落井下石的語氣回?fù)舻溃骸叭?，是你?dān)保下來的，你不怕她給你惹麻煩，你還要保她？你還不怕她給你捅個天大的窟窿出來？”南希有些泄氣，語調(diào)有些軟了下來：“我總感覺莉莉不是一個壞女孩，她借這么多錢干什么？總是有原因的，只是她不愿意和我們說。密斯特·唐，我們最后幫她一次吧?！蹦舷Ｓ行┱埱蟮恼Z氣和我商量道，我停頓了一會問南希：“老板知道這事了嗎？”

“沒有，但很快就會知道的。”

“那你說怎么幫？”

南希思索了一會，突然眼睛一亮：“要不我們把莉莉換到‘別院去？”（注：我們的駐地是一個面積約100畝的院子，里面除了中國人的生活辦公區(qū)外，一道籬墻之隔就是世界銀行代表、業(yè)主代表和監(jiān)理高級代表的生活區(qū)，坐落著幾幢造型別致的別墅，別墅的主人分別來自法國、英國、意大利和埃塞，每幢別墅的主人都有自己專門的司機(jī)、秘書和服務(wù)員，但這些司機(jī)、秘書和服務(wù)員都?xì)w我們管理和調(diào)配。我和南希私下里把這一別墅群叫作“別院”）南希精神振作起來，繼續(xù)說道：“正好前不久那個意大利老頭還向我抱怨，服務(wù)員太死板了，我們就把莉莉給換過去，這回給他換個靈泛的。”說到自己的計謀，南希有些得意起來，她素來不喜那個意大利老頭。我略一思索對著南希說道：“好吧，就按你的計謀行事，‘別院那邊你去溝通，老板這里我去做工作，不過要在雨季放假之前就要定下來，雨季過后莉莉就直接去‘別院工作……”還沒等我說完，南希就樂得一溜煙跑出了辦公室。

雨季的假期對于我來說似乎總是不夠用，申請去埃及的簽證一拖再拖，始終杳無音訊，為了不耽誤行程，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東非大裂谷吧，去看火山湖，去闖蕩奧姆低谷吧，去領(lǐng)略原始土著人的風(fēng)情……當(dāng)我風(fēng)塵仆仆、滿懷疲憊坐在辦公室里開始忙碌起來的時候，我的思緒依然穿行在埃塞南部溝壑萬丈、壁立千仞的東非大裂谷炫目的萬千風(fēng)光。

雨季結(jié)束后，莉莉就直接到“別院”給那個意大利老頭做專職服務(wù)員去了，隨著時日逝去，她的事情和她引發(fā)的風(fēng)波帶來的不快早已丟到爪哇國去了。大約一個月后，在我快要把這件事遺忘的時候，忽然有一天，南希對我說：“莉莉說要感謝我們兩個人，給她保留了這份工作，她在‘別院上班一個多月了，和意大利老頭相處也很融洽，她想在她住的地方請我們兩人喝咖啡……”我打斷南希的話：“她要感謝的是你，你去就行了。”南希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密斯特·唐，你不是常說要接觸各個階層的埃塞人么，多了解一些異國風(fēng)情么，去了可能會有意外的收獲哦，再說人家也是真心實意想表達(dá)一下感謝，都說好幾次啦?！蔽蚁肓艘幌拢f道：“那好吧，我看就明天吧，明天是周末?！蹦舷８吲d地回道：“好的，我這就去告訴莉莉?！?/p>

第二天傍晚，莉莉在駐地的大門口接上我和南希，三人直奔莉莉的住處，莉莉的住處在距離駐地約一公里遠(yuǎn)的一條僻靜幽深的小巷子里，高高的圍墻，似乎密不透風(fēng)，打開臨街的一扇門是一個精致的四合小院，靠左側(cè)的一間小房子就是莉莉的住處，是莉莉每月150比爾租賃來的，進(jìn)門處放著一個煮咖啡的炭火爐，精心布置的煮咖啡的場景，房子不大，約十多平方米，沒有床鋪，靠里邊一側(cè)鋪著涼席，放置著被子、襯套等臥具及衣物，陳設(shè)簡陋，看出來還是經(jīng)過精心的準(zhǔn)備，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熏香，把我們讓進(jìn)房間，安頓好后，莉莉一邊煮咖啡一邊開啟她那如簧巧舌開始向我們講述她的經(jīng)歷。

莉莉說：她的家在距離馬克雷約60公里遠(yuǎn)的一個叫作貝特馬拉的小鎮(zhèn)，從小她就在那個小鎮(zhèn)長大，從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也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帶著她一起生活，日子過得艱難困苦，從小她就調(diào)皮淘氣，是個問題少年，母親管不了她，沒辦法，后來把她送到教會的感化院讀書學(xué)習(xí)（我想，感化院可能就與我們的少管所相似吧），在感化院三年，成天就是放縱自己談情說愛，也不知是和哪個男朋友在一起不小心懷孕了。那時還不滿16歲，感化院就保留她的學(xué)籍，讓她回家生小孩，孩子出生后，因為生活困難，買奶粉的錢都沒有，造成極度的營養(yǎng)不良，加上天生的心臟有問題，經(jīng)常生病，醫(yī)生說需要手術(shù)，沒有辦法，她把孩子交給媽媽帶著，自己就出來找工作，掙錢給孩子買奶粉請醫(yī)看病，聽說馬克雷這里有中國公司需要招服務(wù)員就找上門了。因為自己個頭矮小，去了很多公司都被拒絕了，找不到工作，她希望中國公司能給她一個工作的機(jī)會，她就編造謊言，說自己是孤兒，博取人們的同情，希望中國公司能把她留下來。她懺悔她不應(yīng)該說謊，不應(yīng)該欺騙中國人的，她請求我們的諒解，她還說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中國人給了她最大的幫助，她特別要感謝那些借錢給她的中國人，就是這些錢救了她女兒的命。說著她拿出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給我們看，照片已經(jīng)被撫摸得失去了光澤，但照片上那個活潑的小女孩卻惹人憐愛。

咖啡沸騰而起的濃濃香氣，中斷了莉莉的敘說，她手腳麻利張羅著，把煮好后的咖啡送給我們，喝著濃香的咖啡，我和南希繼續(xù)傾聽著莉莉的敘說，裊裊升起的熏香似乎讓我們看莉莉的樣子更加朦朧和遙遠(yuǎn)。

她說：她要感謝南希在困難的時候幫助了她，把她換到“別院”工作有一個多月了，和她的主人意大利老頭相處也很融洽，以后她要好好工作，多掙些錢養(yǎng)家，她和她的家太需要錢了。末了，又有些羞澀地說道：她又懷孕了……我大吃一驚，趕緊讓南希問她是那個意大利老頭的還是哪個中國人的？莉莉卻微笑著否定了，她說：雨季工作不忙，她回家里去過埃塞的新年，聽說她在中國公司工作，往日的哪些同學(xué)朋友都來看她，喝了不少的啤酒，大家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幾天同吃同住，這樣稀里糊涂就懷孕了。我說：你的朋友知道了嗎？她說：還不確定是哪個朋友的。我一聽差一點暈過去……

在回駐地的路上，我有些幸災(zāi)樂禍對南希說道：“你看你這么維護(hù)她，她卻滿嘴謊言，把我們都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哪里是孤兒，她哪里還是個小姑娘？就是一個十足的騙子。”

“莉莉也是有苦衷的啊，她說謊也只是為了能找到一個工作而已，就算她以前的做法不對，現(xiàn)在不都和我們解釋清楚了嗎？”

“我可不清楚，她說她又懷孕了，不知道她又要動什么心思訛人呢。”

“別那么緊張，如果莉莉真要是想動什么心思訛人的話，她不干脆直接說肚子里的孩子是那個意大利老頭或者哪個中國人的，效果不是更好嗎？”

“這，”我一時語塞，仍強(qiáng)辯道，“反正我是完全不相信她了，說實話，現(xiàn)在我連她是不是叫莉莉這個名字都要打個問號了?！?/p>

“為什么？”

“你不曉得啊，在國內(nèi)的歌舞廳、酒吧那些場所叫莉莉、艷艷、芳芳的姑娘一抓一大把，這就是她們掩蓋說謊的化名或者代號?！?/p>

“無聊！”南希恨恨道。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